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厚实的脚掌踏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富有节奏与韵律感的大地的振动声却一如既往地传来。这些温柔的巨人们披着五彩斑斓的花布,就像朝堂上一言一行都慢条斯理的顶戴花翎;宽厚温和的老象用自己坚实的身躯把那些不谙世事的乳象护在中间,这些灵动的小家伙高昂着小鼻子发出吹喇叭地声响,竭力想从它们长辈柱子般粗壮的象腿中间探出头去,想观摩那些两条腿的主人和四周喧嚣嘈杂的环境,它们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无比;年纪稍微大一些的象,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公象,它们地身躯已经挺拔,行动已经灵巧,不再满足于躲在长辈的庇护下高枕无忧,一定要仗着自身的庞大去其他动物身边彰显一下自家的优越感。
小公象们甩动长鼻——它们才刚刚学会使用这由五万条肌肉组成的精密物件——像玩闹一样敲打在水牛的脊背上,象鼻子的力量大得惊人,小象们自己感知不到,可鼻子抽到谁身上谁知道疼。水牛闷声低吼起来,转漫步为奔跑,低着头躲避,小公象们开心起来,迈着四方步对这灰色的家伙围追堵截。好像雄性动物骨子里就是喜欢这种戏谑中带着几分暴力的游戏,很能满足它们的竞争欲 望与侵略性。
一头两米多高的母象——大概是这群象中最德高望重的老祖母——它轻柔地叫唤一声,把年轻的小公象们呼唤到它的膝下,粉红色的大嘴呼出大片的热气吹去孩子们脑袋顶儿附着于绒毛上的灰尘,用一条老迈却有力的象鼻轻轻拂过每一头小公象的前额。接着,这头温和的母象又向那脱离苦海、惊魂甫定的水牛投去满含歉意的一瞥。
作为自然界中力量最大的动物群体,和诸多热血男儿所向往的军营不同,象群并不依靠严苛的制度或是铁腕的领袖来保持强大。截然相反,它们用和善和温柔来凝聚力量。象群是以一头最年长的母象为核心的母系氏族群体,象与象之间以紧密的亲情纽带相关联。这不是一个靠上下级关系维系的集团,而是一个在祖母的带领下、由叔伯兄嫂们一起照顾和教育孩子的大家庭。
大象拥有陆生哺ru动物中最强大的力量,也许它们有资本利用这一优势横行无忌。小公象们在成长过程中就会因为年少轻狂而肆意妄为,欺侮其他动物,这时候来自年长象的教育和引导就显得颇为重要了。
象群中最大的母象今年已经五十岁了,是个各方面都很优异的领袖。在野外,象群领袖要带领族群寻觅水草丰盛的进食区,要记得水源地和每年迁徙的路线,必要时还要用象鼻同凶恶的豺狼虎豹搏斗;在马戏团中,似乎省去了许多步骤。有人类为象群提供食物和水,很少有供应不足的情况;有人类为它们搭建棚舍抵御风霜侵蚀,也没有老虎来威胁它们的孩子。可作为马戏团象群的领袖,另有事要操心。
它必须保证象群的秩序,年迈的象、体弱的象、幼小的象要得到充分的照顾和一定程度上的优待,年少轻狂的公象们体内过剩的荷尔蒙要得到充分抑制,不能犯上作乱,没大没小,欺负弟妹,抢夺食物和水;它必须保证大象们与主人的关系,每一只大象都要懂得服从,这是千百年来被驯服的大象总结出来的道理,代代相传,要想不遭受主人的毒打,不被“象钩”抵着脑袋——这是一种特制的刑具,用来逼迫大象听话——就必须做到俯首帖耳,不忤逆主人;它还要让象群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表演活动中始终能调动起活力和兴趣,假如马戏团的收入锐减,受到影响的可不只是员工们的工资,还有动物们,比如大象的胡萝卜、苜蓿草、土豆、番茄和洗浴香波。
象群是最能吸引人眼球的动物。这些巍峨的庞然巨兽行走在乡下的田间小径上时,带来的震撼是无以言表的。它们用厚实的脚掌丈量经久以来的行程,感受土地是否坚实,为身后的水牛、骡马、骆驼打头阵先锋。当主人们选好了地点,象群又兼具建筑师与工程师的任务,它们宽阔的脊背负载着沉重的木料,有力的长鼻如同巨人的臂膀一样巧妙地握住旗杆,把这象征着马戏团的招牌树立起来。
长途跋涉会累垮许多动物。除了水牛和骆驼始终保持着坚毅,骏马不愿与其他凡尘俗世里沾染了灰尘的动物为伍,剩下的动物经常要倚靠在大象身边休憩片刻。瘦削的山羊,臃肿的黄牛,偷奸耍滑的猴子,无一例外。
这样儿的穷乡僻壤,边陲之地,很少有马戏团来光顾。男人女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渔父樵夫田翁悉数汇集。
