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峰下不止有个萱草山庄,深山幽林,一座古刹,便是杭州灵隐寺。清晨的灵隐寺,冷冷清清,寺内乱石铺地,香炉上连一炷香也没有,自然也就谈不上青烟袅袅。这样也好,空气清新,复无尘俗纷扰,鸟雀便喜光顾。一个法名为“风波”的和尚,头戴一顶“佛”字僧帽,身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青色僧袍,在庭院内执帚扫尘。他那把乱草粗枝扎成的破扫帚在身前来回轻拂,鸟雀距之不过一丈,却一点也不惊怕,依旧嬉戏。
春色满庭,和风熏柳。柳树下一匹高头大马在蹭树皮,忽然长嘶一声,原来是见到了主人,欢喜不已。风波和尚听到马嘶便知周侗到了庭内,躬背复直,转身间面上忧色一闪而过。周侗一边呵呵笑道:“若不是这畜生,老朽昨日几乎死在飞来峰下。”一边直走过去。那大宛马似是听懂了他的说话,蹭蹄摇尾,发出一阵阵的“咕噜”声。
周侗到了风波面前,抱拳作礼,谢道:“多劳大师费心,老朽才熬过了昨晚。”近处鸟雀纷纷跳飞了开去。风波合掌还礼:“救人性命乃我出家人的本分。”周侗略作一顿,说道:“大师扫尘多时,不知何时可止?”原本是句不打紧的客套话,风波却反问道:“施主行侠多年,不知何时方休?”周侗一怔,随即道:“锄暴安良亦乃老朽本分,除死方休。”风波目光移向一边,叹道:“天下万般恶人,多如鼠蚁,除之不尽。世间不平之事,繁若牛毛,哪有尽期。”周侗道:“但尽人事,铲除首恶、大恶。”风波微微一笑,迈出几步道:“民间有句童谣,‘泼了菜,打破筒,便是人间好世界’,暗指当世两大首恶,蔡京、童贯。”周侗补道:“还有高俅之流。”风波续道:“难道除去了他们三人便真的是人间好世界了?”周侗道:“诛去首恶,再诛其余。”风波直摇头,忽然扫帚划地猛甩,远处鸟雀顿时惊飞,一道轻尘悠悠在空,说道:“贫僧日扫夜扫,然尘世间岂能无尘。”周侗道:“这就是了。大师若不天天扫它个几回遍,这庭院岂不满地尘垢,有碍大师清修?”风波轻叹一气,悠悠说道:“春风拂处百花落,秋风掠过黄叶飞,扫去还来。贫僧每天扫这庭院,只求适目称心,欲扫便扫,欲罢则罢。如今不想扫了,虽见”手指远处“那边尚有落花,却也不想为此而烦心。”说着扫帚掷出,恰好靠于柳树边上,不偏不倒,那马倒是一惊。周侗道:“大师身怀一身武功,又是年纪轻轻,不如行走江湖,锄强扶弱,就当是在打扫世间不入眼的尘垢好了。”风波怫然道:“施主没领会贫僧的意思。蔡京、童贯、高俅之徒正如腐叶败花,扫去还来。然花叶一般,恶人有异。来者作恶,未必输于之前的。”咳嗽一声又道:“施主所为不比贫僧扫地。贫僧扫地,无忧无虑;施主行侠,却连性命也不要了。”周侗笑道:“哪里哪里。世上死士数之不尽,老朽哪里及得上他们。昨日之事连老朽自己都不明白是不是在行侠,只不过是教训了一个顽劣儿童,根本没想过要死,不料却得罪了萱草山庄的张庄主,好斗一场,还打伤了人家,自己也险些粉身碎骨。幸亏大师内功深厚,救得老朽性命。”风波摆摆手连声道:“勿提此事,勿提此事!”大步朝厢房行去。
周侗见他此举,心中甚奇,忽然道:“大师留步!”风波远处止行,却不回身,问道:“施主有何见教?”周侗顿得良久方道:“老朽是不是命不长了?”风波略微一震,缓缓转过身来:“贫僧功力有限,施主又年事已高,这一劫恐怕是逃不过了。”周侗道坦然:“老命不足为惜,只可惜一身武功无有传人。”风波道:“施主不是有位高徒吗?”周侗长叹一声道:“鹏举他文韬武略俱是精通,的确是报国之才,但这样也势必分心,不能尽得老朽武功上的真传。”风波道:“以贫僧看来,施主尚有一个月的期限,但凭宝马足可赶回汤阴了。”
便在这时,一人哭着跑进寺来,飞扑到他怀里,喊着:“老爷爷……”却是那小乞丐。周侗轻抚其头道:“原来你都听到了。咳,老朽竟没发觉周围有人,想来真的是不行了。”小丐哭得更甚,他身后背着的女婴也跟着啼哭了起来。风波眼帘半垂,合掌频念“善哉”。周侗忽然眼睛一亮,向小丐道:“随我来!”风波见他拉着小丐自面前走过,直向厢房,眼光抬处,也有了一丝喜色。
小丐跟着周侗到了厢房,见墙角处一杆几近碗口粗的铁枪,枪身呈亮银色,枪缨乌黑,枪头呈金色,闪闪发光。周侗道:“你去拿拿看。”小丐便去拿枪,哪里拿得动。周侗坐下,招手唤他到身边,肃然道:“我命不长久,一身武功苦无传人,不想又碰上了你,真是天意。我看你资质不错,昨天才半个时辰就将落山神英掌学了一半,打算将剩下一半也传与你,另外再传你一套内功心法。”顿了一顿,问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小丐立即道:“愿意。”却听门口风波道:“还不跪下磕头。”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口含“师父”。
过一日少一日,小丐见他师父面色越来越憔悴,练功极是勤奋,不过半月便将整套落山神英掌法练得倒拆如流。周侗甚是高兴,精神虽然爽快,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待到第二十天,竟落了两颗牙。小丐一边勤练功夫,一边将往日拾得的金银交由风波去到处寻医觅药。一连请来了好几位当地名医,不是摇头无奈,便是勉强开得几副不打紧的药。到了第二十五天,周侗已经卧床不起,好在小丐此时练的是内功,不必出室,在他床头盘腿打坐,运功调息即可,必要时可详加指点,偶以砖瓦为物试炼,观其进境。第二十九天,周侗已水米不能进。小丐不再练功,和风波轮流守在床前。
第三十天的晚上,小丐和风波都守在床前,另外还有一位大夫在给周侗把脉。周侗看那大夫若有所思的样子,迷迷糊糊道:“连风波大师都无能为力,大夫你也就别费心了。”那大夫一怔,随即哼了一声,收手起身,看看风波,背起包囊就走。小丐有些不满,喝道:“喂,你收了那么多钱,却治不好我师父,把诊费还来!”风波道:“算了!”
