【第四部】第十九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0654字 发布时间:2023-03-18

第十九回:广布眼线北斗会觅新窟,强敌压顶无刃剑蕴锋芒

卫经纶退开好几步,以迷惑的眼神注视着萧兰轩,喟叹了一声,道:“几年不见,你真是......变了......”

萧兰轩晃了晃脑袋,道:“成家立业、行走江湖,明明是你变了,反倒来说我?”

卫经纶紧锁眉头,失望地摇头,道:“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强词夺理?”

萧兰轩得意地笑了几声,道:“哈哈,这下你不得不承认我没变了吧。”

卫经纶的心隐隐有些作痛,也不知是因为萧兰轩,还是因为自己对萧兰轩的期望落了空。他沉默了片刻,下定决心地咬了咬牙,道:“不管怎样,今日,我一定要同你比试。”

“比试什么?”慢慢地喝下一口酒,萧兰轩的面上一派淡然,道:“若是比试酒量,我欢迎之至,若是其他的,就恕不奉陪了。”

卫经纶垂眼望向腰侧悬着的佩剑,面色‘唰’地一变,目中骤然射出冷硬如铁的光芒,一字字道:“如果,我非和你比不可呢?”

萧兰轩面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吊儿郎当道:“怎么?堂堂武当弟子居然要对手无寸铁之人拔剑?”

卫经纶的脸色铁青,道:“你逼我的。如果你还想留着命喝酒,就快去取剑来!”

萧兰轩轻轻叹了声,微微皱了眉,道:“你的确变了。以往你拔剑前可没有这么啰嗦。”

卫经纶‘哼’了声,道:“还不快去,难道想死在我的剑下?”

萧兰轩将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壶撂在石桌上,挺了挺腰杆,浑然不惧道:“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如果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已经不用剑了。”

卫经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直贯头顶。他终于爆发了,冲上去一把揪住萧兰轩的衣领,在他耳边嘶声怒吼道:“你是‘千锋剑’萧兰轩!你可以目中无人,可以酗酒作乐,可以远离江湖,可以做任何事!但你怎么可以不用剑!?怎么可以离开剑?!”

他的声音响彻庭院,不断回荡,震得萧兰轩和他自己都耳鸣不已。卫经纶却觉得这还不够响,因为他要唤醒的是在他眼中如同死人一般的萧兰轩。

萧兰轩垂下眼,面无表情道:“不用剑的理由,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此刻,二人靠得极近,他说话时带出的酒气直喷到卫经纶脸上。卫经纶咬牙切齿道:“什么倦了,什么想好好休息了?全是鬼话!全是醉话!我不信!你骗鬼去!”

他那双揪住萧兰轩衣领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了。瞧着眼前的萧兰轩,卫经纶的心也像被一双同样有力的手紧紧揪住了一般。

二人对视良久。

终于,萧兰轩用力地、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无奈地叹气道:“你真是太固执了。好吧,我来给你一个你能相信的理由。先松松手,我脖子卡得难受。”

卫经纶松开他的衣领等待着。

萧兰轩退后一步,平伸出右手至卫经纶面前,道:“我,已经握不了剑了。”

卫经纶的目光落在他的那只指甲修剪得极其整齐、干净的右手上,狐疑道:“‘握不了剑’是什么意思?”

萧兰轩苦笑道:“你何必这般追根究底,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吗?”

卫经纶不予理会,冷斥道:“‘千锋剑’离了剑,连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

“你没看出来吗?它一直抖个不停,我根本控制不住。”萧兰轩微笑着说。

他走到石桌边,重又拾起桌上的酒壶,嘲弄地笑道:“说到底,都是酒害的。”

卫经纶又心疼又不解,道:“关酒什么事?”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酒是白喝的吗?”萧兰轩表情复杂地瞧着手里的酒壶,目光中又爱又恨,道:“每天至少五斤,我喝了许多年,手指已经发抖、麻木了,根本握不了剑。”

卫经纶却不信,道:“不对,以前你就好喝酒,但仍是‘千锋剑’。”

萧兰轩道:“以前我虽然好喝酒,但没有酒一样过日子。但现在,我已经一刻也离不开酒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离不开酒,就得离开剑。”

卫经纶哑然片刻,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了你的剑,你该戒酒。”

萧兰轩的嗓音略显沙哑,道:“你以为我没试过?”

