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娜站在破旧的木屋前注视着自己独子皮克的背影,山林的夜晚只有依稀的虫鸣和鸟声,不同于清晨时分的婉转清脆生机盎然,夜里,一切都像是回归了本来的面目,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虫鸣是虫鸣,鸟声是鸟声,它们凑不出乐章般的美妙,仅仅只是些许声音的拼凑,仅此而已。
在皮克出生前,杜娜有过三个孩子,他们都埋在门前那颗松树下。那颗松树格外粗壮,像是吸收了那三个孩子的血肉和生命一般。是的,从小小的,刚刚出生便死去的婴孩的血肉吸取的生命,让这珠松树有着同别的树不一样的意义。三个小小婴孩的生命是由杜娜亲手夺取的,那时杜娜也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孩子,她恨自己,恨未经过她许可便从她身体中爬出的孩子,她觉得这三个孩子是吞噬着她一切快乐的魔鬼,她生出了他们,她掐死了他们,她把他们埋在那颗松树下面。
皮克是杜娜的第四个孩子,皮克一出生,杜娜的婆婆便将杜娜送回娘家,直到皮克长到三岁,杜娜才被接回来。皮克是杜娜的孩子,但杜娜对他却没有母亲般的情感,只是知道,他是她的孩子。
夜里的山风格外凉,尽管现在只是八月份,可是在山里,十月份便会飘下第一场雪,杜娜让皮克穿着羊皮裤子,说,这样不会冷。杜娜的世界只有三个地方,她的家,她丈夫的家,这座大山,此外,她一概不知,她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样子。她这么过了三十八年,皮克是她二十岁时生下的孩子,唯一活着的孩子,没有被埋在松树下面,第二年,杜娜的丈夫被狼咬死了,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孩子。
看着皮克的背影,杜娜想起了她那个被狼咬死的丈夫,他是她父亲的朋友,比杜娜大将近二十岁,她很多儿时的朋友都嫁给了父亲的朋友。她出嫁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原本只是以为要去塔克叔叔家生活,同在自己父亲家没有什么不同,但伴着尖叫、鲜血、撕裂般的疼痛,杜娜才知道原来完全不同。
没完没了的疼痛,没有经过同意便住进她身体的孩子,杜娜恨这一切。
皮克穿的那条羊皮裤子以前是属于她丈夫的,杜娜将它改小了一点,让皮克穿上,其实也没有改得多小,只是从裤子两侧去掉了些皮子,毕竟十八岁的身体,是·结实但瘦弱的。
杜娜觉得皮克的背影像她的丈夫,行走的姿势,他们离开的时候同样带着母亲给儿子做的烙饼。杜娜有种直觉,她这唯一的孩子不会再回来了,她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了,她不想他,不想这个未经过她同意便来称呼她为母亲的孩子。
杜娜猜对了一半,她没有想过他,即便多年后皮克回来将杜娜接到城里一同生活,杜娜也从未在真正意义上给予他一点点母爱。
皮克穿着羊皮裤子,这是他第一次穿羊皮裤子。他知道这原本是属于他父亲的,他完全没有印象的父亲。皮克在山里的朋友只有啄木鸟和野马,因为别人说他的母亲是个会杀掉自己孩子的疯子,皮克的父亲或许不是狼咬死的。或许,他的母亲是个女巫,她杀掉自己的孩子,驱使狼群,咬死自己的丈夫。皮克没有朋友,人人都说皮克的母亲是个疯子,女巫,皮克一定也是疯子,也会巫术。
皮克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这是从一个来山里写生的画家那里学到的。那天皮克看见那位画家,见到他用炭笔在一个本子上勾勒出树木的形状,飞鸟的模样,皮克觉得十分有趣,便凑过去看。
画家问他,你是不是也想画画。皮克不懂画画是什么意思,便问那个画家,是不是把看到的东西一模一样涂在本子上。画家笑笑说,差不多吧。
皮克用画家的炭笔涂了一朵松树下的蘑菇,一匹经过的野马。
画家说,你不诚实,你会画画,而且非常好。皮克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画画,你说把看到的东西一模一样涂在本子上,我只是这么做了。画家说,那你是个天才,你应该去专业的学校学习,你叫什么名字?