那大夫走至门口,忽然弹了回来,重重的摔在地上。门口一人,一身黄色锦袍,满脸横肉,肥矮自不必说,两条柱子般粗的胳膊奇短,垂下的右手还够不到腰,左手抬于胸前,掌上一个硕大的金印,进来之后一脚踩在那大夫的胸口,就不教他起来。那大夫恐慌道:“你要干……什么!干……什么!”见他竟将那金印压在了自己身上,但听身下“噼啪喀喇”一阵响过,知药囊中的东西多已压坏了,当真苦不堪言,想要起来评理,非但起不来身,连说话都说不出来,少时便气息难喘。那胖人撤脚蹲身,袖袍一抖,一枚黑黝黝的玲珑小刻刀已然在手。那大夫此刻纵能推开金印起身,却也不敢动弹半分。那人刀尖在金印上缓缓划过,划痕颇深,力似千钧。那大夫直感到五脏六腑都快给压得移了位,张嘴吐舌瞪眼,刀起而复落间方稍得喘息,随即又陷入极度痛苦之中。
风波本欲上前阻止,但随那黄袍人之后,又进来一个身穿黑色锦袍的中年人和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白面书生。那黑袍人似也是个行医的,走至床边伸手替周侗把脉。于是,风波先不理会那边,就守在床边,生怕两人对周侗不利。他默运内功片刻,却见那黑袍人摇头撤手,捻着胡须道:“难救,难救。”回头向身后白面书生又道:“且试开一张药方吧。”
白面书生自腰间摘下挂笔的同时一纸在手,笔身竟是铁制,除去尖尖的金属笔帽,露出尚有墨汁的毫毛。毫毛乌黑,墨里带香。但听黑袍人道:“当归半两、黄莲三钱……”说得兀自不慢,白面书生随声起书,笔行如风,毫不落后。少时声尽,笔亦停止。
小丐见白面书生将药方交与风波,向黑袍人道:“我身上已经没钱了。”黑袍人温和道:“不打紧。”风波接过药方,看过两遍,先向黑袍人合掌道谢,然后道:“这药方我已试过,却不管用。”黑袍人道:“不错,须以‘天龙蜈蚣’作药引方能见效。”风波惑道:“天龙蜈蚣?”黑袍人道:“天下五毒,东鹤西雀、南蛇北蟾、中天龙。这‘天龙’指的便是九嶷山的天龙蜈蚣。”风波见这人见识广博,医术显然在己之上,此时虽然周侗的病情不甚乐观,也禁不住要请教何谓“东鹤西雀、南蛇北蟾”。黑袍人道:“便是扶桑的‘长嘴丹顶鹤’、波斯的‘无尾绿孔雀’、大雪山的‘灵雪斑斓蛇’、天山的‘食人冰蟾’。前两种毒物本身并不会释放毒质,须杀之取毒。”风波接道:“便是鹤顶红、孔雀胆。”黑袍人道:“却比中土的鹤顶红和孔雀胆毒上十倍。”稍作停顿,继续道:“灵雪斑斓蛇射出的毒液能烂穿三四层棉袄,一经粘上便难救治;食人冰蟾蹲着就与人齐腰,大嘴张开,能吞一人,呼出的寒气阴毒无比。”
风波听罢,对眼前这人顿时起了敬意,想连他都救不了周侗,何况自己,于是道:“先生所说的天龙蜈蚣远在九嶷山,只怕是来不及了。”黑袍人道:“大师可照这张方子去取药,他服下之后还可续命三天,多服也无用处。三天过后,再煎一副让他服下,犹可续命一天,而后便是四个时辰。虽说按那数理,每取其半犹可永世不竭,以三分之一递减,也是如此。但配药制药总有些时候,依此类推,直到连煎药都来不及了,便是寿尽之时。”小丐终于听懂了,黯然泪下。风波却想,如此算来也只能续命五天不到,就是骑着大宛马前去九嶷山只怕也还是来不及。黑袍人道:“贫医无能为力,有负重托,这厢告辞了。”向黄袍人使了个眼色。黄袍人把金印塞到小丐怀里,说道:“这是真金做的,拿去兑银子买药吧。”
小丐望三人出门而去,又看看那金印,热泪盈眶,只见“庸医”二字赫然其上,便是刚才刻的,不知有何用意。风波本欲相送,却瞧见了二字,不觉一怔,心道:“这是在说我么?是了,他们是一伙的,他说我是庸医,不过是因为我不及那黑袍人。我确实不如他,又何必在意。”他这一想,三人早就走远了。
忽听小丐哈哈大笑,风波方自惊醒,见小丐指着刚刚爬起来的大夫笑个不停,顺指望去,只见那大夫满脸金屑,前襟上老大两个红字,正作“庸医”读,才明白黄袍人所指庸医便是他。只见这位杭州城内赫赫有名的“庸医”遮挡着脸,灰溜溜出门而去。
欢乐的笑声没有了,有的只是浓烈的药味。风波一边煎药一边在想,那黑袍人所说的“有负重托”是何意思,是指令他本人失望呢,还是另有其人托他前来治病,想来想去,终觉多半是后者。复又想着,这人托他前来治病,必已到过灵隐寺,自己缘何没有发觉,忽然想到了萱草山庄。
又过三天,这三天着实难过,却也教人感觉过得甚快。难过的日子未必过得慢,小丐宁愿这样难过的日子有一百天,一千天。
这天晚上,二人守在周侗身边,小丐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风波一手将周侗枕起,一手去拿碗里的汤匙。就在汤匙出水的刹那间,房门突然开了,一只满是油污的手抓向风波的衣领。汤匙没入汤内,溅起一朵浪花,风波已和眼前的蒙面人对了一掌。由于他靠着墙,无处卸力,顿感胸口一阵难过,而那蒙面人已然凌空倒翻一个跟头,稳稳的落地站定。
风波缓了一口气,说道:“师兄,你若将这碗药打翻了,就坏事了!”那蒙面人已然除下了面布,竟是个相貌猥琐的老僧,约莫五十岁上下,僧帽歪戴,衣衫蓝缕,污秽不堪,倒像是个老乞丐。小丐看看他,又看看风波,满面疑惑,问道:“你们是师兄弟?”风波道:“我们根本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却硬是要我认他做师兄。我打不过他,只好认了,因与他年纪悬殊,便答应做他晚辈。他却说……”那老僧抢道:“我虽然年纪比你大,武功也比你高那么一点点,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所以我不能当你前辈,只能做你师兄。”风波道:“这位小施主已得周老英雄的真传,将来武功上的造诣必远高于你我,难道师兄你到时就认他作前辈?”那老僧眼睛一翻:“有何不可呢。”跑到床边,见周侗双目紧闭,嘴唇干裂且面无血色,看得一阵,忽然怒道:“那姓安的果然是个庸医!”风波奇问:“谁是庸医?姓安的又是谁?”老僧道:“前些日子来过四个人吧?”风波一怔,随即道:“那三人是师兄你请来的?”老僧道:“怎么是三人,分明是四个。”风波道:“确是来过三人,却不是四个。”老僧甚奇,说道:“明明应该是四个。我把他们四个一起挫败了,要那姓安的来这里给看病。难道那个紫胡须的半道儿回去了?嘿嘿,必是你功力不济,人家来了你还不知道。就像一个月前我来这儿拜访师弟,你却丝毫未察觉。”说完甚是得意。风波道:“先不管三个还是四个,待我喂完了药再与你说话。”
老僧坐到一边,自怀中摸出半只鸡大啖起来,时不时瞧瞧小丐,心道:“这小娃子倒是蛮像我的。”复又埋怨起来:“那姓安的当真是个庸医,否则怎的药吃了好几天,还是不见半点起色。”拔开葫芦盖子喝上一口,啧啧称善道:“师弟诶,再过个一年半载,你越发不是我的对手喽。这”伸指在葫芦上弹了一下“天龙蜈蚣泡出来的酒就是好!”
