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偏乡僻野蛰伏千锋无刃,始料未及新地又逢旧人
“二位是宫家的熟人?”卫经纶面上的线条微有缓和道。
韩若壁抬了抬眉道:“这个自然。”
借着清一清嗓子的功夫,卫经纶思索了一瞬,而后道:“听二位的意思,是宫小姐已经去了我们‘古脂斋’?那么,以二位看来,她去所为何事?若是谈买卖,应该宫老爷亲自出马吧。”
听起来,卫经纶竟像完全不知道宫家出了什么事,也不曾见过宫露白。毕竟不过萍水相逢,加上考虑到宫小姐未必愿意让外人得知家里惨遭巨变,二人没有回答卫经纶的问题。
黄芩思疑一阵,道:“你的意思是宫小姐居然没去过‘古脂斋’?”
见他们不答反问,卫经纶顿感不快,故意挑起眉角,斜着眼睛,拿腔作势道:“这话从何说起?我有这么说过吗?”
黄芩不耐道:“别弯绕子了,她到底去过没有?”
他的口气有些生硬。
卫经纶绷不住了,‘哼’了声,面色微愠道:“审我吗?你不是公人,我不是嫌犯,凭什么!?”
韩若壁忙一边笑一边打起圆场道:“这位黄朋友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有时候说话没嘴没舌,有时候说话又冲又呛,其实他没有恶意,卫掌柜千万别放在心上。都说江湖汉子令留拳头不留隔夜话,如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大家就干脆把话说开来,也免得生分。”
卫经纶想了想,确是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而且也还惦记着对方的宝马,于是忍气道:“其实,铺子开张后我一直在外奔波,忙着收古董,没能回去家里。至于宫家小姐有没有去铺子里,我就无从知晓了。
韩若壁心里不屑地轻笑一声,暗想:忙着收古董?你在宁波收的那批象牙也能算古董?是忙着收做假古董的材料吧。当然,这话他可不能说出口,只道:“在下没开过铺子,但也听说过个中辛苦。据说刚开张的铺子,掌柜们全都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吃饭、睡觉,都得泡在铺子里,卫掌柜倒是轻闲啊,只管在外面跑,不怕家里的铺子忙不过来?”
卫经纶的脸上显出掩饰不住的得色,道:“家里的事,都是内子在打理,没甚问题。”
韩若壁惊讶道:“一个女人哪忙得过来?卫掌柜放心得下吗?”
“会家不忙嘛。”卫经纶笑道:“我家里的,可是从小在古董堆里滚大的。有她这个大掌柜坐阵,我就跟吃了砰砣一样,哪可能放心不下?老实说,对铺子里的那些规矩、门道,我纯属外行一个,本就全听她的。她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倒也简单省事。”
黄芩明白过来了,道:“原来尊夫人就是‘古脂斋’的大掌柜啊。”
卫经纶‘嗯’了声,道:“正是。”
韩若壁拔高声量,赞道:“啧啧,能娶到这么能干的夫人,卫贤弟当真羡煞旁人,好福气啊好福气 。”
卫经纶的表情分明是十分受用。
韩若壁又道:“上次在宁波时,曾听闻卫贤弟出身武当,剑术非凡,今日得见果然年少英雄、风度翩翩!”
卫经纶听了他的溢美之言,心下颇感得意,面上微微一笑,谦然道:“哪里哪里。”
韩若壁又瞅了眼他腰侧的佩剑,哈哈一笑,道:“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就该像卫贤弟这样,在外面多跑跑,多见见世面。”
他一张嘴滑溜无比,奉承得又在点子上,还真是叫人抵挡不住。一番交谈下来,卫经纶已对韩若壁生出几许好感和结交之意。
转而,卫经纶才想起之前的正事尚未得到回应,于是忍不住提醒道:“差点儿忘了,这两匹马,韩兄、黄兄到底卖是不卖?”