卫经纶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你没有试过那种痛苦。”萧兰轩的面容扭曲了一瞬,似是心有余悸般道:“只要不喝酒,就会出虚汗,想呕吐,全身发抖,彻夜不眠,有时连神志都迷糊了,胡言乱语,满脑子都是幻觉。”摆出一张哭笑不得的脸,他又道:“最最可笑的是,居然还会尿床。”

“尿床?”卫经纶愕然。

萧兰轩惨然笑道:“你能想象像我这么大的男人尿床的情景吗?”

卫经纶无声了良久,才道:“萧大伯知不知道?”

萧兰轩的眼角跳动了一下,道:“不能让他知道。绝不能让他知道!”

卫经纶柔声道:“他知道了,一定有法子帮你。”

萧兰轩嗔目而视,道:“你若让他知道,我们再不是朋友!”

卫经纶脑中的思绪飘来飘去了半晌,道:“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萧兰轩盯着酒壶,忽然神神鬼鬼地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有酒,一直这么下去又何妨?”

卫经纶替他不甘心,忍不住道:“你真舍得下剑道?”

萧兰轩道:“舍不下又怎样?我就是练到老,练到死,也不可能练至剑道的最高境界了。”

卫经纶不服气,道:“不练下去怎知练不到?”

萧兰轩发出一阵颓废的大笑,道:“若你见识过那样的剑,就会知道无论怎么练都是白废力气。”

卫经纶惊奇道:“莫非你见识过那样的剑了?”

萧兰轩装作没听见。转眼间,他打了个寒战,知道是酒瘾犯了,当下急冲冲道:“不成,我得再去打些酒来。”说罢便跌跌撞撞地向花园外奔去。

卫经纶紧跟上去,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萧兰轩一边奔向酒窑,一边不耐道:“等我大醉一场,感受过剑道的最高境界后,再来告诉你好了。”

卫经纶劝他道:“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是少喝点儿吧。”

萧兰轩哈哈笑道:“怎能少喝?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你我相聚,可是个喝醉的绝好时机。走,不醉不归!”

在一个酒鬼的眼里,相聚不是重点,喝醉才是重点。

心知拦他不住,卫经纶长叹一声,跟着他去了。

 

‘朱紫巷’是一条再平常不过的小巷,和其他纵横交错的胡同一样随处可见。三人行至巷口时,倪少游转头谨慎地瞧了一圈,没见什么可疑之人,才继续领着韩、黄二人进去小巷深处。小艾的家就在巷子的尽头,三人走到顶头的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前停下了脚步。这户人家小门小院,很不起眼。倪少游道:“就是这了。”说罢,他拍了几下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了响动。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个面色苍白、病恹恹的年青人,身上裹了件与气候十分不相符的厚罩褂。

“这么早就回来了?”他边咳嗽边问。

倪少游道:“嗯,有人来了。”他把架着云吞摊的小车退了进来,在院子的角落里摆放好。

小艾的目光已转到了韩、黄二人身上。韩若壁冲小艾点了点头,走到院子里又四下望了望。黄芩把马牵进来,栓在了鸡窝和鸽笼旁边的柱子上。倪少游在不确定韩若壁是否要在小艾面前表明大当家的身份的前题下,只能含含糊糊道:“他是北斗会的......”

韩若壁打断他道:“你先说说,王大人派你来为的什么?”

倪少游望了眼黄芩,支吾不语,似是有所提防。

韩若壁嘴角带了点邪气地笑了,道:“不用担心,黄捕头是王大人钦点的人才,特意从高邮调出来助我行事的,但说无妨。”

虽然万万没想到,但既然大当家这么说了,倪少游也只能相信。他如实道:“王大人派我来是带个消息给你:前一阵子,‘三杀’的人去了江西,面见李自然,具体什么事不清楚,但之后李自然就派了‘小天师’赵元节带上人马往广东这边来了。”

韩若壁道:“这件事必定和‘玄阙宝箓’有关。”

黄芩眼光一凝,道:“你的意思是,‘三杀’去江西通知李自然派人来广东取‘玄阙宝箓’?”

韩若壁道:“有可能。”转念,他又道:“不过,‘三杀’何以不按原计划把‘玄阙宝箓’送至李自然面前,而要李自然多费周折,派人到这边来取呢?”

黄芩猜测道:“虽然想不明白,但八成是原计划生了什么变故。”

韩若壁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倪少游在一旁听得云山雾海,插嘴问道:“什么‘玄阙宝箓’?什么计划?”