两人听到“天龙蜈蚣”四个字,又惊又喜。小丐手里捧着汤药,否则的话早就蹦得别提有多高。风波放下汤匙,跃到他师兄面前:“你有天龙蜈蚣?拿来给我看看!”老僧见他一手伸出,连忙将葫芦藏至背后:“你想干什么!你不是不喝酒的么!你从不破戒!”风波道:“我不是要喝你的酒,只问你还有没有天龙蜈蚣。”老僧道:“一共只有三条,是我辛辛苦苦冒着性命危险从九嶷山捉来的,全泡酒里了。”风波迫不及待道:“那就连酒一道给我!”老僧道:“那怎么行!不行不行,决计不行!”风波急了,喝道:“我要拿它救人!”老僧“哦”一声道:“救人?……不会是救那姓周的?”风波道:“正是。快拿来!”老僧面上随即显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手指频点他道:“嘿嘿嘿,你想赚我,我岂会上你当。”风波道:“谁想赚你。是那姓安的说,一定要以天龙蜈蚣作为药引方能见效。”老僧一怔,问道:“当真?”风波立即道:“当真!”老僧葫芦朝他面前一摆:“行!全给你,且看那个庸医到底是不是真的庸医。”风波道:“你先把酒喝干了,再把蜈蚣给我。”老僧道:“不行。那天龙蜈蚣何其毒也,纵是用酒泡了一个月,我也只是一天喝一小口。前些天稍微喝多了点,便浑身燥热,还拉了肚子。”风波道:“那就倒了。”
“倒了,”老僧道,“天下有五毒,数你最大方。”风波道:“救人要紧!”老僧皱皱眉头,终道:“倒了就倒了吧。”却见小丐捧着个空碗到了近旁,老僧眉头舒展,笑道:“我俩只顾争吵,连这等正常法子都忘了。”将酒“咕咚咕咚”倒满一碗,给道:“别洒了。”小丐捧酒离去,少时又捧来一个空碗。如此,足足倒了七碗有半。
风波把汤药倒回壶中,加上天龙蜈蚣重新煎熬。老僧在一旁看着,心道:“那三条蜈蚣在酒里泡了半月,兴许没效了。嘿嘿,那姓安的终是个庸医……不对不对,周老英雄大大的好人,我怎好咒那蜈蚣没效。当是有效,有神效才是。南无阿弥陀佛。”
究竟有效还是没效,教人好等。长夜,终是要过去的。曙光,周侗脸上有了些许红润,正悠悠转醒。小丐激动,风波喜然,那老僧合掌一礼:“周施主醒了。贫僧‘难平’,有礼了。”周侗道:“风疯二僧,‘风波难平’,久仰久仰。老朽这条老命全仗二位自阎王殿上讨了回来。”难平忙道:“全仗我师弟,与我无干。”周侗笑道:“老朽虽然伤病沉重,目不能视,也不能言语,但聚内力于一耳,尚知若非难平大师的三条天龙蜈蚣,阎王是不会放过老朽的。”难平脸一红,挥手道:“哪里哪里,嘿嘿嘿嘿……原来地府老阎王也怕这天龙蜈蚣。”
周侗又道:“只是这天龙蜈蚣奇毒无比,风波大师在药里放了三条,教老朽浑身燥热了一夜,好不难过。幸亏蜈蚣在酒里泡过了,不然仅凭两位的薄面,恐怕还是说不动阎王的。”说完,呵呵而笑。风波面现惭色:“贫僧终是个庸医,不比那位安神医。”周侗道:“安神医?昨晚来的莫不是水泊梁山的‘神医’安道全?”难平道:“正是正是。还有个‘玉臂匠’金大坚,还有‘紫伯髯’皇甫端、‘圣手书生’萧让,都是我给请来的。师弟,”面向风波,“一共四个,周老英雄说的,总没错吧。”小丐插道:“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师父说的。”难平一怔,随即大笑。风波和小丐便跟着一起笑,周侗虽凭着深厚内功听得不少,却也不曾听全,于此一节浑然不知,兀自奇怪二人在笑啥。
灵隐寺内,落花满庭,曙光无处不在,虽只四人,热闹犹胜于千里之外香火旺盛的东京大相国寺。小丐继续随周侗学艺。风波难平二人常自寺内打到寺外,复又打了回来。难平胜了几回,兀自不肯罢休,忽然道:“师弟,我是你师兄,武功比你高,这‘风波难平’当是改作‘难平风波’才对。”风波道:“只要不再打了,随你便。”难平道:“好,不打了。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风波难平’,只有‘难平风波’。”兴奋得仿佛要发个“武林公告”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说道:“‘难平风波’好拗口,还是‘风波难平’来得顺。”于是不肯罢斗,风波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陪他。
转眼到了盛夏,这日晴空万里,连一片云彩都找不到。赤日炎炎,地已烫脚。灵隐寺的庭院里有不少歇脚乘凉的,大都是些过往客商。小丐忙不迭将风波刚烧好的茶水端到树下,有些人嗓子已热得冒烟,不等茶凉透便喝将起来,时不时撅起干得快发白的嘴唇吹上几口气。有时会传出几阵婴儿的啼哭,想是当不住炎热所致,教那些脾气暴躁的汉子好骂一通。骂过之后,继续喝茶,却很少有人闲聊,因为他们连说话的精神也没有了。
有进来的,有出去的,庭院里始终就这么些人。进来的免不了要讨杯茶解渴,出去的大都含笑称谢,也有留下茶钱的,却是少数。偶尔有人会烧上几炷香,或去佛殿磕几个头,想来都是些做大买卖的,是真信佛还是摆阔绰,兀自难说。不过,冷清的灵隐寺内总算有了几缕青烟。
