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五点过,一家子用完晚饭,照例要到外边散一散步。
这两年李成贤年事渐高,犁牛打胯等农活也干不动了,杨林等三个子女也不允许他干了。所以他跟洪秀两个就在家里养一些鸡鸭,种一些苞谷油菜以及一些时令蔬菜自给自足,老两口空闲的时间便多了起来。每日都要抽空到马路上田坎间走上一两趟,散散步。杨林等子女回来,也要每天陪父母走上一走。
时值傍晚,冬天的李家沟触目都是荒芜,墨绿色的青柏也显得了无生气。一间间老旧的房屋零星地掩藏在山坡树木之间,充满了暮气。岁月带走了李家沟的青春,也带走了这里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的梦想。新鲜血液被抽干了,这里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未来之于这里,之于这里的老一辈,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一个想了也充满了迷茫的符号。
李成贤一个人独自在前,杨林和李亮挽着洪秀走在后面,四人沿着水泥马路往李家沟深处缓缓走去。李亮话多,一直拉着母亲打听村里的新闻趣事,叽叽喳喳个不停。
李成贤望着四周跟他一样衰老的山坡,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别样的情绪,转头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二十年!再转去二十年,老子就要搞楼房。”
岁月的刻刀是如此无情,他充满老年斑的额头上已有了沟壑般深刻的皱纹。看向妻子儿女之时,他的神情充满了某种坚决,仿佛他此刻已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
听着父亲突然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杨林心里难受极了,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老汉儿,你现在就吃好耍好,啥子都不要想了。”
还记得六年前,他把父亲接到蓉城玩耍。他知道父亲十分喜欢吃辣椒,便专门找了一家味道十分不错的牛杂火锅。父亲吃得满脸通红,汗水直下。后来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说火锅很好吃,但是太辣了!
哎,那时候他突然有些懊恼和伤感,懊恼的是,他长年出门在外,竟没察觉到父亲口味变了;伤感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一向硬朗山岳一般父亲老了。
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让他切切实实的感觉到需要他来抗了!
那天晚上,父亲在他的出租房里洗完澡,冲他呵呵直笑:“哎呀,站着洗澡,用那个喷头冲起来,真的太安逸了!”
他听了这话,嘴里说着“就是就是”,心里边就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买一套房子,装一个很好很好的淋浴喷头。他要让父亲每天都可以站在这个淋浴喷头下面洗澡。
可是六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已经三十三岁了,曾经的誓言依然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然而他还是没有做到。
他知道父亲说这话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然而,在震惊年逾七十的父亲心里还有这样的宏伟念想的同时,他心里仍然充满了无以言表的难受,内心深处深深自责自己的无能。
“现在是没得法了。”李成贤摇摇头,语气中是深深的无奈和失落。
李亮埋怨道:“老汉儿耶,现在你想那些干啥子嘛。”
“这个舅子老头嘛,老子硬是不想跟他说话。一天都是球莫名堂的!”洪秀也冲他发气。
李成贤也许是没听到妻子儿女的声音,将两手揣在厚厚大衣的衣兜里,瞅着李家沟上面深深的山沟,他突然又找到以前教育子女的感觉,冲杨林和李亮说道:“往这个上头走,爬上那高头,就是六高梯了。当年我老祖祖死的时候,人都埋了,送葬的人还在爬六高梯。”说这话的时候,李成贤的脸上泛着得意的红光。
李亮和杨林对望一眼,知道父亲又要说他祖上那些老掉了牙的光辉的事迹了。
杨林知道,父亲的曾祖父和祖父一直是父亲心里的骄傲。他的曾祖父李逸阳曾经白手起家,祖父李楠青虽是出身地主,,但是心系民族,为川军出川抗日捐了许多物资。这些都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是属于他李家——曾经的世家义门的骄傲。
晚清时期,李成贤的祖祖(曾祖父)李逸阳据说是一个头脑活泛,性情豪爽的人。他自小便博闻强记,书仅读一遍,便可倒背如流,时人甚异之。
儿子天赋异禀,按说老人应该高兴,然而李逸阳的父亲心头却甚为担忧。
正所谓:书生杀人不用剑!
李逸阳的父亲认为,为人处世,起心动念才是根本。而才干是一把双刃剑,若是持身不正,有才干之人为祸之剧烈,比之普通人尤甚!