看来,王守仁只让他传消息,并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他知道。

韩若壁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吩咐道:“辛苦你和这位......”停顿了一下,他又瞧了眼黄芩,笑道:“这位黄捕头,留在院子里小歇一会儿,我同小艾兄弟进屋里说句话。”

倪少游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艾艾期期地应下了。黄芩没吱声,只站在原地,算作默许。小艾赶紧抢在前面替韩若壁打开屋门,躬身请他先进去后,自己才跟了进去,显得很是恭敬。倪少游瞧在眼里,不禁暗想:小艾是外面的弟兄,只负责与会内的联络,应该并不知道韩若壁就是‘北斗会’的大当家,怎的却对他如此恭敬?转而,他又想,小艾是个机灵鬼,当然见经识经,已从自己这个曾经的五当家对韩若壁的恭敬程度上猜到了,也不足为奇。

小艾进到屋内,小心地把屋门和前窗关严实了,使得光线只能从不大的后窗照射进来。暗淡的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旧桌,两把破椅,一个灰土土的柜子。小艾一边转身欲行大礼,一边道:“没想到这次来的是大当家!”

韩若壁张臂扶住他,道:“你大病未愈,这等虚头八脑的礼数能免则免。”

小艾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阻碍了。

韩若壁在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碗水推至他面前,道:“喝口水好说话。”

小艾依言轻轻抿了一口,总算是不咳了。韩若壁又把水碗从他面前挪到自己面前,把右手的食指伸进了水碗里。小艾不知何意,微显讶容。提起沾了水的手指,韩若壁一边在桌面上写字,一边道:‘我有话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

小艾遂明白了他的意图,点了点头,道:“我懂了。”同时,他由衷佩服起韩若壁的小心谨慎来。

韩若壁不间断地沾水,写道:‘记得我派你来此地所为何事吗?’

小艾用力地点头,也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回道:‘在广东各地寻找合适处所,方便北斗会隐蔽。’

原来,自打‘北斗会’劫了宁王运宝入京的货船后,宁王就在各地发布悬赏花红捉拿‘北斗会’的几位当家的,并留意起这个黑道组织,希望将其一网打尽,只是一方面碍于找不到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全力预备起兵,无暇他顾,所以直到现在也没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有宁王这么个大对头惦记着,韩若壁自然不敢小觑,是以那之后就未雨绸缪,做了许多防范措施,并启动了一个叫做‘放长线’的计划,暗地里从刚进‘北斗会’的年青成员中挑出一些较为机灵的生面孔,直接派遣到选定的、尚无任何势力的地方或流动,或蛰伏下来。一来,需要时可以作为联络点,二来,以期在适当的时候为‘北斗会’铺一条后路。

韩若壁又写道:‘你不曾泄露给别人吧?’

小艾边咳嗽边摇头。他知道韩若壁口中的别人就是外面站着的、曾经的‘五当家’倪少游。然后,他一手捂住不停咳嗽的嘴,另一手在桌上写道:‘我已得了消息,也依据会内指令,将联络点换到了此地,他既已不是会内兄弟,我当然有所提防。他以为我不识得大当家。’

其实,除了他的这处联络点,其他所有倪少游知道的联络点都或远或近地进行了转移。韩若壁办事,向来无懈可击。这个小艾是他亲自挑选出的,怎可能不识得他?只不过‘放长线’的计划是韩若壁和三当家‘天玑’傅义满一手策划的,在‘北斗会’内部也十分机密,连大多数参与之人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那部分,难窥计划的全貌,当初没有参与的五当家倪少游更是一无所知。

对于小艾的表现,韩若壁赞许地点头,口中道:“做得好。”

对于不在乎被别人听到的话,他可不想费功夫去写。

他又写道:‘六当家来过没有?’

小艾摇头,手上写道:‘以信鸽联系过。’

韩若壁点头,写道:‘会内的弟兄到广东了?’

小艾写道:‘已来了一部分。’

韩若壁并没有问那些弟兄们身在何处,或许是没到时候,或许是心中有数。他又写道:‘赵元节的人马现在何处?’

小艾摇头。

韩若壁写道:‘想办法查,必要时传消息给其他弟兄们,帮你一起查,这事非常重要。’

这件事当然非常重要,因为,赵元节在哪里,就意味着‘三杀’在哪里,也意味着‘玄阙宝箓’在哪里。

然后,他又写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跟我一起离开。’

小艾写:‘可是有别的任务派给我?’