难平啃着鸡腿,看着风波手里十几枚铜钱道:“你天天守着这破寺,整日吃咸菜白粥,倒不如和我一起行走江湖。”风波道:“出家人怎可偷盗。”难平道:“你怎知我做的是偷盗的行当。”风波道:“除此之外,你还能做甚。”难平道:“不和你说了。”爬到一棵树上,翘脚而睡,少时传来呼呼的鼾声,教树下之人好不心烦。忽然一只臭鞋落下,正中一人头顶。那人立即暴跳起来,仰首大骂。旁边的人闻到那鞋的气味,也纷纷指责。难平眯眼看下去,窃笑时“扑”一个响屁破空。底下的人哄乱了一阵,随即走得干干净净。难平看天大笑一阵,然后合眼而睡,忽而又笑,笑了一阵再睡,忽笑忽睡,后来也就真睡去了。
“哈哈哈哈……”又有人在大笑,却不是难平,因为笑声显然是出于女子之口。但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奔进寺来,随后一男一女追入。女的道:“姑姑别跑!别跑!”与那男子分头绕庭而赶。
众人见突然冒出个疯子,一片嘘声,争先恐后抢出寺去。那疯了的女人绕庭狂跑,时而嘿嘿而笑,那一男一女两人竟是赶不上她一人。小丐心中惑道:“是她?”风波不认识她,只见是个疯子,自然心生怜悯,合掌道两声“善哉”,欺上前去。三晃两晃,截住那疯女人的去路,后边一男一女及时赶到,逮个正着。
两人向风波道过谢,正待押那疯女人出寺,却见周侗进得庭来。周侗见到三人即是一怔,但见二人放开那疯女人,刀剑齐出,冲了上来。男的道:“老匹夫,拿命来!”女的道:“把我姑姑打成这样,却躲在这里!”
周侗望双刃齐至,展开落山神英掌法,寥寥数招,一掌劈中汪刀通手腕,将他的刀打飞了去。又过三招,将常湘葶的剑夺了过来,问道:“张夫人怎会这样?”两人退开两步,汪刀通愤然道:“你忘了你那狠命的一掌了么!”周侗心头一震,想起那日的情形,自己虽只是帮小丐追何楚萍,却是重手伤了对方,不料对方竟因此撞坏了脑袋成了疯子,当下愧意陡盛,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将剑倒递于二人面前,说道:“张夫人弄成这样,皆是老朽之过。两位动手吧。”两眼一闭,兀自待死。
常湘葶接过剑向前一递,剑尖微入,却是再不能向前。汪刀通见风波扣住了她的手腕,说道:“还请大师不要多管闲事。”亦扣住了他的手腕,奋力前推,却哪里推得动,不由大惊,想不到灵隐寺内还藏有这么一位高手,另一手探出,拍向风波的肩头。风波出左掌将他击退,同时右臂外撩,常湘葶疾退数步,其剑得而复失。
剑在风波手里,但见他双手握刃,慨然摇头道:“普天之下,兵刃无数,仇怨难计。然兵刃易断,而仇恨难断。”轻叹一声的同时将剑拗成两段。汪刀通望一眼地上的断剑,惊道:“和尚,莫要恃技逞威!”常湘葶喝道:“你且等着!”两人去扶何楚萍,哪知她又疯笑着到处游走起来。
但听一声响亮的哈欠破空,树上的难平坐了起来,说道:“师弟,你放他们走,就不怕萱草山庄一伙人来砸了你的佛像。”他一边说话一边下得树来,一句话说完正好落地,复又道:“两位既要报仇,就这么走了,就不怕我们跑了?”汪刀通和常湘葶只顾追人,根本没空理会他,已然累得气喘吁吁。风波接道:“贫僧这一生是不会离开灵隐寺的。”难平道:“难道师弟你要人家把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送上门来。”风波道:“师兄莫找茬,贫僧的意思就是在此长住。何况出家人不食荤腥,‘油’字从何谈起。”
难平道:“我说的是菜油、花生油。”言间三晃两晃,已将何楚萍制住。何楚萍“哈哈”一声笑:“原来你也是疯子,我俩正是一对!”难平毕竟是和尚,听到这话顿时松开了手,但随即想到须以她作为人质对付江南众“刃”,便又伸手抓了过去。哪知周侗已然欺到近旁,将他这一抓拂开,同时在何楚萍肩头轻轻一推,恰好将她推到汪刀通和常湘葶手里。二人连忙带着何楚萍出寺而去。
难平急待要追,然见周侗拦在身前,说道:“你这是做甚,他们报信去了!”周侗道:“祸由我闯,岂可再强留人家。”却见小丐跑到身边涩然道:“师父,你快逃走吧。”脸色顿时一沉,严声道:“做错了事就当勇于面对,岂能一走了之!”他面向小丐,却等于是将难平也一并教训了。难平撇了撇嘴角,虽不做声,心里却在道:“这老儿怎的如此迂腐。”
四人于柳树下默坐片刻,难平又劝周侗快走,准备好了再被他说一顿,却见他面向寺外,不置一词。厢房那边又传来婴儿的哭声,小丐便跑去看。
乌云密布,空气沉闷。但听四面响声大作,三人知道,张远锋是方腊旧部,萱草山庄人手不少,此刻灵隐寺已然被围。少时,三人进寺,正是张远锋、汪宝福和梅雪风。难平第一个站起,却也仅仅是站起而已。然后是周侗,起身后抱拳一礼:“张庄主,尊夫人疯成这样,皆是老朽的不是。老朽这条命,张庄主随时可以要了去。”风波方刚站起,合掌连道“善哉”。他本来以为对方很快就会动兵刃,哪知张远锋却道:“姓周的,张某念你是一代名侠,德高望重,又是年迈之身,便只还你三掌。只要你受下三掌,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周侗一怔,随即道:“好!老朽受你三掌。”凛然上前。