更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往今来,那些颇有才具的人,因受人妒忌陷害,不得善终者,比比皆是。
有了这两层顾虑,李逸阳的父亲便不许他读书,只从小传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因此李逸阳从小便性情豪爽,任侠仗义。
李逸阳虽然没读过书,然而凭着些许祖产以及自己的努力,也成就了一番事业。
那时候,周边村里的妇人都要织麻布,然后到益杨县城里去卖。她们的男人时常或挑或背着麻布,从李家沟里面最深处出发,翻山越岭,走几十里陡峭的山路,来到益杨县城,用麻布换取碎银和铜钱。
从李家沟到益杨县城的山路极高极陡,要盘绕六座大山丘,时人称“六高梯”。六高梯难行的山路给麻布的交易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慢慢地便催生出了专门收购麻布到县城去卖的行脚商人。这些行脚商人被称为“麻布客”。
李逸阳便是这一带比较有名的麻布客。
因为一直不满父亲不让他读书,一刚开始,李逸阳很是自暴自弃,遂故意纠结村上的一些二杆子无赖任性使气,再加上少年心性,极容易玩物丧志,不干正事,因此给自己的老爹添堵的同时,也蹉跎着自己的岁月。
时光悠悠,只一转眼李逸阳已经二十六岁了,成日里游手好闲,到处抱打不平,却一事无成。妻子殷殷规劝,让他干点正经营生,反被他骂得还不上嘴。老话说:黄荆条子底下出好人!可他爹李老太爷打断了无数根黄荆条子,也没能让李逸阳想明白。
某一天,李逸阳又去找昔日的玩伴二杆子张三。张三家里直朝他翻白眼,只说张三到某处抬石头去了。李逸阳兴冲冲跑到某处盖房的人家,看到张三,拉了便走。
张三不跟他走,挣脱手他道:“李大哥,我得抬石头哩,屋头老娘病了,婆娘娃儿也等着吃饭哩。”终于是没有跟他去。
张三这平平常常的一番话,李逸阳听来却无异于脑中响起一道惊雷。他本来便是极聪慧的人,霎时间便明白了责任的意义。想到一直以来对自己巴心巴肝的父亲和任劳任怨的妻子,一时十分愧悔。只是时光已经蹉跎,想要追却怎么也追不回来了。
李逸阳心潮翻涌,正惝惝恍恍神思不属地走着,忽然听得一妇人哭道:“上回明明价值一两银子的麻布,才只拿回五钱不到的银子!这回不晓得拿不拿得回五钱银子哟!该挨千刀的麻布客!”然后有男人的声音在轻声安慰。原来他已走到一户相熟老乡的地坝跟前。
李逸阳随口问什么事。那老乡一看是李家的少爷,便把事情说了。
原来在益杨县城,一些麻布客专门伙同收麻布的布贩子对卖麻布的村民实施巧取豪夺。
布贩子故意放出消息不收麻布,或者是用极低的价格收麻布,更有甚者,只要不是麻布客手里的麻布,无论品质优劣,一律不收。这种情况让周边村民对麻布市场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从而担心货物砸在手里,只好去找麻布客,贱价卖了自己辛辛苦苦织就的麻布。
李逸阳听了大怒,他原本便生就一副侠义之心,说道:“这回我跟你一起去卖布,保管你拿足一两银子!”二人于是翻越六高梯来到益杨县城。
益杨县城那时候还没有专门的私人旅店,各个镇子上的人参加交易大集都是看时令来的,住在益杨商会会馆里,条件相对较差。
李逸阳吩咐老乡先在会馆住下,等他消息。他自己先装成麻布客跟一些麻布客了解信息,次日又到麻布交易市场观察那些收麻布的布贩子。
当天晚上,益杨县城最年轻的布贩子在饭馆用完酒食以后,刚刚走出饭馆,便见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男子朝他打拱作揖:“敢问哥老倌,何以你出价比别个更高,收到的麻布却反而比别个更少?”
