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围观的人都探着脑袋盯着自己,那年轻汉子赶紧缩回手腕埋怨道:“妈,您跟人家唠叨这些做什么呀?”
华生搀扶起二人后就要回旅店,那母子俩哪里肯依非得请他到家里坐坐。华生推辞不过只得随他们进了街对面一个小小的门面。
进了屋华生见里面放着一张烫台,旁边堆了许多衣服,墙上架的横杆上还挂着几件烫好的长衫和裙子。房间虽说简陋狭但却收拾得非常整齐干净,隐约还飘着一股很好闻的熏香气味。华生坐下后,那女人便到里面的房间去忙活了,那汉子陪着华生在外间坐下。
华生这时才看清他的面容,大约二十多岁,身材壮实,皮肤因在外辛劳而晒得黑红,高鼻梁,薄嘴唇,一双大眼睛非常有神。双方一聊,华生得知他叫杨咏江,年龄还比自己大三岁,是光绪九年生的。
这时杨大婶端着一碗红糖开水泡炒米出来了,不断抱歉说家里太穷没有茶叶就只能这样招待恩人了。华生仔细端详着她,那刚才凌乱不堪的头发和衣裳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白净的瓜子脸上长着两弯细长的眉毛、一双杏仁眼和一副丰润的嘴唇,虽说上了些年纪但可以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只是一双手因长期洗衣劳作而变得骨节粗大、通红粗糙。听她说话大方得体还带着点无锡的口音,华生便问道:“婶子是无锡人?”
“是呀,我娘家是无锡的,那里早没人了。在江州生下咏江后一直就没有回去过,您常去无锡?”杨大婶说完又急忙反问道。
“我一直在无锡做事的,刚从那里回来。”华生答道。
“您在那里跑买卖?”杨大婶又追问道。
“妈,您乱打听什么呢,让华生兄弟歇歇。”咏江打断了母亲的问话。
见华生不时偷瞟着自己的右手腕,咏江便说那是一年多前在上海洋人的织布厂出了事故被砸断的,命是捡回来了但工作也就丢了。现在家里生活来源主要就靠母亲了,所以胡三爷再霸道,他也不敢反抗生怕惹来祸事无法应付。 华生安慰了一番后又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织布车间的还是印染车间的?”。
“先在纺纱车间做,后来印染和织布都做过,刚刚升到管工就倒霉出了事故。您好像对纺织厂知道得很清楚嘛,也是在纺织厂做事?不过您这样子可不像做工的,倒像以前我们工厂的华人经理。”咏江又重新打量着华生说道。
“我可不打算在洋人的工厂做什么经理,原来只是在无锡的绸布庄做管事,现在打算带老婆回来找个差事。”华生笑道。
杨大婶本欲问问是哪家绸布庄,但咏江抢先说道:“那您还是去云裳绸布庄吧,我们那里现在正公开招募有经验的伙计,薪水不低,但我看那些去应聘的人没有一个有您的气派,您去保准行!”
“你是怎么知道的?”华生一听来了精神。这云裳绸布庄他听说是位于城北的,只是还没去看。
“那是个大铺子,老板人很好,看我做不了店员就让我帮忙干点送货、跑腿的零活。听说他正在寻找新货源、扩大什么渠道,所以正招兵买马呢。您要是和嫂夫人在江州安家,那就太好了!”咏江兴奋得二眸子发亮,打算立刻就去铺子向老板推荐。
华生赶紧谢绝了,详细问了问那店铺的情况后准备自己过去凭真本事让人家收下自己。
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城北,见那云裳绸布庄果然是个大铺子。门脸不比和盛布庄和腾达布庄小,从大门进进出出的客人挺多,门边也是站着个伙计在迎送客人。
外墙上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告示,华生走近瞧了瞧见那标题写着“招贤纳士”四个大字,内容大致是本店因扩大营业,现诚聘二掌柜一名,要求有五年以上本府县有名的绸布庄工作经历,其中两年以上管事经验,熟悉批发和零售业务,具备与洋行打交道之能力,懂英文者优先;另招募资深店员五名,须有两年以上绸布庄工作经验。上述人士,一旦录用,待遇从优。华生窃喜,这个二掌柜的条件难道是专门为我制定的?