韩若壁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缓缓地摇一摇头,遗憾道:“卫贤弟的价钱实在叫人难以拒绝,可我还是不得不拒绝。”
卫经纶眼珠一溜,脸上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般道:“你的意思是......不卖?”
这还是他头一回碰上有这么好的价钱不肯卖马的人。
韩若壁无奈地点头表示肯定。
卫经纶百思不得其解,道:“虽然我瞧韩兄不像坐地起价之人,可还是要冒昧问一句,可是嫌出的价不够高?”
韩若壁长吁一声,道:“不是钱的问题,只是不能卖。”
当然不能卖,他们还指着‘黄膘紫骝’的这两匹马帮他继续钓‘大鱼’呢。而且,虽说高人龙等人和他们干过一仗,自是识得他们,但少了马,目标就小,更有甚者,还可能把买马之人同他们弄混淆了,那可就糟糕了。
卫经纶面色一沉,道:“不会是嘴上说着不是钱的问题,肚里却打着如何加价的主意吧。想加价就直说,别婆婆妈妈的。”
看得出,他一定很少被人拒绝。
韩若壁心里暗笑他到底是少年得志,面上苦笑着摇头道:“承蒙卫掌柜瞧得起,本来如此好赚的买卖,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但眼下,这两匹马对我们而言确是十分重要,实在是不能卖,还请卫掌柜体谅。”
卫经纶板起脸,硬呛呛道:“你们也别装模作样了,我再加一百两。成不成的,给句话吧。”
想来,他已认定韩若壁是死要面子、口是心非,才不肯主动提加价之事,刚才生出的几许好感也随之消散殆尽了。
韩若壁见他如此纠缠不清,也有些不满了,淡淡地来了句:“再说,没了这两匹马,我们怎么上路?”
黄芩轻轻拍了拍黄膘马的马头,笑而低语道:“你瞧,为了你,他大把的银子都舍了,看来少了你还真不行。”
卫经纶相信了,缓下面色道:“假如二位是怕没了坐骑,行路不便,我大可以再送两匹大宛马给二位。”挥鞭一指身后,又道:“那八匹马随你们挑。”
韩若壁见他如此豪爽,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拱手作揖道:“卫掌柜太客气了。唉,我们真有重要的事需要这两匹马,不是价钱谈不拢。”
卫经纶追问道:“什么重要的事会离不开这两匹马?”
他从小欲取欲得惯了,受不了拒绝,是以穷追不舍。
“自家的私事,不足以外人道。”韩若壁朗声一笑,豪气干云道:“这样吧,我瞧卫掌柜是位值得结交的英雄,也是真心爱马之人,就不必谈什么银子了。等我们这边的事情了结后,定将这两匹马送至安南‘古脂斋’,宝马赠英雄,权当交个朋友。”
卫经纶怔住了,惊喜道:“韩兄,你真肯忍痛割爱,把马送给我?”
他素性爱马,便觉别人也是如此,而若是换成他,是如何也不肯把这样的宝马送给别人的,所以才立刻对韩若壁刮目相看起来。
韩若壁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卫经纶翻身下马,冲马上的韩若壁微微一鞠躬,感激不尽道:“到时必以厚礼回馈韩兄!”
韩若壁也随之下马。黄芩也撂蹬下马,立于一旁,听他二人闲话。
韩若壁问道:“瞧你刚才催马的方向,可是往归善去?”
卫经纶点头道:“是啊。二位兄台呢?往哪儿去?”毕竟熟络了不少,他说起话来也比开始时随便了些。
韩若壁望了眼黄芩,道:“巧了, 我们也是往归善去的。”
“也去归善啊?”卫经纶瞄一眼韩若壁腰间的‘横山’,又瞟了瞟黄芩背后的铁尺,好心道:“你们一看就是江湖人,这种时候去归善,又随身带着兵器,怕是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黄芩问道:“莫非归善那里出了什么大案,官府严查密防带兵器的江湖人?”