风势略起,周侗白鬓飘然。难平指着张远锋大骂道:“有种就三对三见个高下,要人家白白挨打,算什么本事!”张远锋目光微移,说道:“原来是你这疯和尚。今日风疯二僧俱在,正好做个见证。”难平道:“我作证,你已经打了他三掌。他兀自没事,你可以走了!”张远锋不再理他,向风波道:“大师不会像他那样疯言疯语吧。”风波道:“张施主报以三掌,已是仁义满怀,只是周老英雄重伤初愈,纵然内力深厚,年迈之躯怕也抵受不了施主的三掌。贫僧”已走在周侗之前“斗胆代周老英雄接受张施主的三掌,不知可否?”周侗忙道:“大师这是做甚!周某一人做事一人当!”风波道:“贫僧坐守空寺,早已活得不耐烦了。今日一死,化解仇怨,死有所值,正好去西天得成正果。周施主则继续留在人间行侠仗义。”难平“嘿”一声道:“师弟,你也会说笑来着。”风波淡然道:“贫僧刚才决非戏言。”张远锋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大师虽无往来,毕竟多年的邻居,为何要打你。”风波道:“贫僧渴求得成正果,今日机会难得,望张施主看在多年邻居的分上,成全了贫僧。”张远锋目光缓缓偏过,说道:“江湖上的恩怨是非比比皆是,大师要成正果,自去别处化解纠纷好了,不要管我这事。”周侗道:“事由我起,我当受之。”复立在风波之前。风波再要上超,已然没了地方。
风势越来越强劲,周侗乱发遮面。张远锋问:“周老英雄可准备好了?”周侗胸脯一挺:“准备好了。”真气满贯前胸。张远锋“砰”一掌拍在他胸口,闪电破空,紫光自二人脸上掠过。周侗身子晃了两晃,两腿似生了根一般,未移分毫。
雷声轰鸣,震耳欲聋。张远锋第二掌拍下,周侗站立不住,退了两步,一口热血涌至喉间,硬是给咽了回去。
大雨倾泻。张远锋衣裳尽湿,喝道:“最后一掌!”霍的拍了过去。周侗银丝糊面,但觉身子一震,踉跄而退,这口血无论如何是憋不住了,“哇”一声喷了出来,血水雨水混然。风疯二僧双掌在他背后一抵,卸去来势,将他扶住,随即各输真气。张远锋道:“后会有期。”周侗眼帘垂搭,弱声道:“不送。”
张远锋转身,三人正要走,却见一少年拦在身前,正是那小丐。梅雪风道:“原来是你。你妈妈的孩子现在很好,养得白白胖胖的。”小丐并不答话,一掌劈向张远锋,使的正是落山神英掌掌法。王梅二人知他武功低微,并不上加阻止。张远锋不愿伤他,没有催动内力,十招下来竟是拿他不下,诧异间方才明白,他已得了周侗真传。只听周侗极力唤道:“让他走!”小丐虽然满怀怨恨,却极遵师命,放过了三人,扑到周侗身前,纵声大哭,将所有的悲恨全化作了泪水。血雨泪,三者混然。
张远锋等三人方至寺门口,竟一步步的退了回来。但听阵阵的呛啷声由远及近,少时便可听到深沉浑厚的念词:“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度尽众生,方证菩提。”只此十六字,一遍又一遍的念过,每一声“呛啷”都踏着“空”、“佛”、“生”、“提”四字的尾音,极有节奏。风疯二僧望寺外众人抱头捂耳四散奔逃,相对一视,齐口失声:“金觉上人,不愿神功!”已自觉得心口随那阵阵的呛啷声一荡一荡,再看小丐,已有些站大不稳。当下,风波背起周侗,难平抱起小丐,待要寻逃,只听树下大宛马一声长嘶,扯断了缰绳,竟也受不住那声音,狂奔而去。
二僧到了厢房,犹可听到那慑魂之声,但凭内功深厚,已不受其害。但小丐还感头晕,昏昏沉沉的道:“孩子,孩子!小妹妹……”风波急忙放下周侗去看那女婴,却正睡得香,伸手搭其脉搏,“咦”一声道:“竟然没事?”难平略作一想,说道:“那不简单。睡着了听不见,自然没事。”风波道:“既已听到,岂能入睡。”却见难平伸掌在小丐的昏睡穴上一拍,小丐便软倒在他怀里。风波赞道:“妙极!”难平道:“我是你师兄,当然比你行。”将小丐抱上了床,复道:“我俩可不能睡。”
二僧回到前庭,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面貌狰狞,约莫四十三五岁的凶僧,手执一杆粗重的铁杖,缓步摇声进得寺来。此声轻而无功,先前那呛啷声显然是发自于法杖上那八个铁环。再看地上,梅雪风、汪刀通、常湘葶俱已躺倒,嘴角流血。张远锋和汪刀通原本相抵的四掌正缓缓相离,那凶僧也方刚长出了一口气。想以二人之合力若能与不愿神功抗衡,那么梅雪风等人必是不及连掌而倒下的,否则再加上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内力总和定可胜过那凶僧。
只听金觉上人傲然道:“江南七刃原来都是倚多欺少之辈,浪得虚名。贫僧十年未下九华山,无能之辈趁机欺世盗名。”张远锋哼过一声道:“我锋沉派与大师素无瓜葛,今日为何伤我弟子?”金觉上人冷笑一声:“风波大师向来与世无争,贵派又为何兴师动众包围灵隐寺?”汪刀通道:“敝派有人给别人打伤致疯,而这两位大师又不肯交出那人,只好动兵刃了。”