男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兴奋得期待着大象的风采。途径一个宽敞的猪圈——男孩儿出生在一个较富裕的家庭中,以给财主家饲养牲口为生。在这个富饶的江南水乡,长江奔腾不息的江水经由这里流入大海,每年的雨季,江水涨潮又退去后留下的肥沃黑色淤泥将如期催生出如火如荼的红高粱和金黄的麦浪,让这鱼米之乡饱食终日。男孩却不是庄稼汉的命,他生来娇弱的躯壳禁不住烈日的曝晒,受不得汗洒田埂的苦。在他长到筋骨牢靠之前,他的父亲不舍得让他出去卖力气贴补家用,对他宠爱呵护无微不至。男孩儿对动物有浓厚的兴趣,他经常趴伏在猪圈旁,观察那些肥头大耳的动物的日常举止。
也许是自身过分瘦小的缘故,他格外青睐这种臃肿、肥胖的动物,有事没事总要给猪的食槽里加点佐料——有时是餐桌吃剩的饭菜,有时是猫逮到的一只耗子。猪是杂食动物,虽然它们热衷于残羹冷炙和浑浊的泔水,但同样不会拒绝血淋淋的鲜肉。与常人认知相悖的是,猪是人类所驯养的诸多牲畜中最贴近自然、最不需要人类的一种。被主人抛弃的狗会在颠沛流离中悲惨度日直至饿毙,而任何猪,离开了人都可以活得很好。猪保留了血液中流淌的野性与蛮力,成年公猪的獠牙如果不人为剪去,仍然会露出嘴外,成为战斗的利器。
男孩儿已经见惯了乡下的猪、狗、山羊、绵羊、水牛和黄牛,但他很少能见到马,稍有的几次看见也是远远地瞥见财主家的少爷跨在马背上得意洋洋;他更是没有见过大象。男孩儿只在书本中了解过这种善解人意而又不怒自威的巨兽。对于一个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来说,他读过的书太多了些,他的兴趣爱好也太不像个男孩子了。他狂热迷恋着《格林童话》与《红楼梦》,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书被他一视同仁地喜爱着。
“王后派遣一名猎人去杀死她的继女。猎人不敢违抗命令,他将公主引到森林中,举起刀要杀她,却发现自己无法狠下心肠辣手摧花,他便找了一头野猪的心脏冒充是公主的心,应付了差事。”男孩在童话中重复读到这段,他陷于故事中猎人的行为而不能自拔——假如说猎人没有取一头野猪的心脏,而是一只猫、一只小白兔或是一只小鸟去换取白雪公主的性命,这个故事是否就不会那样大受欢迎了呢?因为同样的美丽事物,杀死一个美丽去拯救另一个美丽,这就显得不那么公平正义了。男孩总是不能理解书中公主的美貌,他更多在意这些迎 合世人的字句。
父亲带着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向前,他高高抬起头,几乎就要看到大象巍峨的身躯了。突然,男孩儿听见一股悠扬的乐器声传来,绵软悠长,经久不息。原先对大象的憧憬和期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男孩儿叫嚷着从父亲的脖颈上跳下来,离开拥挤的人潮,寻着音乐的来源跑了过去——那是马戏团的前奏,用来吸引达官权贵等高雅人士来参加这种民间文化的。十几个打扮地漂漂亮亮的书童模样的小男孩,只比我们的主人公大不几岁,身着洋装,优雅地端坐着,或拉琴,或吹 箫,或击鼓,或吟唱——男孩儿能看见这些优雅少年喉头肌肉的震颤,那一个个音符以美声的形式被放送出来,这种空灵的、犹如天使般的声音从少年们性 感的娇艳双唇中吐露出来,钻进男孩儿的耳朵,好像醍醐灌顶,拨云见日。
这样高雅的娱乐活动却吸引不来几个人。只是稀稀散散的几位手持文明棍的中年男子和他们的娇 妻,男孩儿在这里不需要应对汹涌的人潮,也无需闻见庄稼汉们身上酸臭的汗味儿,空灵的美声让附近的空气都凝固住了,一切光影与线条都被限制在这个由美貌和歌声所打造的水晶盒子里。炽热毒辣的阳光被阻隔在外,阴郁的山风在外头徘徊,其他人的喧嚣声也无法闯进来,美妙如斯。
男孩儿相信,此刻眼前这些端庄优雅的少年绝不会像他同乡的那些野娃娃一样,喝酒吃烟,满嘴污秽,撩鸡逗狗,还三五成群地对姑娘开不合时宜的玩笑;这些优雅少年也绝不会用拳头和棍棒去解决问题。因为身体瘦弱的原因,男孩儿在乡梓的同龄人中饱受欺凌。他想同欺凌者讲道理,乃至苦苦哀求,却毫无作用。恶霸们讥讽他不像个男的。男孩儿能怎样呢?他只能在心中抛给自己一个又一个问题,男性一定要追求勇敢和暴力吗?男性一定要以吃苦耐劳为荣,以拳头和鲜血为傲吗?