韩若壁皱眉摇头,微显不满,口中说道:“你何时变成‘包打听’了,问这么多做甚?”

小艾伸了伸舌头,口中道:“怪我多嘴了。”

韩若壁又写道:‘只管跟我离开,自有安排。’

实际上,他只所以要撤回小艾,一则,是因为知道这个联络点的外人已经太多,包括倪少游、王守仁,还有黄芩,等于已经暴露了;二则,从‘曹丞相八十一疑冢’得到启发后,他已决定放弃在广东建立北斗会势力的可能性,虽然这种可能性本就不算大。当然,用以迷惑宁王的痕迹还是要留的;三则,他此番前来的时机不佳,也许‘解剑园’已有所查觉,会因此怀疑小艾的来路,留下来也无甚益处,倒不如尽早撤走的好。

之后,小艾又继续以此种方式汇报了近期得到的一些重要消息。

 

屋外,黄芩从草棚里找了条落满了灰尘的条凳,搬至小院中央,以衣袖稍加擦拭后,兀自大马金刀地坐下了。倪少游远远地站立一旁,时不时拿眼角扫他一下。二人间的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倪少游见黄芩微闭双目,如老僧入定一般,阴阳怪气道:“黄捕头的武功那么好,想来耳力必定超乎常人,听见里面说什么了吗?”

他以为黄芩此刻正聚起耳力试图偷听屋内韩、艾二人的谈话。

黄芩睁眼冷电般地瞥他一眼,回道:“你也太小瞧你们的韩大当家了。”

倪少游道:“此话怎讲?”

黄芩冷笑一声,道:“他让我们留在外面,自是不想我们听到谈话内容。连你都想得到的法子,他怎会想不到?”

倪少游轻吸了一口气,道:“想到又能怎样?”

黄芩道:“想到了,自然可以闭嘴,改用笔墨在纸张上,或沾水在桌面上书写的方式相谈。”

他的声音冷硬无比,不带任何情绪。

倪少游眼珠一转,道:“说的也对,大当家英明神武,想个把招数提防你这样的公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听出他语带讥嘲,黄芩横眉瞪他一眼,低低斥道:“我正自不痛快着,你还敢拿话挤兑我?”

明知自己远非他的敌手,倪少游怕真翻了脸不好收拾,顿时软了下来,一指自己的鼻子,苦笑不已地补充道:“他提防的不只你,还有我。这一点上,咱们算是难兄难弟。”

陡然间,原本坐在条凳上的黄芩目光一凛,长身而起。倪少游见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黄芩准备对自己出手,登时吓了一跳,身形一展,退得更远了。可黄芩并没有冲着他来,而是几步跨至门口,一伸臂,‘呼’地拉开了大门。就见一名破衣烂裳、乞丐打扮的汉子正缩头缩脑地贴着门蹲在外面。另外,不远处的墙根下还站着一名和他差不多打扮的细眉毛、老鼠眼的高壮乞丐。显然,黄芩突然打开门的举动吓到了门口的乞丐,骇得他跌坐到了地上。

“讨饭的讨上门了?”黄芩居高临下道。

那乞丐一骨碌爬起身,扮出一副皮厚不怕苍蝇多的德性,扯起嗓门道:“讨饭的怎样?谁也不能抗着房子走,在你家门口躲一会儿太阳,难道也不成?”

待他站起身来,黄芩才发现此人的身材异常高大强壮,面上顶着个鹰勾鼻子,一双眼睛如厉电般闪射不已。黄芩伸手作请状,道:“当然成,干脆请你进来躲太阳可好?”他的语气很温和,说的话也很实在。

面对这样的邀请,那名乞丐却犹豫了,并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勉强笑了笑道:“客气,客气,还是不要了,不要了。”

“不客气,不客气,”黄芩眯起眼睛,面带笑意道:“要的,要的。”

那名乞丐正想转身逃跑,黄芩已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屈起,猛然出手,迅疾如电,一把钳住了他的鼻子。一时间,那名乞丐没反应过来,呆了呆,道:“你干什么?!”因为鼻子被钳住,透不了气,发出的声音便如同患了重伤风般嗡声嗡气的。