卫经纶道:“和官府没甚干系,是当地的‘解剑园’派出人马在归善境内严查过往江湖客,如遇可疑,立即驱逐出境。”
韩若壁若有所思,道:“‘解剑园’我听说过,一个庄园而已,何来如此大的势力?”
卫经纶道:“他们靠的不是势力,是威望。‘解剑园’素来行得正,做得端,在归善,提起‘解剑园’,没有老百姓不竖大拇指的,那可是多年积攒下的威望。”
他话里话外大有替‘解剑园’说话的意思。
韩若壁心中有数,道:“据我所知,‘解剑园’是靠铁矿发的家。”
虽然,‘北斗会’在归善不曾设置暗哨,但仍有一处联络点,对此类半明半暗的消息还是有所收集的。
“看来韩兄知道的不少嘛。”卫经纶道:“不过盐、铁毕竟是朝廷专营,所以,‘解剑园’没有直接插手此类生意。只是归善盛产铁矿,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以当地的百姓为着生计,组成了几个小商会,明面上做些赚不到钱的小买卖,暗中以盗矿贩卖为生。‘解剑园’不过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给他们提供一些保护,行点方便。”
韩若壁似信非信道:“是吗?”
卫经纶笃定道:“是啊。真要说起来,‘解剑园’是靠银矿发的家。”
黄芩不明其意,道:“银矿不更是官家专营吗?”
卫经纶道:“黄兄说得不错。不过,‘解剑园’自家的土地上有座废弃的银矿,就在西北面的山上,虽说已被官家废弃了,但后来发现居然还能有些产出,因此发了一大笔财,也才支撑起今时今日的‘解剑园’。”
很明显,对于‘解剑园’,他知之甚详。
黄芩听在耳中,心下了然。卫经纶口中的‘提供一些保护,行点方便’并没有那么简单。盗矿贩卖和私盐贩运一样,从事之人都绝非良善之辈,背后的利益大为可观,‘解剑园’既然充当了这种生意的保护伞,当然会得到数额相当大的回报,手中阔绰自不在话下。另外,从废矿里私采矿产这种买卖的水极深,有些人甚至会以巨额贿赂收买官员,以求将好矿界定为废矿,再转而收购来私自采挖,从中谋取巨额利益。
韩若壁问道:“别的不用多说了,‘解剑园’出了什么事,要严查江湖人?”
“你们还真是孤陋寡闻。”卫经纶道:“这事都闹得沸沸扬扬了。韶关的‘南华帮’、归善的‘解剑园’互相下了战书,眼见着就要火并了。这段日子,‘南华帮’招兵买马,‘解剑园’加紧筹备,两边都摩拳擦掌的。我觉得‘解剑园’派人严查境内江湖人,就是怕‘南华帮’的奸细混进去寻衅滋事。大战在际,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韩若壁恍然道:“先前我们只知道‘南华帮’在招兵买马。”
黄芩道:“为何事火并?”
“我也想知道呢。”卫经纶摇摇头,苦恼道:“本来我的事已经办完了打算回安南去,途中听到这个消息才急忙赶来归善的。虽说归善和韶关相距不远,但‘解剑园’素来偏安一隅,与世无争,怎么跟‘南华帮’起了冲突?”
黄芩听出来他和‘解剑园’有些交情,此番前去一方面是问明情由,另一方面也是为‘解剑园’助拳。
黄芩稍稍皱眉,似是回想了一下,道:“以前,我听一个说书的说,‘八大神剑’之一的‘千锋剑’和一个叫做‘解剑园’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就是这个‘解剑园’?”
“说书的满嘴跑马车,全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当不得真的。”韩若壁笑道:“不过,你也知道‘千锋剑’?”
黄芩反问道:“江湖上谁人不知?”