皮克不知道什么是专业、学校,他只是知道画家在夸奖他,在此之前,他从未被夸奖过。
皮克邀请画家去他家做客,杜娜为画家做了一餐饭,作为报答,画家为杜娜画了一张肖像。杜娜喜欢得不得了,将它贴在床头的墙壁上。肖像上的杜娜和现实的杜娜像是两个人,尽管她们都是相同的形象,脸型上的棱角一丝不差,但肖像上的杜娜的眼睛里有着极其温柔的光,现实的杜娜从来不曾拥有。或许曾经有过,但皮克没有见过,就连杜娜自己也忘记了。
皮克拿着画家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如何去那所专业的学校,何时该去,坐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到那之后怎么去找画家。
皮克在山里只知道四季,山里没有日历这种东西,大家看着树木的颜色和天上的星星便知道该去干什么,精确到日子,在山里并不需要。皮克告诉画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走,能不能告诉他,八月十七号时,天上的星星是什么样子。画家想了想说,从明天开始,你开始计算,八十九天后出发就好。
第二天,画家离开了,皮克在那颗埋葬着他三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的松树上刻了一杠,从那天起,皮克每天都会加上一杠。
一只猫头鹰从皮克的头上飞过,带着凄厉的声音。皮克很害怕,夜晚的山一向是神秘而未知的,他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在晚上出过家门。狼,肯定还是有的,只是不知它们在哪里?或许看到举着的手电,而不敢上前,它们在暗处等着。
那只猫头鹰继续在皮克周围忽闪着翅膀,皮克跑了起来,山里没有方向,星星躲在密布的树叶之后,看不真切,皮克越跑越快。夜晚的山林让皮克毛骨悚然,夜晚的山林会让每一个独自前行的人毛骨悚然,知道要去的地方,但如何到达, 却充满了未知,这一切令人恐怖。
皮克迷路了。
尽管他自小长在这里,对于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他迷路了。皮克跑到一处树叶不是那么茂密的地方,想看看星星能不能给他指引,可天已经朦朦发亮,星星看不到了。
画家说过,要赶上第一班火车,他必须要太阳升起来之前到火车站。皮克必须要造太阳升起来之前走出山里,走出山里,就到了火车站。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皮克看着天色,平常的这个时分杜娜在挤羊奶,挤完羊奶烧好茶,太阳就会升起来。皮克哭了起来,他不愿意回家,他爱杜娜,爱他的母亲,可他知道她的母亲不爱他。皮克想起来埋在松树下的三个哥哥,皮克认为是哥哥,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三个婴孩是男是女,但皮克认为,应该是他的哥哥们。
皮克坐在火车上,脸上还有大哭和大笑过后的痕迹。一个人的情绪在经历大起大落之后,脸上总会留下痕迹。坐在对面是一对母女,女孩子小小的,眼睛亮亮的,一直盯着皮克滴溜溜转,皮克想起画家,如果是画家,会不会将小女孩画下来?或许会的,不是或许,他一定会的。皮克拿出画家留给他的炭笔和本子,把小女孩画了下来,把画给了她的母亲。年轻的母亲给皮克买了牛奶,她让皮克想起了杜娜,他的母亲。
很多很多年之后,那时皮克已经从专业的学校毕业了,他的画已经不知道卖出了多少,但他依然认为那天他能走出山里是神迹。
那天,皮克看到一匹野马,那匹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冲着皮克嘶鸣,然后站在那一动不动,等皮克靠近,便小步慢跑开继续看着皮克,像在等他。
皮克的朋友说那是幻想,没有的事,皮克说,不,这是真的。
棕色的马在朦朦发亮的山林中,小步的奔跑踏出好听的声音,无序的鸟声和虫鸣被冲淡了,或者,这些声音被融合了,吸收了,成了通向天堂的乐章。
皮克的朋友哈哈大笑,说,皮克,你更适合去写小说。皮克没有再接话,没有这个必要。
皮克将杜娜接出大山,与自己和妻子同住。杜娜带了出嫁时自己织的一条羊毛毯子,那条毯子上有富丽的鸢尾花图案,那是杜娜第一次织毯子,第一次织鸢尾花,也是最后一次,一半原因是因为贫穷,一半原因是她恨周边的一切。那副肖像画,当然也带着,纸的颜色已经发黄,杜娜用松木给这张画做了一个框子,十分粗糙的框子,泛黄的素描,十分相配。
皮克的妻子给杜娜买了许多美丽的衣服,有毛呢的,也有绸子的。皮克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子,她说杜娜这一辈子太苦,她不知道她那些疯狂的举动是多么可怕,那时她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没有见过太多事物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怪她。
皮克的妻子十分好客,家中常常会邀请朋友聚会,她对杜娜说,皮克现在是名画家了,我们需要穿得体面一些。但杜娜只要在会客场合,便一定会穿那些旧衣服进进出出。皮克很痛苦,他不想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曾经赤裸裸摆在人前,杜娜偏要。