便在这时,一道闪电破空,跟着一记雷声响过,一阵疯笑声自雨中传来。但见何楚萍越墙入寺,随后一人连叫着“姑姑别跑”追进寺来,却是留守萱草山庄的汪正铭。他入寺之后见梅雪风等人躺倒在地,惊愕之下不知该去救扶三人还是继续追何楚萍。
金觉上人身形一晃,追何楚萍而去。张汪二人怕他对何楚萍不利,紧跟着追了上去,却是慢了半拍,落在了后头。汪正铭截住金觉上人,以浮屠金刚掌和他对了一掌,但感喉间微甜,胸口一阵翻江倒海。金觉上人只觉此人内力不弱,随即想到,这是因为自己已经和“二刃”大拼了一场。张汪二人则趁此空隙追上了何楚萍,复又各自将梅雪风和常湘葶背负在肩,汪正铭背起汪刀通,三人飞奔出寺。金觉上人待要追去,忽觉两道寒光逼来,奇道:“点苍剑法?”却不认识审传友和段小菁。他方下九华,还不知点苍已经覆灭,不敢贸然与点苍中人结仇,便跳开一丈,放二人离去,心道:“贫僧想追还愁追不上你们么。”
金觉上人待他们远去,又念声摇起杖来。风疯二僧即知,原来他早就发觉了,于是自暗处现出身来。金觉上人立即止声,法杖横于臂上,合掌礼道:“两位大师,贫僧这厢有礼了。”二僧不知他自九华山远道而来有何打算,暗存戒心,不敢过分靠近,只在一丈远处还礼。
灵隐寺仅一间厢房,两张板床。二僧领金觉上人到了厢房,只见那婴儿正在拨弄小丐的耳朵,小丐则兀自还睡着。另一张床上,周侗昏迷不醒。金觉上人瞥了一眼,向二僧道:“此人伤得不轻,且容贫僧为之疗伤。”二僧正为周侗的伤势发愁,相对一视,点了点头。风波道:“这就有劳大师了。”
二僧将周侗扶起,金觉上人双掌抵其后背。少时一股白气冉冉而升,周侗吐出半口黑血。二僧虽不见他转醒,却知道淤血已经化去,暂无性命之危。但见金觉上人撤了掌,盘起腿打坐调息。他先是与“二刃”大拼一场,又运功为周侗疗伤,真气已然大损。二僧心下释然,扶周侗躺下之后便出了厢房,到佛堂去歇息。
大雨滂沱,惊雷震瓦。偌大个殿堂,空空如也。风波盘腿正坐,难平则在佛像后面闷头大睡。时至傍晚,金觉上人亦拄杖到了佛堂。风波连忙起身,要把寺内唯一的一个蒲团让与他坐。金觉上人推辞不受,自在阴湿的地上坐下歇息。
少时,金觉上人开口道:“贫僧听说五台山文殊院智真长老圆寂,甚是感伤,这才下山前往凭吊,不想路过宝刹,恰逢雷雨,只好叨扰一宿了。”风波暗忖,他这方向走得不对,只是未知来意,先不说破:“同是佛门中人,大师何必客气。”缓了缓又道:“东京大相国寺的智清长老是智真长老的师弟,也于不久前圆寂了。咳,江南战乱方休,两位高僧相继辞世而去,斯年真是多事之秋。”这“江南”两字重了些,含着试探之意。
“听说前不久六合寺那个曾经大闹五台山的狗臭屁似的大胖和尚智深也听潮坐化了。”此声正是自佛像后面传出。但看一道闪电划破云层,金觉上人道:“善哉,贫僧却还不晓得。”紫光自他肌肉微颤的脸上一掠而过。难平已然跳下了供桌,说道:“五台山位列四大佛山之首,岂是因几位高僧的圆寂就能被动摇的。”
话音方落,惊雷再次响过。金觉上人微微一颤,说道:“以武功而论,我九华山未必输于五台山。”难平嘿嘿一笑:“智真、智清虽然德高望重,却只会诵经念佛,半分不会武功。那个狗臭屁似的大胖和尚除了和我一样会喝酒吃肉,功夫却不怎的,一条五十斤重的水磨禅杖也不过是徒具蛮力而已。这些怎比得上十年前威震江湖的‘五台七珠’。想当年‘木珠’智空以一串念珠挫败扶桑三大高僧,力保南少林经文不为外族所掠;‘石珠’智定于五指山间降伏岭南‘食人四怪’,复又赶往塞外擒杀无恶不作的‘北漠三雄’;‘铁珠’智忍、‘铜珠’智沉、‘银珠’智能、‘金珠’智善于嵩山脚下布‘裟婆伏魔阵’,第一天败‘天竺六星’,第二天再败密宗十大法王,第三天续以疲惫之躯力挫波斯‘孔雀龙王’,使我中原武学不至于落入西域胡人之手;而当时年仅十八岁的‘玉珠’智明,凭着忠良之后杨五郎杨延德留下的一套‘杨家枪’,在雁门关外冲杀于十万辽军之中,七进七出,救下我大宋将官九人,刺杀辽将一十二员,其中就有当时的辽国兵马副元帅萧震岳,夺‘帅’字大旗、‘辽’字大旗各一面,生擒天祚帝耶律延禧,逼其退兵。请问,这些都是大师所能比的么?这几年,‘七珠’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大师妄图趁丧寻衅,豪夺声望,只有自取其败。”
金觉上人面现愠色,霍然站起,法杖上的八个铁环呛啷作响。风波忙道:“师兄,不得无礼。”难平“嘿”一声道:“我是你师兄,你凭什么要我不得无礼。我要你有礼才对!不不,我要你也无礼才好。这厮想趁人家人手不齐前去寻斗,当真无耻至极!还礼他个什么!”
金觉上人好歹也是一代高僧,被人骂“无耻至极”哪里受得了,铁杖重砸,随着一记雷声响过,在地上砸出个坑来。难平跳了一下,叉腰指道:“秃驴,灵隐寺香火不旺,穷得很。你砸坏了地板,可要赔的!”金觉上人不去睬他,只向风波大声道:“五台七珠只是人多,贫僧单找其中一人斗,凭着十年苦修的‘不愿神功’,未必输于他五台山的‘大智慧功’!”难平道:“什么不愿愿意的,”拽起袖子,“我先与你斗斗看!”