‘千锋剑’成名之早堪称传奇,江湖上怕已无人能出其右。据传,十余年前,此人才十一岁时,就凭借剑法力挫当时的一位剑道名宿‘青云剑’石鲲,一战创出了‘千锋剑’的名头。虽说在当时,石鲲还算不得顶尖的用剑高手,但以十一岁的年纪能战胜这样的高手也足以令整个江湖为之侧目了。其后,不少初出江湖的少年都主动向‘千锋剑’挑战,以期战胜他名耀江湖,可大多数都在决斗中死在了那把三尺青锋下,‘千锋剑’的名气也随之如日中天。但接下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千锋剑’开始临阵脱逃,甚至不敢再接受别人的挑战了。同他交过手的江湖人都说,他的剑术不仅没有精进,反而越来越退步了。于是,慢慢地,‘千锋剑’越来越少在江湖上出现,直到四、五年前彻底销声匿迹了。
韩若壁唉叹一声,道:“可惜,又是一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
他的一个‘又’字,在黄芩听来颇有点儿嘲人自嘲的意味,因为他也曾用这句话来讥嘲自己的读书天份。但是,这句话在卫经纶听来,却完完全全是对‘千锋剑’的嘲讽了。
卫经纶不知为何,冷冷地凝视着韩若壁,十分不悦道:“你一定不明白‘解剑园’这个名字的含义?”
韩若壁轻飘飘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解下利剑,回归田园吗。”
经纶一本正经道:“不错,既然是‘解下利剑’,可见是剑的主人主动放下的。”
韩若壁‘噗嗤’笑道:“卫掌柜,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们,‘千锋剑’是因为主动退隐江湖,才故意装出剑术退步,以那种方式草草收场的吧?”
卫经纶抢前一步,微微涨红了脸,强辩道:“你怎知不是?”
韩、黄二人对他的过激反应颇为不解,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韩若壁惊奇道:“难道‘解剑园’真和‘千锋剑’有关系?”
卫经纶神色肃然,道:“‘解剑园’,就是‘千锋剑’解剑归田之地。”
韩若壁展转生疑,道:“卫掌柜是说笑的吧。‘解剑园’的主人萧仁恕年过半百,从未在江湖上走动过,怎可能是‘千锋剑’?”
确实,既然十余年前,‘千锋剑’才十一岁,那么十余年后的今天,也不过是同卫经纶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怎么也不该变成个老头儿。
卫经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一阵,终于道:“你们知道‘无刃剑’吗?”
黄芩、韩若壁均摇头。
卫经纶又神秘兮兮道:“‘无刃剑’的威力未必在‘八大神剑’之下。”
“这么厉害?”韩若壁道:“恕在下寡见少闻,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号人物?”
“为什么一定是江湖上?”卫经纶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无刃剑’是萧大伯的剑。”
“萧大伯......你说的难道是‘解剑园’的主人萧仁恕?”韩若壁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正是。”卫经纶道:“萧大伯浸淫剑道数十年,‘无刃剑’上的神威可说不输于江湖上任何剑术名家。”
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显然,他和‘解剑园’萧家的关系不一般。
韩若壁轻笑道:“是吗?倘若如此,我也是练剑的,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无刃剑’?”
卫经纶抿了抿双唇,道:“但你们听说过‘千锋剑’。”
韩若壁道:“那当然,‘千锋剑’怎么也是‘八大神剑’之一,虽然之后泯没了,但已是声名远播。”
卫经纶的笑容有点古怪,道:“‘千锋剑’也姓萧。”
韩若壁惊了惊,道:“‘千锋剑’是‘解剑园’的人?”