母子开始无休止吵架和打架,皮克的妻子只能在一旁流眼泪。皮克母子的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和那三个被埋在松树下的哥哥,其他的都是外人。
也有例外,唯一一次杜娜穿新衣服出现在会客场合,那位画家也在。皮克介绍杜娜,这是我的母亲,你给她画过像,你还记得吗? 杜娜如同十几岁的小女孩一般站在一边,可当她看到画家腼腆而尴尬的微笑,眼里的光瞬间黯了。杜娜在人前开始大哭,皮克的妻子十分尴尬解释说杜娜最近心情十分不好。
这是假话,知道画家最近会做客,杜娜的心情一直很好,只是刚刚才伤心到极点。
放在粗制的松木画框中的素描还搁在杜娜床头,杜娜拿起它,高高举起,想把它砸掉,举起来又放了回去。当一些事情成为了习惯,不管现实如何,终是不好改的。杜娜或者不知道,或许她明白。
杜娜回到了大山里,皮克送她回来的,另外请了母亲那边一个穷亲戚与杜娜同住,照顾杜娜,因为皮克的妻子怀孕了。
皮克害怕自己哥哥的诅咒会降到他的孩子身上,谁也不知道杜娜在想什么,会做出什么,她的一生一直在恨,恨自己,恨她的父亲,恨她的丈夫,恨她的孩子,恨咬死她丈夫的狼。
皮克从未提过他的三个哥哥埋在哪颗松树下,皮克把这个当做他们兄弟间的秘密。对皮克来讲那颗松树如同皮克三个哥哥的生命的延续,至少在皮克是这么认为,但皮克知道,他那三个可怜的哥哥本该有各自的生命,而不是同这颗松树一直注视着剥夺他们生命的母亲。
皮克从来没有问过杜娜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没有必要,他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得够多的了。
杜娜离开后,皮克只感到解脱,他们母子再也没有见过——为了避免见面,皮克的妻子一直在怀孕和生孩子。夫妻二人仿佛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对此说过什么。
皮克长子的眼睛像极了杜娜——画像上的杜娜,那张画像,杜娜没有带走。皮克看着长子,觉得害怕,他知道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杜娜的血,但或许,他父亲的血更浓厚一些的缘故,皮克一点都不像杜娜。现在杜娜出现在自己长子的脸上,那么像,皮克觉得恐惧,他怕以后他的长子的眼睛也会生出杜娜那种冷冷的恨意。
皮克看着牙牙学语的长子,心想自己那三个未曾谋面的哥哥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像杜娜,像他们的母亲,母亲剥夺他们的生命,是不是看到自己的疯狂,不愿意让这种疯狂在世界上继续?或许,自己是家族的异类,所以自己活着,杜娜允许自己活着。
皮克的画从描绘山林和山林里的人们变成了眼睛,无数的眼睛,山林里的一切都有了眼睛的具象意义,评论家对此不置可否。皮克的画卖得比以前还要好,皮克开始不停地画画,画无数的眼睛,不一样而又一样的眼睛。
画卖得越多,皮克寄给杜娜的钱就越多,山里不再有人说杜娜是个疯女巫,皮克也是个疯子之类的鬼话,相反,很多人想办法找和皮克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皮克一点都想不起来,但凡有所求,皮克也没有让他们空手而归,皮克知道,他们太穷了,如果不是那么穷,他们不会来找他。
说皮克该去写小说的人也来找皮克,主动问起那匹野马的故事,事后,表示这一定是神迹,因为皮克是天才,所以才会出现神迹,然后问皮克能不能借些钱给他。皮克抽出一叠钞票,说用吧,什么时候有了再说。皮克知道他这么说,那个人一定不会还他钱了,如此一来,再也不用见到了,如此甚好。
次子的模样让皮克欣慰,他长得像他的母亲,皮克的妻子。但皮克知道,唯一有可能延续自己和父亲影子的人只可能是长子,他太像杜娜,太像皮克,而次子,是一个幸福而一无所知的孩子。
过多的作画使皮克的眼睛出现了问题,皮克作画速度越来越慢,慢到两三年才能有一副新作品。皮克想可能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是有定数的,不多不少,就是那些,只是数字到了而已。眼前的世界总像是埋在浓雾之中,医生也束手无策,对此,皮克反倒有些庆幸——即便以后长子的眼睛中出现杜娜的恨意,自己也不会见到了。
杜娜的葬礼就在山里,皮克记得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只有家族中的几个亲戚和几个年长的老人,他们哭得悲切而真诚。杜娜的葬礼上,黑压压站了一片,皮克不知道有多少人,他已经看不见了。皮克的长子和皮克都来了,只有他们来了,皮克不想让他的妻子和次子到这个地方,他不想让他们看到山里的一切,他们对他而言是纯净的,没有被诅咒的。
皮克让长子把自己带到有着八十九道横杠的松树那里,皮克说,那颗树十分粗壮,比其他树都要粗壮。长子寻了一圈,告诉皮克,没有见到那样的一颗松树,但是找到一个非常粗壮的树桩,可能,那颗松树被人砍掉了。皮克让长子把自己带到那个树桩前,细细摸索那被砍断的痕迹,是那棵树,埋葬着他三个哥哥的树,杜娜连延续的生命都不想给他们。
“以后,等我死以后,你记得把我埋在这里吧,连同你的母亲,人人都是要死的,先后而已,反正不是今天,不是明天。”
这是皮克留下的关于自己家族的最后一些线索,直到他死去,他的孩子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要求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