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筠闷头向前走,孙平嘘寒问暖的紧随其后。路口拐角是处家宅,垒着白墙,看不见窄巷。祝筠虽听见窄巷中有渐行渐近的声音,但并未在意。倒是孙平机敏,将祝筠摁在墙头。
“嘘,好像是王姬和大家主。”孙平道。
祝筠不敢探头,但听声音挺像。他们离得不远,好在交谈时停住了脚步。否则不等孙平拦下就已经撞上了。
“怎么办,避一避。”孙平回看身后的小巷,无处藏身。
正巧听他们在聊元祉,祝筠忍不住踩着石台趴在墙角听了一耳朵。
“少爷,撞见了怕是不好。”孙平拉着祝筠回避。祝筠听过几句元祉旧事,这番墙角听着更是翻然一新。元祉少君的死竟然跟大家主有关,心里头蓦然与大家主又疏远许多。
孙平那边着急离开,祝筠又诧异于元祉之事,两人一拉扯,祝筠竟从方石台上扑通栽了个跟头。
“什么人!”护卫齐唰唰地抽出长刀围了上来。
“是我,尔等为何在此。”孙平扶住祝筠,镇定自若的拿出少君架势,故作不知,“难道是……”
孙平拨开护卫上前,果真见到王姬和大家主,立刻参拜。
王姬略过孙平,看见祝筠杵在护卫中,示意孙平和护卫退下,“小祝公子带着包袱是要登船?这么着急回去?”
“不辞而别,看着像逃之夭夭。”大家主道。
祝筠看了一眼大家主,又倏地埋下头,支支吾吾应道,“酒钱结了,该回去了。”
“看来你是无碍了。我听说当年阿信箴言之毒消退后,缩在墙角畏水畏声害怕被碰触。他曾经那么风雅翩然的人,被一瓶毒折磨的不成样子。你比阿信幸运。”王姬道。
“有劳王姬府上郎中照料。”祝筠拜谢。
“并非我的功劳。”王姬道。
“本来想着王姬和大家主繁忙,不便打搅,便托孙少君辞行,没成想竟半路遇上了。”祝筠努力扯出一丝微笑,十分客气道,“承蒙王姬提携和大家主照顾生意,感激不尽。祝某今日告辞,他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祝某必鼎力相助。”
祝筠原本想着这一单客套话说完转身就走,未料王姬要说得话还没说完。自己步子还没迈的出去,又被喊住了。
“那晚你问我对‘墨’之一书的看法,我可以回答你。那本书确实还有一个名字——神谕。”王姬道。
祝筠睁大了眼睛。心里头一半是震惊,一半是“完了,走不掉了”的叹息。
“但它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王姬又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它是一本普通的书。”祝筠极力解释。
“不必紧张,若云上不想让你看到,你不会活着离开江北。”王姬道。
“为何让我知道?”祝筠一直有此猜测,却不敢妄言,今日王姬说道这里,祝筠也顺势多问一嘴。
“西北若战败,扶安王朝挥师入主中原,中原大乱。介时北燕南征,天下陷入乱局,是幽州不想看到的。所以对我们而言,扶安军必需败。”大家主道。
祝筠忽然有些欣喜,王姬是支持将军的,将军这一仗必胜。“我见那书利国利民,王姬为何要藏着,何不天下人共享。”祝筠斗胆道。
王姬并不介意道,“我说过,那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神谕会带来一个不同于历朝历代的崭新世界,凡所见之物皆会被革新,你我皆无法设想。但在那之前,九州之地会因群雄逐鹿而千疮百孔。阿信和我的理念一样,在朝代更迭还没有走到需要开启神谕的契机时,就让神谕尘封在光阴里。他比我更坚定这个信念。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等那个契机,直到我看见燕魏国战,生灵涂炭,只为江北矿藏。我时常想,在我有生之年,那个契机不会出现了。”
祝筠不知王姬为何突然说这些,但为了争取离开,还是坦诚相见,“我不知神谕,不敢妄言。既然神谕所设诸多,总有譬如‘墨’那样不会勾起君王野心、可以改善生计的内容。存于世,王姬不愿说的,早晚会有人发现,王姬何不做这个推手。”