这青年男子自然便是观察了许久并打好腹稿的李逸阳。
“请恕眼拙不识真人,哥老倌你是?”年轻布贩子行走江湖做买卖,身带现金,戒心很强。加上在白日里又在市场上看到过此人,因此心下狐疑。
李逸阳继续打拱说道:“‘王八子看绿豆’——看对了眼,才是真人;看不对眼,则是路人。在下姓李,小童镇李家沟人。乡人苦麻布客久矣,一两银子的麻布,到手却不足五钱银子,我原以为钱都被你们布贩子赚了,可是你老兄出价是最高的,反而收不到布,不知这又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李逸阳早已看出了其中门道。那些老布贩子都对接有固定的麻布客,不但价格低,而且麻布货源充足,加上收散客费事,反而打压散客。这个年轻的布贩子料来是个新入行的,没有老客,只能收点散客,搞得自己倒像个二道贩子麻布客,价高不说,收到的麻布还少得可怜。
李逸阳既了解了里面的情况,这么说不过是想挑起这布贩子的义愤罢了。
果然那年轻布贩子听他这样说,顿觉遇到了知音,朝李逸阳大吐苦水。二人说得投机,便相约到馆子里喝酒。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二人一个大吐收不到布的苦水,一个抱怨好布贱卖的烦恼,正是酒逢知己,十分投契。
“哥老倌,你我既十分投契,有一件大买卖摆在你我二人跟前,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李逸阳一边对年轻布贩子说话,一边使几个铜钱,让伙计到会馆请了老乡下来。
“这个麻布是蔽村老乡织的,你老兄看看成色。”李逸阳让老乡把麻布展示给布贩子看看。
年轻布贩子看罢说道:“这用的是好麻,织的是好布,老乡手艺不错。哥老倌说的大买卖是咋样的大买卖?”
李逸阳却不谈买卖,反而问他:“老兄咋看着你那些压价收布的同行?”
年轻布贩子咬牙切齿说道:“排挤打压同行那是可恶,低价压榨老乡那是可恨!”
“正因如此,方有你我今日同桌共饮。”李逸阳敬了对方一杯酒,这才侃侃而谈,“做生意讲究一个现钱转得快,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如果可以长长久久现得,让这门生意的上游中游下游都长久挣钱,岂不是大好事?
“老兄的那些同行,低价收购高价卖出,上头买麻布的如果晓得此事,能甘心?老百姓卖不出价钱,还能织出好麻布?
“贵同行是耗子眼睛皮子浅,只看得到这点点地方。殊不知,偶尔暴富,钱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把持不住,倒不如细水长流,源源不绝。老兄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年轻布贩子听得连连点头:“哥老倌有啥子想法?”
李逸阳目光炯炯:“由我来给你哥老倌供布,你吃得下多少,我给你供多少!但是价格,要按行价来,确保你哥老倌能赚钱的基础上,让老乡织布也有个奔头。”
年轻布贩子独饮一杯酒,沉吟不语。
李逸阳看出他已经心动,只因初次见面难以取信,笑道:“哥老倌今日乏了,我也不再叨扰。你说个收布的数目,咱们约定一个时间,我让老乡们把布送到县城来,一来取信于人,二来也免去了你老兄收布的烦恼。此事成了,便是他们的造化;便是不成,他们也不过费费事,自然还有其他的买主。哥老倌,你看如何?”
年轻布贩子想了一想,见此事对自己确实有利无害,便点头道:“哥老倌耿直落教,我也不拉稀摆带。我们就定一个时间。”
李逸阳便对老乡说道:“老乡,你这些布料想费了婆娘许多功夫,还不给张老板挑到会馆去,让他再好好掌掌眼。”又对年轻布贩子说:“老乡卖了好几天的布了,就是卖不脱,家里等着买米下锅呢。”
李逸阳起身会钞,送那姓张的布贩子到会馆,约定好某日某时再次相见,便各自分手。
那老乡扎扎实实两大捆麻布卖了九钱银子,虽然不足一两,但是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十分感激喜悦,第二天便硬拉着要请李逸阳喝茶听书。
那天益杨县城唯一有说评书的新月茶楼里正说着评书《苏东坡》。那说书的堂倌把醒木一拍,声情并茂:“要说这苏东坡,那可是大大的有来头。‘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
李逸阳虽然不忍拂了老乡心意,但实知他生活艰难,不忍令他花费,便借口如厕,悄悄付了茶水钱。出来以后正听堂倌说到苏东坡的父亲苏老泉二十七岁始发奋读书,终成大器,一时竟痴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