卫经纶道:“索性告诉你们吧,‘千锋剑’的剑法传自‘无刃剑’。‘千锋剑’就是‘无刃剑’的独子。”指了指自己,他又道:“也是我卫经纶最好的朋友--萧兰轩。”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面上也流露出隐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黄芩冲韩若壁挤了挤眼睛,道:“看来说书也有不满嘴跑马车的时候。”
韩若壁假装没看见,只暗自嘀咕道:“萧兰轩......‘千锋剑’......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
听别人提起萧兰轩,卫经纶的双眼更亮了,道:“他这人别的不好说,喜好喝酒是真的。只要找到他,就一定有好酒喝。”
韩若壁兀自想了一会儿,道:“‘千锋剑’这个名号,是谁帮他取的?”
卫经纶两手一摊,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他自己。”
韩若壁微微一笑,道:“老子的剑叫‘无刃剑’,儿子的剑偏取名‘千锋剑’,以‘千锋’对‘无刃’,有点儿意思。”
经纶笑得很温柔,道:“不错,萧兰轩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朋友。”
韩若壁有些遗憾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想见一见他,喝一喝他的好酒,兴许也能和他交个朋友。”
“原来你也好酒?”感觉正中下怀,卫经纶忙道:“这有何难,二位随我去一趟‘解剑园’不就成了。”
能格杀‘黄膘紫骝’之人定然武艺非凡,眼下又恰逢‘解剑园’用人之际,只要把这二人领了去,八成就能说服他们施以援手了,因此卫经纶是巴不得。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韩若壁眼波微转,开门见山道:“卫贤弟是想让我们替‘解剑园’助拳吧。”
不待卫经纶答话,黄芩已道:“‘解剑园’和‘南华帮’没什么不同。这件事,孰是孰非只有双方心里明白,外人不便插手。”
在他看来,将要到来的火并只是两个势力间的角逐,本就没什么正义、邪恶之分,即便有,双方势均力敌,都不是好捏的柿子,鹿死谁手原该凭本事说话。
卫经纶听言嗔怒道:“怎会没什么不同?!一个是正经庄园,在归善从不惹事生非,以至于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一个是黑道帮派,在韶关处心积虑地吞并其他帮派,还不断染指别的地方。”
韩若壁微带责怪地瞧了眼黄芩,想来是嫌他不会说话,又转向卫经纶道:“来的路上,我们遇到几个去给‘南华帮’助拳的。”
卫经纶道:“都是些什么人?”
韩若壁连声报出来,道:“‘女金刚’连春花、‘赛关公’谈立威、‘轰天拐杖’常胜、‘拼命头陀’刁顺,还有什么‘降魔太岁’金四郎和‘立地龟’归齐山。”
卫经纶‘嗯’了声,道:“多谢,等我去到‘解剑园’,会将韩兄所言转告萧大伯,也好叫他们早做防范。”
这时,韩若壁的脑袋里有了主意,大模大样道:“其实,谁都知道,‘南华帮’不过一个黑道帮派,恶迹斑斑,从来不做好事,和‘解剑园’岂可相提并论?这次的火并必然是‘南华帮’的阴谋,只瞧被他们引去助拳之人便知一二,都是些江湖上出了名的牛鬼蛇神。凡是白道正义人士,谁肯为了点儿银子替黑道帮派助拳?”
黄芩听他说得振振有词,忍不住连瞥了他好几眼,心道:居然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南华帮’是黑道帮派,你那‘北斗会’就不是了?
卫经纶听得极为顺耳,深为赞同,忍不住点头不止。
韩若壁又言之凿凿道:“方才,我这位朋友不过是因为有急事需待去办,没时间帮衬‘解剑园’,才信口说来的。不过,如果我们的事情解决后,‘解剑园’还需要帮手,定然不遗余力。”
“今日能遇见韩兄,当浮一大白!只可惜此地无酒,他日定备上好酒,恭候二位到来。”卫经纶道:“似韩兄这般嫉恶如仇、急公好义之士,当真有大侠风范。”
韩若壁得意地挑起眉毛,道:“卫贤弟又何尝不是?”