黄芩笑道:“自然是请你进来啊。”说话间,指、肩、肘同时一发力,仿如老农牵牛一般,就要将他往门里拽。顿时,那名乞丐的鼻子痛得不行,一边顺着他的力道往门里走以便减轻疼痛,一边挥拳就打了过来。那名乞丐身材高大,很有把子力气,这一拳又是他在危急时刻全力发出的,斤两着实可观,看声势打碎五、六块垒起的砖石绝对不成问题。可惜他遇上的不是砖石,而是黄芩。黄芩右手手指丝毫不见松动,只一拧身,已轻巧地避过来拳,接着手肘一屈,同时脚下一个滑步,已从侧面紧贴着转到了那名乞丐的身后。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仿佛疾风迅电般环过那名乞丐的脖颈,捂在了那张张大着,急促喘息的嘴上。此时,黄芩的整个人都紧贴在那名乞丐身后,如同钢箍般,紧紧地桎梏住他。鼻子被牢牢钳住,嘴巴被死死封住,双臂被勒在身体两侧无法动弹——那名乞丐顿时进气进不得,出气出不得,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珠子瞪得好像要爆出来一般。他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抻直了脖子,死命地摇晃脑袋,企图甩开脸上的桎梏。无奈黄芩的一双手如同钢铁浇铸的一样纹丝不动。原本在墙根下站着的另一名高壮乞丐见此情形立刻撒开了腿,远远地逃了。因为不能呼吸,没几下工夫,落在黄芩手里的乞丐的脸色就有些发青了,身体也慢慢地瘫软下来。黄芩一把将他拖进院子,抬脚踹上了门。这时候,韩若壁和小艾迈步出屋到了院子里,瞧见他拖了个半死不活的人进来,不免诧异不已。倪少游也是一脸愕然。

小艾惊道:“怎么回事?”

韩若壁道:“谁惹你了,火气这么大?才一会儿功夫,就弄出人命了?”

黄芩将人丢至地上,漠然道:“喘几口气就好,死不了的。”

差点儿背过气去的乞丐总算能够呼吸了,连咳带喘了好一阵,才以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鸭子般的嗓音,颤抖不已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问的是黄芩,却连一眼也不敢看黄芩。

黄芩道:“这句话,该是我问你。”

那名乞丐眼光晃动不已,结结巴巴道:“我,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是在门口躲太阳。”

“躲太阳?”黄芩连声冷笑道:“分明是从门缝里鬼鬼祟祟地偷看。老实说,什么人派你来监视我们的。”

那名乞丐支支吾吾了一阵,仍是嘴硬道:“没有人派我来。”

韩若壁心下雪亮,微一沉吟后淡淡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宝剑,道:“既是无主的野狗,一剑戳死也不会有人收尸。”

黄芩点点头,道:“闷死也一样。”

那名乞丐听言,吓得冷汗直冒,再不敢隐瞒了,道:“我是‘解剑园’的庄丁,得了老爷之命来盯着你们的。”

不出所料,韩若壁故意做出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情,道:“竟是萧园主派你来的?真的?”

那名乞丐茫然地点了点头。

韩若壁用力一拍大腿,‘哎呀’了声,佯装懊恼不已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其实,对于萧老英雄,我一直敬佩不已,心存仰慕,希望有朝一日能一睹他的盖世风姿啊。”

那名乞丐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弄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韩若壁上前将他搀扶起身,又象征性地替他掸了掸破衣破褂,道:“兄弟,对不住,真是对不住了。你也知道,我们是混江湖的,警惕性难免比寻常人高,刚才还以为你是盯上我们携带的财物,过来‘踩盘子’的,没想到竟是萧老英雄派来的。恕罪啊恕罪。”一边说,他一边礼貌地把那名乞丐往门外送,口中还客气道:“兄弟走好,我们就不远送了,过后一定到‘解剑园’登门请罪,也好正式拜会一下萧老英雄。”

那名乞丐晕头胀脑地出了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却正好对上黄芩那双几乎要割伤人的目光,当即如同火烧天踩进了冰窟窿,打了好几个寒战。他再也不敢回头了,急急忙忙地迈开脚步,跌跌爬爬地奔向巷口,只恨爹妈没多生几双腿。

院子里,黄芩怪异地瞧了韩若壁一眼,道:“你真打算去‘解剑圆’拜会萧仁恕?”