风波很清楚,就算二人连手也未必敌得过对方,何况难平一人,想能不动手最好,况且对方刚刚救了周侗一命,半天不到便即翻脸,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合掌道:“五台山‘大智慧功’在于一个‘智’字,擅以巧斗;普陀山‘秋风’师太精通剑术,‘七星同悲剑阵’在于一个‘悲’字,擅长众斗;峨嵋山‘破鞋’禅师的‘古步神行’则在于一个‘行’字,善于久斗。而大师的‘不愿神功’在于一个‘愿’字,贫僧却不甚明白,这‘愿’字又作何解释?”他既晓得‘智悲行愿’四种内功,又能道出其中三种之所长,对这‘愿’字的意义自然不会一点都不知道,想来是明知故问。
果然,金觉上人见他有问于自己,顿觉挽回了面子,坐下道:“这‘愿’字指的是‘心有所愿’。贫僧摇杖念词,并不出手,亦能以内功伤人,不正是但凭心愿么。”风波合十欠身:“原来如此,多谢大师指点。”难平却道:“什么单凭心愿。既如此为何不叫‘大愿神功’、‘心愿神功’,偏偏叫什么‘不愿神功’。不愿不愿,就是不可愿了。不愿还愿个屁!”
风波急道:“师兄!”哪知金觉上人并不动怒,反倒很得意,说道:“大师有所不知。‘愿’指的是内功,‘不愿’指的是‘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度尽众生,方证菩提’这十六个字。六道轮回,寰寰无期,地狱哪能成空;天下有道高僧何其多也,又有哪个真成了佛的;芸芸众生几时度尽,‘方证菩提’又从何谈起。这些不正是都不能随愿的吗?”风波忙附和道:“正是正是。”
此时雨止,金觉上人喜不自禁,却听难平道:“不愿愿愿不愿的,尽是放屁!”复现愠色,以训斥的口气冲他说道:“你身为出家人,竟全然不晓佛理,简直是有污佛门!”难平立即还道:“你身为出家人,竟全然趁人之危,简直是有污佛门!”却见小丐捧着三碗粥站在门口“呵呵呵”直笑。碗壁碰撞,“叮当”作响。原来他已有了内功根基,时间一久穴道自解,醒来之后见周侗正睡着,以为自己也是刚刚大睡了一觉,于是熬了一锅粥来给风疯二僧吃,听到“全然趁人之危”根本就是狗屁不通,方才作笑。
小丐进得佛堂,见金觉上人长相凶恶,不由害怕,将两碗粥分与风疯二僧,自拿一碗要去喂那婴儿,却听风波道:“还有这位大师,你怎么给忘了?”于是战战兢兢把手里那碗粥递与金觉上人。对方接过粥,掌已竖起,正要称谢,却见他转身即走,出了佛堂,好不尴尬,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闻得粥香,饿意大增,张开大口,“咕咚咕咚”一大碗粥不一会儿就全倒进了他的肚子。那边风疯二僧兀自慢喝,难平故意“啧啧”连声。金觉上人身高体壮,一碗白粥怎得果腹,见难平此举,哼了一声,自顾闭目养神,稍忍饿意。
良久,一匹高头大马闯进佛堂,正是那大宛马,全身湿透,淋淋滴水。金觉上人睁开眼睛,见小丐捧着一口锅自身前走过,边走边道:“大马,来吃粥。”心道:“哼,我人还没吃饱,你却去喂马!你刚才对贫僧无礼,贫僧现在抢你一锅粥吃也无不可。”思及此处,铁杖递出,自锅底一顶。小丐虽然学了落山神英掌,却还不曾与强者斗过,抱锅在手,尽管已有所反应,却不知如何应对,犹豫间锅已脱手飞出。金觉上人巨掌朝天,锅便落于掌上,随即撒了法杖,抱起就喝,却听小丐急道:“大师傅,别……别喝。里面有……有……”有什么却似难以启齿。金觉上人心下一凛:“莫非有毒!”猛然抬头喝问:“到底有什么!”小丐终道:“有……有……”金觉上人再喝道:“有什么!快说!”小丐被这一声吓出口音:“有尿。”
“哈哈哈哈……”难平指着呆若木鸡的金觉上人大笑道,“大和尚,大法师,竟然喝起尿来!哈哈哈哈……”已然笑弯了腰,忽又凌空翻得两个跟斗,狂乐不已。金觉上人将锅扔至一边,霍然站起,虽然愤恨难平,却也不知如何向对方问罪,毕竟是自己抢粥在先,自愿喝下去的。
风波笑容收敛,生怕金觉上人对小丐不利,厉声唤道:“你怎的给大师喝尿,过来说个明白!”小丐嘴里嘟哝着:“又不是我给他喝的,是他自己抢了要喝的。”来到风波跟前,答道:“我正在给婴儿喂些粥汤,却见师父醒了,便去喂师父。师父胃口大吃不饱,我就把一锅粥全端了去,一碗一碗的喂。哪知喂完第三碗去盛第四碗时,发现婴儿爬到了锅里,一边吃粥一边撒尿。这时我听到有马蹄声,开窗一看,原来是师父的大马回来了。我想那粥倒了也是倒了,不如给大马吃,便追它到了这里。这位大师傅却要抢大马的……”
“好了,”风波挥手打断道,“去重新熬一锅,向大师赔礼。”小丐道声“是”,心道:“大马淋了雨,什么也没吃。大师傅已经吃过一碗了,却还要吃。”一瞥之间,见大宛马正引颈入锅在一边吃得欢,便开心一笑,离堂熬粥去了。
风波怕金觉上人就此寻事,起身道:“周老英雄能一口气喝下三大碗粥,想来伤势有所好转,足见大师功力之深厚,贫僧谢过了。”说毕,合掌躬身一礼。哪知金觉上人浓眉一轩,高声道:“贫僧此去五台山,意在切磋武艺,却不知十年苦修,进境如何。但请两位不吝赐教,也好教贫僧此去心中有底。”
风波闻言,目露惊光,知道一场恶斗终是到来,却还想极力避免,于是道:“大师方才于退敌救人间毕显真功,我等二人本就不如江南七刃,俱已拜服。”难平立刻大声道:“师弟,你拜服是你的事,我可没说过。大和尚,”面向金觉上人,“来来来,我和你斗!”风波心下叫苦不迭,却听金觉上人道:“仅难平大师一人,只怕试不出贫僧的绝艺。两位还请看在贫僧退敌救人的分上,一并赐教。”
“什么什么,”难平叉腰指着金觉上人道,“那长胳臂打了周老英雄三掌,本来就是要走的,偏逢你来,给沾了光。我师弟夸夸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金觉上人道:“那就看在救人的分上一并赐教!”掌心向下,五指四张,倒行真气。但听“呛啷”一声,地上的法杖应声竖起。这精铁打造的法杖不下四五十斤,竟被他以深厚的内功吸回了手中。
念声遂起,呛啷声不绝于耳。难平待要冲上,却感胸口一阵难过。风波喝道:“连手!”二人两掌一抵,方自与他持平。金觉上人只感浑身一颤,知二人连手后内力倍增,忽听一声长嘶,余光扫处,只见大宛马正朝自己冲来,大吃一惊,急退一步避了开去,环声由此乱了节奏,但感胸口一闷,一口热血涌上喉头,却是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环声既止,大宛马便恢复了平静,不再来撞他。他不以环声震慑对方,二僧也就伤他不到,各自撤回了掌。
金觉上人虽然受了伤,却极是不服,想不到竟然输在畜生手里,陡然间杀心顿起,顾不上自己是出家人,挥杖劈马而去。这一杖打下,纵是顽石也将四分五裂,那马如何受得了。二僧遂一同欺上,将他截住,三人就此斗在一处。
单是比拼内力,两人加在一起只要功力不逊于对方,自可与之相抗,但真的动起手来便又是一回事。金觉上人的法杖势大力沉,杖风呼啸,二僧手无兵刃,只围着他上纵下蹿,却是近不得身。
酣斗一阵,金觉上人已有内伤,略感不支,一杖戳向风波,趁他闪身之际夺路而逃。风波便即住手,却见难平追了上去,急道:“师兄莫追!”二人已然到了堂外,只见金觉上人猛然回身,拦腰就是一杖。难平腾身避过,单掌探出,望他顶门拍去。金觉上人一手离杖,便要与他对拼掌力。风波慌忙追喊:“师兄莫要硬拼!”