卫经纶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的黄芩只冷眼旁观,不做任何表态。
卫经纶心情大好,转而主动向黄芩示好道:“黄兄,如果你要办之事就在归善,或许‘解剑园’能够帮上不小的忙呢。”
他的话确是不假,以‘解剑园’在归善的势力,跺一跺脚地皮也要抖三抖,还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帮不了的忙。
黄芩只道:“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非去处理一下不可。”
稍后,三人各自上马,卫经纶又微笑邀请道:“既然二位也是往归善去的,不如同行吧,待过了‘解剑园’的关卡再分道扬镳。有我领着,你们也可省却不少麻烦。”
韩若壁笑着拱手,道:“求之不得。”
于是,黄、韩二人和卫经纶,以及那八骑一起往归善去了。
烈日如焦,热风如烧。一行人进入归善地界没多远,就瞧见远处的路面横贯着一排木栅栏,前面还顶着不少鹿角、蒺藜,把整条道路给截断了。栅栏后守着约十来名威武强壮的汉子,个个眼似厉电寒星,手提钢刀长矛。令人感觉诧异的是,他们的领头之人却是个两手空空,身着灰衫,脚穿布鞋的和善中年男子。其实,他的鬓角已显出丝丝白发,看上去似乎要比中年更老一些。当黄芩、韩若壁以及卫经纶等人来到跟前,拉缰止马时,领头之人正指挥着那些汉子把栅栏移开一个豁口,让几个路过的百姓进去。
卫经纶翻身下马,上前打招呼道:“萧二伯!”
此人正是‘解剑园’主人萧仁恕的胞弟萧怀物。
见到来的是卫经纶,萧怀物迎上前道:“经纶,你也来了?”
卫经纶匆匆施了一礼,道:“听说‘解剑园’出了大事,我便带了人赶来,希望能助兰轩兄一臂之力。”
萧怀物握住他的手,感激道:“兰轩真是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
卫经纶一指身后的黄、韩二人道:“这二位就是传闻中杀死冷血杀手‘黄膘紫骝’的英雄好汉。”
韩若壁下马上前,拱了拱手。黄芩也牵马过去,冲萧怀物点了点头。
萧怀物道:“能得二位英雄相助,‘解剑园’感激不尽。”
卫经纶抢着道:“他们还有私事要办,等办完了才能到庄园帮忙。”
萧怀物露出宽厚的笑容,道:“不妨事。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黄、韩二人各自报上姓名,萧怀物虽从未听说过二人,仍是说了一大堆滚瓜烂熟的久仰赞誉之语。而后,他自走开,忙着指挥那些汉子移开路障,让卫经纶及黄、韩等人过去。就在汉子们搬开栅栏,准备让他们过去时,马踏焦土,人披尘烟,又是三人三骑飞奔到了跟前。尘烟落定,黄、韩二人定睛看去,只见这三匹马,一白二黑,马上之人正是早先在汀州府照过面的那三个高手。因为暴风雨的关系,这三人也曾在‘乱云不过山’歇过一夜。原来,他们也是往归善来的。黄、韩二人瞧那三人时,那三人同样在瞧他们,显是也认出来了。当六道目光落在黄芩、韩若壁手里牵着的黄膘马和紫骝马上时,三人同时身躯一震。
白马上的一名留了小胡子的中年汉子踩蹬落马,几步迈到黄、韩二人面前,仿佛不相信般道:“竟是你们杀了‘黄膘紫骝’?”他的声音很低沉,还带点儿沙哑。
韩若壁抚了抚额头,故作姿态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
上下打量了黄、韩二人几眼,小胡子轻叹一声,道:“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当日,我居然没瞧出你们的武功如此了得。”
韩若壁吸一吸鼻子,假装傲气十足道:“武功又不是衣服,如何能瞧得出来?我倒觉得‘黄膘紫骝’没什么了不得的,不值一提。”
小胡子是老江湖,见韩若壁一副瞧不起敌手的样子,就觉得他和黄芩可能只是刚出道的两个雏儿,不过尔尔了,但不过尔尔如何杀得了‘黄膘紫骝’?这时际,另两匹马上之人也甩蹬下马走了过来,却不是走向黄、韩这边,而是往萧怀物那边走去。
小胡子狐疑问道:“你倒是说来听听,是如何杀得‘黄膘紫骝’的?”