韩若壁意味深长道:“照眼下的情形,不去拜会他,怕是很难离开归善了。”转头,他对小艾道:“能不能替我弄一坛好酒来?”

不待小艾回话,倪少游已抢先道:“大当家的酒瘾犯了?”

韩若壁神秘兮兮地一笑,道:“我要送礼。”

 

夜已经很沉了,天空黑漆漆的,云层也黑漆漆的,黑得深不见底,外面凉风习习,伴着长短不一的虫鸣,显得格外宁静。萧仁恕独自盘膝坐在与夜色一样漆黑的剑室中。他一动不动,似乎在打坐调息。一柄长剑,打横放在他的腿上。

这柄剑,剑鞘呈暗红色,手掌经常握到的几个地方已如同打磨过一般滑溜、光亮,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有些年岁了。剑柄上密密地缠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纱布。这种纱布是用来吸汗的,看上去还很新,和陈旧的剑鞘颇不相衬,应该是最近才换上去的。纱布缠绕得很紧密、很均匀,很细致,看得出,剑的主人对剑很讲究。

空荡荡的剑室内,没有一盏灯,也没有半点烛光,只有一排檀香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点点微光。萧仁恕每日里以这种方式吐纳调息,已经坚持不懈了几十年。若非如此,他又怎能把剑术练至大成?怎能在剑道上越修越远?今日打坐调息同以往并没什么两样,但萧仁恕却感觉到有了很大不同,因为他的心绪有些不宁,思绪也有些飘乎。这一点,只从他闭上没多久就忍不住睁开一会儿的双眼,就可以瞧得出来。那双眸子精光闪闪,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萧仁恕非常不想承认这一点。

但是,一个人呆在这座静谧的空室中,他实在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南华帮’的事让他很烦躁。

凭心而论,就他个人而言,真是一点儿也不‘怕’‘南华帮’。

真的一点儿也不‘怕’。

虽然,他从不曾在江湖上闯荡,也没有创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号,但却一直自负是足以睥睨天下的剑客,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条命,两条腿,三尺剑,独立世间。

这样的他,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了。

他已经老了。

老并不可怕,因为每个人都会老。

可也许,正因为每个人都会老,‘老’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人不再年轻,娶妻生子,家业变大,牵挂变多,胆子会不会就变小了?

萧仁恕自负一身武艺,无论面对何等强敌,纵然不能取胜,自保总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也因此,虽然‘南华帮’的实力很强,起先他倒没太放在眼里。可最近,他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些连他也颇为忌惮的人物出现在了韶州。这种时候,那些人去韶州,很可能是替‘南华帮’助拳的。

这无疑是个非常坏的消息。

面对实力大增的‘南华帮’,他也许还能保得住自己,但保得住‘解剑园’吗?保得住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吗?

萧仁恕一伸手,握住了腿上的长剑。指尖所触及的,是那种他早已万分熟悉的、紧绷的纱布所带来的触感。粗糙的质地,不滑不涩,给他一种非常可靠、非常安心的感觉。

剑,悄无声息地离开剑鞘,来到他的手中。

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其实,拔出一把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剑本身比较长,否则,当年荆轲刺秦王的大殿之上,秦王何以非得把剑背到背后才能拔将出来?而且,剑上还有卡簧,拔出来也绝不该无声无息。

可萧仁恕的剑,就是这么无声无息地,像被唤醒的鬼魂一样被拔了出来。只这一手,若被识货的瞧见,怕就要以为是变戏法而大叫大嚷上老半天了。

萧仁恕不知为何想起了他的儿子,也是他最为看重之人——萧兰轩。如果知道萧兰轩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上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一天,他还会不会拔剑?

那一天,他成功地把儿子带回了‘解剑园’,却慢慢地失去了那个在剑术上才华横溢的青年。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兰轩是块学剑的材料,终有一日,他会重新拿起剑来。只是,希望那一日不要来得太迟。’

虽然除了黑暗里的点点檀香微光,萧仁恕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依旧默默地看着手中的剑,仿佛少年时的豪气正缓缓地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也许,那些豪气从未消失,一直都隐藏在骨子里、血液里,只是隐藏得太深,所以平日里连他自己也感觉不到了,直到眼下大敌当前才再次焕发出来。

他的手腕轻轻一翻,剑,又无声无息地还入了鞘中,剑锷和剑鞘相互撞击,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响。

同一时刻,那排檀香,齐刷刷熄灭了!