他是个瘦骨嶙峋、形销骨立的男孩儿。虽然他被一身粗麻布衣服裹地严严实实,一条鲜艳的红围巾缠绕在他瘦弱的脖颈上遮盖住了凸出的锁骨,但还是不难猜出这身干净衣物下的单薄身躯。显眼的颧骨和深黑的眼袋无一不在诉说他不规律的生活习惯——熬夜读书——和极不周到的饮食习惯。唯一还算得上与他这个朝气蓬勃的年龄阶段相符合的大概只有那一头茂盛的乌黑头发。白皙娇嫩的肌肤显现出这个男孩儿被惯坏了的四季不分、五体不勤。瘦削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尖嘴猴腮的面孔,细窄的腰身下立着一双麻杆般的腿,柔弱的胳膊提着一对纤纤玉手。
在崇尚拳头和力气的男权社会里,责任与负担往往把一个成年男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环境下,男孩打小受到的教育便是要能吃苦,要不怕吃苦,要坚强,要勇敢。如此熏陶出来的男孩,当然会瞧不起一个个皮肤白皙、讲话细声细气、斯斯文文、爱掉眼泪的同龄男性。
一大群熙熙攘攘的男生聚集在道路两旁,争相观摩、夹道欢迎着盛装游 行的马戏团,身上金光闪闪犹如披着宝贝袈裟的象群有礼貌地向路旁的行人点头示意。有的男孩嚷起来:“为什么这些象都没有象牙?我们要看有象牙的象,肯定被你们偷锯掉了。”
是的,象群由母象和小象组成,慈祥的母象宽阔的大嘴中只有粉嫩的舌头,小公象的獠牙也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着威武长牙的大公象没有参加此次游 行——它正处于性情暴戾、无法控制的发情期,两颊的颞腺膨胀肿大,压迫着大脑,从两颊分泌出焦油一样的颞液来,把原本用于扇风保持凉爽的大耳朵沾地满耳是油。这时候的雄性大象最为危险,如果寻觅不到其他大象作为对手,它就要拿更小的动物,如水牛和骆驼,来彰显自己的力大无穷——这样大的公象,女族长就很难控制住它了。
象群行走在阡陌小径上,代表着自然界最强大最团结的动物团体;距此百米就是那个由醉人的美貌与动听的歌声打造出来的梦幻王国,代表着人类文明与文化的最高结晶。
沉醉于歌声中的男孩儿有些举棋不定,踌躇不决。他一方面爱着动物,对巍峨的象群心驰神往,他也想凑上前去近距离一睹那些庞然巨兽的风采;一方面那些平时欺侮他的同龄人们都聚集在象群两旁起哄,有的还拾起地上的沙石掷向走路摇摇摆摆的ru象,慈祥的母象们只是温和得用象鼻把乳象牵到自己肚皮底下保护好,并不去追究责任。虽然象群的魅力十足,但这些粗俗鲁莽之举减轻了象群在男孩儿眼中的分量,反倒替他做了抉择。他在空旷的席位上随意坐下,全身心投入到这一高雅的音乐欣赏中去了。
象群缓缓走过这个梦幻世界,大象们就像移动的城墙,与台上瘦削柔雅的男孩儿们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边是身躯小巧、打扮光鲜、温文尔雅的少年,一边是力大无穷却和少年们一样温和柔软的巨象,和谐而静谧,象群走路悄然无声,不会搅扰音乐的纯净,少年们的声音极富感染力,也不会惊吓到象群。只有那些不大不小的——比少年们强壮,而在象群面前殊显渺小的年轻汉子们,嘈杂喧嚷,手脚并用,仿佛非要打破这宁静祥和不可。
随着象群的队列缓缓消失在路径的尽头,水牛和骆驼跟着走过去人群中又爆发出比先前更热烈的叫喊声——被羁押在铁笼中的猛兽,狮子、老虎、黑熊,这些富有力量与野性,具备着暴力美学的动物才最能引起大众的欢迎。斑斓皮毛的猛虎躺在笼中打个哈欠都能吸引来惊声呐喊,紧实的皮毛下一起一伏的肌肉代表着几乎每个男性对力量的向往。
“水牛和黄牛的肌肉比老虎更发达,没见他们善待过牛犊子。”坐在音乐席下的男孩儿小声说道。
队伍的末端,成群的骏马带着轻快的蹄音映入众人眼帘。这些傲气的动物,决不肯与那些沾染了凡尘俗世里灰尘的动物同行,无论是大象还是老虎。马群的高洁相比大象又是另一种情形了。无论公马还是母马,它们的颈鬣都被剪去,额鬃也被修饰地整整齐齐,那种高傲的神态不可一世,在行进的过程中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风度,也保持着脊背上骑手的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