韩若壁做了个简单的手起掌落的动作,大大咧咧道:“不就一剑一个吗,不然还能怎样?”
说得好像人是他杀的一样。
黄芩撇一撇嘴,心道:说得轻松,杀‘黄膘紫骝’时,你倒是别躲在一边贪凉快,也出份气力再来吹呀。
韩若壁的话更让小胡子觉得不靠谱,心想:别是‘黄膘紫骝’马失前蹄,跌沟里摔伤了,让这两个小子捡了便宜,抽冷子给做了吧。想罢,他当即没了兴趣,撇下黄、韩二人,也向萧怀物那边大步而去。
黄芩侧头靠近韩若壁,低声问道:“你故意的?”
韩若壁微微颔首,道:“难道你还嫌自己不够有名,想借杀‘黄膘紫骝’一战成名?”低笑一声,他又道:“其实,别人知道我,却不知道我是谁,这种感觉才最好。”
他二人,一个是‘北斗会’的天魁,一个是一钱买一命的暗器之王‘爆裂青钱’,论名气,论实力,都远在‘黄膘紫骝’之上,只是各有各的不能暴露身份的原因,因此,如能将杀‘黄膘紫骝’一事引至两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身上当然最好。
黄芩心下明了,道:“想得周到。”
其后,二人得知,来的三人都是广东某卫所军的客座教头,各有一身本事,此番前来是受朋友所托,替‘解剑园’助拳的。过了关卡后,卫经纶和那三个教头往‘解剑园’去了,韩若壁和黄芩则往水东街而去。
路上,落在后面的韩若壁道:“卫经纶说的话,你信吗?”
黄芩转头道:“什么话?”
韩若壁道:“就是说萧仁恕的‘无刃剑’不输给江湖上任何剑术名家的话。”
黄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你不信?”
韩若壁想当然道:“如果他的‘无刃剑’那般厉害,怎甘心不到江湖上与人比拼?又怎可能默默无闻?”
黄芩却似乎挺明白,道:“也许,他浸淫剑道,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纯粹为取悦自己,那便没什么不甘心了。”
韩若壁微微一怔道:“你的意思是,‘剑道’于他而言,就像琴、棋、书、画于文人而言一样?”
黄芩点点头。
韩若壁却又摇头道:“可就算是琴、棋、书、画也有高下之分,喜欢、精通之人必然忍不住与人斗琴,对弈,比字,比画。”
黄芩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阳光,回头望向韩若壁,道:“是啊,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或精通,而是因为相争之心。”
韩若壁道:“人可能没有相争之心吗?你没有吗?”
黄芩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但人不会在每件事上都有相争之心,有争的事,自然也有不争的事。”顿一顿,他又道:“你不能否认,这世上总有人喜欢弹琴给自己听,总有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总有人喜欢默默写字,默默画画,从不曾与别人比试高下。那不是因为他们不精通,或是缺乏比试的勇气,而是因为他们享受的并非战胜对手,而是做喜欢做的事。”
韩若壁愣了愣,道:“你认为萧仁恕就是这样?”
“谁知道呢?”黄芩继续边牵马前行,边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关我什么事?”
韩若壁一面跟上一面嘀咕道:“不可能吧。如果萧仁恕真是这样的人,当年又怎会容忍十一岁的萧兰轩仗剑江湖,挑战‘青云剑’石鲲?”