两掌一遇即离,难平高高弹起,翻得一个跟斗落下。金觉上人望空挥杖,难平已无避处,伸掌在杖上一抵,但听“喀嚓”一声,手臂折断,人也同时飞了出去。
风波及时赶到,望空一掌,卸去坠势,将难平扶在身前,却见金觉上人的法杖已然指到。但听身后蹄声逼近,忽觉耳边“叮”一声响起,再看金觉上人,已退得数步,恰遇台阶,一脚踏空,滚了下去,出得一丈有余,借势起身,两个起落,越墙出寺而去。难平提声唤道:“金觉上人,我早知你要去五台山寻衅,已通知了峨嵋山破鞋禅师、普陀山秋风师太。你想挑倒五台山文殊院,好教你九华山成为四大佛山之首,做梦!”
风波侧首,大宛马上骑得一人,倒提铁枪,乌缨垂地,不是周侗是谁。只见他道过:“老朽借得马力才使出‘丹凤朝阳’,方碰巧胜了那凶僧。”便即坠下马来。二僧连忙将他扶回厢房。
次日一早,周侗和那匹大宛马同时失踪。三人急得团团转,寺里寺外,青山绿林,搜寻了一整天,犹不见人影。此刻三人立于飞来峰顶,小丐远望天边落日,泪流满面。风疯二僧亦是难过至极。
“咦,这是什么?”难平发现小丐怀中有张纸,取来一看,却是一张留言。他不识字,便将留言交于风波。风波阅毕,长叹一声道:“周老英雄自知不久于人世,已骑着大宛马赶回汤阴县去了。”小丐呜咽道:“我师父干嘛要走?”风波道:“他是不想拖累我们。”难平看了看留言,指道:“这么多字,到了你嘴里怎就那么点话?”风波道:“刚才这些话都是贫僧根据留言猜度所得。周岱鹏,你且听好。”小丐见他面向自己,问道:“这是在叫我吗?”风波点点头道:“正是,”弯腰指着纸上三字给他看,“你现在就叫周,岱,鹏。是你师父给你起的名儿。”周岱鹏欢呼雀跃:“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双手护在嘴边,向着远方聚声大喊:“我叫周岱鹏,我叫周岱鹏……”山亦应道:“我叫周岱鹏,我叫周岱鹏……”
风波待他兴奋够了,方道:“你师父要你勿以他为念,好好习武,将来上报国家,下保黎民。另外,华山有一秘洞,是他曾经练功的地方。你去那里,必有奇遇。”周岱鹏问:“什么是奇遇?”风波道:“奇遇就是神奇意外的遭遇。你识字不多,将来除了要用功习武之外,还得好好认字。”周岱鹏道:“谁来教我呢?”风波道:“只要你不耻下问,谁都可以。”周岱鹏又问:“什么叫‘不吃下问’?”风波心想,现在对他过分解释也无多大用处,待他长了学问自然就会明白,于是道:“‘不耻下问’就是你有什么不认识的字,要多问别人。唔……最好能找个人跟他学。”周岱鹏立即道:“那就跟你学呗。”
风波笑笑,却不作答,转向难平道:“金觉上人已经走了一天,我们必须抢在他之前赶到五台山。”难平道:“不急,我已经让破鞋和尚和秋风老尼去找他麻烦了。”风波道:“那也只是你的诡计,终是不大牢靠。万一此计不成,五台山岂不是要同时面对三山的围攻?”难平道:“那就在金觉秃驴前面赶到五台山。”风波道:“而且要赶在破鞋禅师和秋风师太之前。”难平道:“放心放心。四大佛山交战在即,事关江湖名望。金觉上人受了内伤,必是要休养一番,不会走得太快。那两处佛山也要多作准备,不会去得太早。”
言间三人回到寺内,风波将那日卖了金印所得的银两分一大半给周岱鹏,自留一小半,向他道:“你可以走了。”周岱鹏奇道:“你要我去哪里?”风波道:“当然是华山。”周岱鹏道:“那你们去不去?”风波道:“不去。我们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所以你以后也就别再回来了。”一旁难平嘿嘿笑道:“师弟,你不是说永远不离开灵隐寺的吗?”风波瞥他一眼道:“还不走!”
走。风疯二僧不再理会周岱鹏,出寺而去。周岱鹏追到寺外,二僧已没了影。
空。灵隐寺比以前更为冷清,连扫地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夜里,只有周岱鹏和那女婴睡在厢房的板床上。他隐隐记得二僧谈的最多的地方便是五台山,于是打算前往。
走。次日一早,周岱鹏背着女婴离开了灵隐寺,又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空。灵隐寺比昨夜更为冷清,连婴儿的哭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鸟雀依旧可以来此嬉戏,还有树叶的“唰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