“是谁教你这些的?”王姬问。
祝筠一愣,莫不是王姬怀疑自己是将军派来探听神谕之人,这可真是冤枉。“我落难前,家里做香料生意。父亲白手起家,最初并不知道香料的配方,一切都是在他发现沉香之后慢慢调试摸索出来的。那些秘而不宣的配方,试的次数多了总能配出来。同样的道理,无论王姬藏着怎样的秘密,未来总会有人探索出来,或许十年,或许百年,或许千年。他也许只是对那一件事物感兴趣,也许并不知道这就是王姬曾经的秘密。”
“你很敢说啊。”大家主道。
“胡言乱语,王姬和大家主就当听个笑话吧。”祝筠道。
“你说的话我记下了。你的酒也很好,阿信若在,亦会喜欢。”王姬道。
“酒虽好,喝多伤身。”祝筠道。
王姬点点头,“你走吧。”
祝筠如获大赦,告辞转身间,又听见大家主突然来了一句,“船上给你备了点心,希望你回上京之路一帆风顺。”
这个“一帆风顺”,听到祝筠毛骨悚然。这是要在海上动手吗,还配着点心,是为了让自己做个饱死鬼吧。祝筠应了几声,匆匆与孙平告别过,然后撒腿就跑了。
祝筠一路思索着要不要漂到江北后改行陆路,但思及大家主耳目众多,江北更是他的地盘,处处皆是陷阱,倒不如漂在苍茫大海上,听天由命。
“祝管家怎么回来了。听说你在城里混得开,还以为要住些日子才能回去。”住在船上的伙计惊喜道。
“咱们来回个把月,府上无人照看我不放心。”祝筠寻了个理由道。
“哦,对了。昨晚上送回来的人安排在你的隔壁房间。但今日启程的话,药恐怕不够,我得再去抓几副。”伙计道。
“人!什么人?”祝筠一惊。难道是玉姐,可是孙平说他过些日子才能安排。
“祝管家不知道?”伙计困惑。
幽州城里祝筠认识的人不多,无非是王姬府上的少君们和赌坊的探子褚师。祝筠一边嘱咐伙计去买药,一边快步走向房间。
“哐当”,祝筠推开门,一男子安静的躺在床上。他听到声音后,睁开眼睛,微微转头。
“沈少君!”
“你还活着!”
祝筠搓了搓眼,并不是眼花。惊喜之下忍不住开心地扑过去。
“叫我叔徜吧,我已经不是少君了。”沈叔徜胳臂撑着坐起来。
祝筠这才发现沈叔徜行动不便,联想起伙计方才提起的药,愁容再现,紧张道,“大家主是不是喂你吃了那种几个月或几天后就毒发身亡的药。”
祝筠拉起沈叔徜的手腕,拂开他的袖子,“话本里说吃了那种毒的人胳膊上都会生出一条红线,若红线蔓延到心脏,就会毒发身亡。”
“没有。”沈叔徜噗嗤一笑,“瞿万说得对,你很有趣。”
“你严肃一点。”祝筠没有看见红线,但祝筠不相信大家主听了自己几句话就会心软,“我是认真的,我会想办法帮你解毒。”
“我没有骗你,”沈叔徜收了笑意,认真道,“只是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祝筠拧起眉,隔着被子,顺着叔徜的腿摸下去,蓦地发现沈叔徜本是双足处空荡荡的。
“大家主允我在鸩酒和刖刑中选一个。我很想选鸩酒,因为喝了就像是睡过去,也不疼。可我的手碰上酒杯的时候,我想起了你。这条生路是你为我求来的,虽然苦了些,但我就算爬也要活下去。”叔徜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好似有光,而祝筠就是照亮叔徜双眼的那束光。
祝筠心痛地抱住沈叔徜的腿,眼里飙着泪,嘴里破口大骂,“不是断人手就是断人脚,简直残暴。”
“嘘,”沈叔徜轻轻抚着祝筠的肩,“不必难过,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这是我能承受的;也不用伤心,我总归还活着,而且我还能弹琴,弹琴也不需要站着。”
祝筠抬起头,“你会对大家主怀恨在心吗?”
“我们两清了。”沈叔徜道。
“以后我照顾你。”祝筠哽咽道。
“这几天确实要麻烦你了。”叔徜笑笑,又似初见时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