“你有兴趣?”那个伙计看华生望着招聘启事便指着资深店员那一栏问道。
“这个职位有人了吗?”华生指着二掌柜那行字问道。
那伙计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暗道这小伙子好大的口气。这些日子应聘二掌柜职位的都些是四、五十岁经验丰富的人,但老板连一个都没相中。这位虽留着一撇老气的小胡子但也掩盖不住内里的稚嫩,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二、三岁,怎么能有这样的资历?于是他加重语气提醒道:“您可看清楚了,要五年大铺子经验,至少得当过两年的店头还能和洋人打交道。”
“你别多说了,告诉我该找谁谈就行。”华生一摆手笑着打断了他。
伙计一见这气场也不敢多纠缠赶紧把他领进里面的办公室,告诉他老板一会儿就到。
云裳绸布庄的老板柏颂贤刚刚三十岁,他的父亲早年中过秀才但没有中举便转而经商,他则连秀才都不愿意去考而一直跟着做生意。接替父亲的大权后没多久他就与老婆林氏商议扩大规模、增加批发业务,改变老爹过去谨小慎微只做零售的经营方式。这林氏也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建议丈夫别从当地批发行拿货,应当从上海或者苏州府、常州府的洋行那里直接引入洋品牌。
目前资金和合适的伙计都不是大问题,就是这个二掌柜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来应聘的这些人都有店铺管理经验但大多比较老派,好不容易哄着让父亲退休了可不能再找个爹来伺候而且这些人都不善于与洋行打交道,至于懂洋文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柏颂贤和林氏专程去上海、苏州等地转过,发现虽然那些洋行的买办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可听说他们这种人往往都非常刁滑,经常利用主客双方语言、风俗不通的情况两头欺骗捣鬼;官府的通译倒是可以帮忙但那些人不仅要价高而且派头也大,不可能随叫随到,因此必须要找一个既熟悉业务又懂洋文的才不会吃亏。
柏颂贤正在后院发愁,伙计来报有人来应聘二掌柜。他问是不是又来个老头子,伙计说这次不是老头但也太过年轻了。柏颂贤来到办公室一见华生便被吸引住了,眼前的小伙子朝气蓬勃的但也不失成熟稳重的风度;再一问原来还是在无锡和盛做过的,他虽不太了解和盛的详情但也听说过和盛的威名,于是便要华生出示履历证明给他看看。
华生暗想亏得带着白静斋给他的证明,否则只凭自己嘴说谁会相信他这么年轻就已经做过无锡一流大商铺的二掌柜。柏颂贤看了证明后又问了些布庄的经营之道和如何引入、操作洋布品牌的事,华生一一对答如流。柏颂贤最后问华生是否懂得洋文,华生谦虚地回答纺织方面的英文基本没什么问题。柏颂贤拿出一张彩色的洋面料英文介绍册页让华生翻译给他听。
“您就不怕我乱说蒙您?”华生指着上面大段的英文笑着问道。
“呵呵,那你可别想,我早就请衙门的通译给我写了译文。”柏颂贤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另一张纸。
“那您可别抠字眼,不同的人把洋文翻译成中文也会是不同的。”华生有些担心地提醒道。
柏颂贤一挺胸脯笑道:“呵呵,我可没那么土,这个道理谁不明白?”
华生就将英文逐字逐句地翻译给柏颂贤,意思与那衙门的译文八九不离十。柏颂贤想想不放心又拿出一份关于洋布的英文代理合同,华生不仅翻译出来还指出一些注意事项,例如农历与西洋历、中国尺寸与西洋尺寸的换算、到海关港口价格与到国内本埠价格的区别以及洋布料的规格种类划分等等。
柏颂贤终于放心了,不但开心地与华生聊起家常还与他称兄道弟了,气氛极为融洽。华生毕竟年轻又是个直肠子,见别人对他如此热情也就没了戒备。当谈到结婚的事情上时,他居然失口说出为了心爱的女人而打伤过大舅哥。
柏颂贤听了脸色顿时一变,暗道:“哎哟,我的乖乖。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此人斯斯文文的竟然能做出如此鲁莽之事,那怎堪重用?”
正当谈话快要冷场的时候就听门外有人“扑哧”一声笑起来,原来林氏在门缝后已经观察了很久。她推门进来之后还是憋不住地笑,不停地夸赞华生真是个性情中人。
华生被录用了,月薪十二块银元。虽比在和盛要少了三元,但在江州已经是天价了。一向小心谨慎的柏颂贤要求华生先回驹江县张村请里正开具证明后才能正式入职,作为高级店员不必找铺保但这家乡证明还是需要的。华生听后暗想这下计划有变了,得先去拜见父母而不能带着玉莲一同去了。
柏松贤两口子亲自将华生送出了大门,林氏还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带玉莲过来,她要看看什么样的美女能把华生迷成这样。
华生离开了云裳布庄,心头一扫二十多天来的愁闷便兴奋地约上咏江到聚仙楼喝酒庆祝。听到邻桌的池心澄与孙和甫谈到关于土布洋布之争后,他忍不住插话进来。这一冒失的举动不但又改变了他下面的计划更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