水东街,顾名思义,是一条水在东边,即西面临水的街道。紧邻街道的那条东江经年累月地向西奔流,江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穿梭往来的船只。水东街的东面是墙头叠起、黛瓦相连的各式房屋。可能因为天气太热,也可能因为‘解剑园’严查过客的缘故,街上来来去去总共也没几个人。
黄芩跟着韩若壁来到了街边一个孤零零的卖云吞的小摊前。此时,摊位上没有一个食客,摊主怕热,也没点柴禾烧热火等云吞下锅。韩若壁把缰绳交给黄芩,来到头上顶着块湿巾、蔫缩在凉椅上的摊主面前。这张凉椅的背上还绑着把凉伞,遮住了瀑泄而下的阳光,同时也遮住了摊主的脸。
韩若壁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调侃道:“你若肯把这张凉椅借我坐一会儿,我便买你的云吞吃。”
听见他的声音,椅子上的摊主忙不迭跳起来,蹦到了凉伞外,拔直了腰,急喜道:“大......大......”
大大的太阳地里,他的心跳得咚咚响,人也有点儿晕乎乎,激动得不能自已,连话也不会说了。
韩若壁瞪圆了眼,吃惊不已道:“怎么是你?”
摊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韩若壁照顾到对方需要时间调整情绪,于是玩笑说道:“莫不是惦记着我欠你的那顿酒,一路从江西追到归善来了?”
原来,这个穿着洗得几乎快能透光的粗布小褂的摊主居然是倪少游。
韩若壁四顾周围,没见什么旁人,才压低了声音道:“负责此地联络的弟兄呢?”
这刻,倪少游已然镇定了下来。他心里堵着千言万语要对韩若壁说,但说出来的却完全不是他想说的。“此地负责联络的是小艾,他是外面的弟兄,不识得大家当。我替他来不是更好,连接头的暗语都可省了。”
韩若壁幽幽一声叹,道:“在其位,谋其事,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你好像已忘了自己不是‘北斗会’的人了?”
倪少游低下头,有些委屈地嚅嗫道:“小艾病了,人烧得厉害,已经两天了。迫不得已,我才让他在家里歇着,换成我每天推了云吞摊出来逛,专等大当家前来联络。”
韩若壁踌躇了一下,道:“找大夫看了吗?”
倪少游木愣愣地盯着韩若壁的脸瞧,像是看不够,要一次看回本一般。他回道:“看了,说是湿火内噬,外邪入侵,已经用了药,应该很快没事的。”
“没事就好。”韩若壁点点头,道:“是王大人派你来和我联络的吧?”
他曾将这个联络点的位置和联络方式告诉过王守仁,以便互通有无,而现下倪少游又是王守仁麾下的军士,是以他才会如此推论。
倪少游挺一挺胸,鼓起勇气道:“王大人本无意派我来,是我主动请缨来的,我就是想见大当家。”
这倒是韩若壁没有料到的。犹豫了一下,他道:“今时今日,你还想回‘北斗会’?”
倪少游断然道:“不!我只是想见大当家。”
忽然,一个清晰、平稳的声音传了过来:“给我来一碗。”
说话的是黄芩。他已将两匹马系在了前面不远处的旗杆上,正撩起袍角,落座在矮桌边的藤条小凳上。倪少游这才注意到韩若壁身边还带了一名男子。他定睛一看,立刻认出了黄芩,惊讶地合不拢嘴。半晌,他才道:“他,他不是那个高邮的捕头吗?”
前次在阮江上,若非韩若壁扮鬼救下他,他早就折在黄芩手里了,当然牢牢记住了对方的面貌。
黄芩故意连一眼都没往他这边瞧。
其实,黄芩当然知道他就是倪少游,而且也知道他已经被韩若壁逐出了‘北斗会’。
倪少游狐疑地转望向没吭气的韩若壁,一时摸不着头脑,道:“大当家,你怎会和他在一起?”
韩若壁嘿嘿一笑,忽然冒出来一句,:“他饿了,你会做云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