一如之前,没有任何损伤、断裂,只是熄灭了。

江湖上,听说过有高手能以剑气、罡风扑灭蜡烛,可从未听说有人能以此种方式扑灭檀香!单凭这一手功夫,纵是紫电金针、火刀冰剑,也不过如此吧。

萧仁恕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剑柄上的黑纱布,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自语道:“剑无刃,人不能无刃。”

 

次日一早,若有若无的晨雾里,韩、黄二人出现在犹如一座小城池般的‘解剑园’门口。庄园的四面都是土灰色的、高高的圩子墙,显得庄严肃穆。韩若壁拍开大门,不等庄丁张嘴询问,已将手里提着的东西伸到了前面,笑眯眯地开门见山道:“韩若壁、黄芩特意来拜会萧仁恕萧老英雄。另外,还给萧兰轩萧少爷送来一坛好酒。”他手里提着的是一只用麻绳吊着的小酒坛。

庄丁见状,道:“两位稍后,容我去禀告老爷。”之后,他自去通报。

过了不久,一名老仆出来领着韩、黄二人穿廊过堂来到跨院,再绕过一座玉簪花假山,到了一间花厅前。此时,厅门敞开,竹帘低垂。

老仆冲里面道:“老爷,他们来了。”

里面传出萧仁恕的声音:“二位请进。”

韩若壁、黄芩依言先后挑帘而入。

只见,花厅内陈设古朴雅致,除了桌椅香案,还放了不少楠木色的木器、木雕,瞧上去价值不菲。当中间的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气宇不凡,身穿月白色长衫的老者。那件长衫的质地极为柔软轻薄,料想非是凡品。不消说,这老者便是解剑园的主人萧仁恕了。

萧仁恕见二人进来,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二位英雄远道而来,萧某未能出迎,失敬失敬。”

二人还礼。

还礼之时,黄芩和韩若壁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原来,他们刚一进屋就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温润沛然的气机,仿佛一丝丝、一线线地透过肌肤,侵入到他们体内。当然,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完全感觉不到这种极微小的异样,但他二人均已达炼神还虚之境,是以对此种气机非常敏感,心知这是一种王道的先天真气,真气的主人显然已修炼到了极高的境界,因此才会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二来。同时,当萧仁恕拱手之际,黄芩还注意到他的双手十指细长,每根手指都很干燥,指甲剪得很秃,手上光洁白皙,连半个茧子也没有,不像是经常练剑的手。

当他二人在心里暗自估量‘解剑园’主人的深浅时,萧仁恕又何尝不在揣度黄芩、韩若壁的造化?于他们这一水准的高手之间,这种先天真气的气机感应是相互的,一触及发,谁也瞒不了谁。从萧仁恕面上的表情可以瞧出,黄、韩二人的功力修为也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请二人落座后,萧仁恕才缓缓坐下,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二位英雄的修为之高,着实叫老夫大开了眼界。只是,不知二位为何事跑来归善这么个穷乡僻壤?”

韩若壁道:“我们只是为了寻一个人,所以在归善不会停留太久。”

萧仁恕抚了抚颌下长髯,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老朽在归善还算有几分薄面,不知二位要寻何人,或许老朽能帮上一点忙。”

韩若壁叹道:“我们要寻之人不在归善,来归善是为了请一位旧友帮忙,因为他对广东一带比较熟,有他领着找人会方便不少。”

萧仁恕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你们的旧友,便是街头卖云吞的小艾吗?”

韩若壁点头道:“正是正是,萧园主当真明察秋毫。打明儿起,小艾就和我们一起动身,帮忙寻人去了。”

萧仁恕眼光稍转,道:“如此也好。小艾来归善卖云吞也有不少时日了,没想到竟也是江湖上一条好汉,倒是‘解剑园’眼拙了,惭愧,惭愧呀。”稍作停顿,他又道:“你们到底要寻何人?如果方便,不妨说来听听,对江湖上的各路好汉,老朽也略有耳闻的。”

言下之意,‘解剑园’并非只知道归善地面的事。

韩若壁摇头笑道:“如此,我若执意不说,园主怕以为我们心里有鬼了。罢了罢了,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我们要寻之人乃是效力于宁王麾下的‘小天师’赵元节。”

听到‘赵元节’三个字时,萧仁恕的右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他道:“赵元节远在宁王府,二位如何跑来广东找人?再者,你们找他所为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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