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柴容川现在的心情,那么毫无疑问,如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便是最贴切的比喻。
在看到沈宁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胃里全都是死苍蝇。
这种感觉甚至让他忍不住想要呕吐,可偏偏还什么都吐不出来。
沈蝉衣从马车上下来之后最先看到的就是柴容川那张表情极为难看的脸,顺着柴容川怒目而视的方向看过去,沈蝉衣就看到了那个在微山湖畔烤鱼的年轻男子。
说起来,那烤鱼的滋味沈蝉衣已经淡忘的差不多了。
但是那个年轻男子不知为何她却不时能想起来。
虽然几个月之后那男子的样貌已经有些许模糊,可沈蝉衣还是第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其中并不牵扯到什么扯淡的一见钟情之类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沈宁的时候,沈蝉衣便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清楚这特别的感觉是什么的,或许亲切这两个字比较贴近她的心境。
虽然那个少年郎的举动并不讨喜,还打了柴容川,可沈蝉衣心中偏偏对他没有一点记恨,当再见到沈宁的时候那种亲近感觉再一次从沈蝉衣心里浮现出来。
“怎么是你?”
她问的话和柴容川问的话一字不差,而沈宁的回答也是一字不差。
“别来无恙?”
只是,沈蝉衣的怎么是你和柴容川的怎么是你无论语气还是其中含义都不相同,而沈宁的两句别来无恙也绝对不是同一个意思。
对柴容川说的别来无恙,虽然语气平淡可其中不无讥讽,对沈蝉衣的别来无恙,其中只有问候再无他意。
沈蝉衣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却举步站在柴容川身边挽起他的胳膊。
柴容川微微一怔,随即感激的看了妻子一眼。
沈宁微笑着对他们夫妻二人再次点头示意,心中对这女子更多了几分敬佩。
沈宁虽然算不得什么君子,当然在不必要的时候也没兴趣做什么纯粹小人。
和柴容川之间的那点小小恩怨根本就不值一提,至于柴容川是否刻骨铭心沈宁也并不在乎。
如今到了他的地盘上,让他拿出仗势欺人的架势来,沈宁反而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呢。
男人嘛,越是占尽优势的时候越要显得大度。
当然,若是换做了战场上,让沈宁占尽优势的话,那他的敌人别指望沈宁能有什么大度的举动。
“真是抱歉。”
沈宁笑了笑对沈蝉衣说道:“我将宿城的人马调回来,没想到也将你们一道带回来了。如果我的人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我先替他们道个歉。”
“道歉就不必了。”
柴容川上前一步挡在沈蝉衣前面,收起脸上的愠怒而是变戏法一般换上一副温和笑脸。
其实这对于柴容川来说并不难,他这等世家大户出身之人掩饰真实心境谈笑风生乃是必修的课程。
而柴容川之前的惊诧愤怒因为沈蝉衣挽起他的手臂,这个充满了温情的小动作而压了下去,换上一副笑脸,柴容川做起来驾轻就熟。
“我不介意你手下人的鲁莽,当然也不会怀疑你的风度。”
柴容川微笑着说道:“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夫妻打算这就告辞。”
沈宁缓缓摇了摇头道:“那怎么行?”
柴容川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带着讥讽语气问道:“怎么,你还想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宁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他依然微笑着,表情淡然的没有一丝改变。
“柴公贤伉俪第一次来郓城,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失了礼数。”
“郓城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好在山美水美百姓们也和善,柴公不介意的话就多停留一日。”
“虽然我这个地主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款待,诚挚心意还是有的。”
“一日?”
柴容川嘴角挑了挑问道。
沈宁摆了摆手笑道:“若是绍公不急着离去,多停留些日子也无妨。恰好过几日我便要率军猎狼,如果绍公有意倒是可以一同前往。”
“那好!”
柴容川抱了抱拳道:“便叨扰寨主一日,至于猎狼……我们夫妻还要赶回江都,只怕不能一饱眼福了。”
沈宁微笑道:“他们都叫我将军,不过寨主这个称呼听起来也不错。”
两个人看起来和善的交谈中,其实味道哪里是如看起来那么平淡。
只是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一样的亲和,柴容川偶尔眼神中还会有一丝敌意闪烁。
而沈宁微笑着的时候那种人畜无害的样子,便是最狡猾的人也从他身上找不出一丝虚伪。
可是柴容川却知道,面前这个清俊的少年郎比起自己来还要虚伪一百倍。
两个人正毫无意义的说着话,第三辆马车上的呼乞那朵颜从车中轻轻一跃跳了下来。
在十二月女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过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正在与柴容川云淡风轻交谈着的沈宁,呼乞那朵颜忽然觉得自己好紧张。
“怎么是你?”
这次问出来的是沈宁。
他看见呼乞那朵颜的时候眼睛立刻便睁得很大,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呼乞那朵颜微笑着看着他,然后轻声道:“别来无恙?”
这四个字,其中意思好像又有些许不同。
这次沈宁不但将宿城雄阔海的厚土营调了回来,也将招牧的洪水营调了回来,大野泽内留守的一半水军没动,所有新兵也都被沈宁调了出来。
再加上抽调了宿城,须昌,郓城三地的郡兵,如今聚集在郓城的兵马总数已经超过三万。
而在巨野的骆毅麾下青木营和徐鸿雁的水军总兵力也超过一万人,整个东平郡全部兵力,沈宁这次调动超过六成。
而剩下的,则都是东平郡原来的郡兵和从难民中招募的新兵。
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只有一个目的,开赴雷泽县。
徐一舟来信中表示,云清寨大当家虞朝宗仁义厚德,只要沈宁亲自赴云清寨大营中登门道歉,那么燕宁寨和云清寨之间的事虞朝宗可以一笔勾销。
这是一种姿态,很高的姿态,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那便是云清寨凌驾于燕宁寨之上。
如今比嚣张,沈宁又何惧一个云清寨?
雄阔海之前送回来的消息,只说扣下了唐国公沈原的女儿和女婿,沈家中还有一个女子要求见秦大档头,所以沈宁完全没有想到来找秦若薇的居然会是呼乞那朵颜。
自从上次无栾死后在燕山上分别,两个人已经有很久没有见面了。
实事求是的说,若不是今日突然见面,沈宁这段日子还真的已经忘记了呼乞那朵颜。
显然,他没有记着她,而她却似乎经常会想起燕山上席地而坐挚诚书写墓碑的那个清俊少年。
进城的时候,柴容川故意和沈蝉衣走在后面。
“真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是占据大野泽的绿林大豪。”
柴容川自嘲的笑了笑低声对沈蝉衣说道:“到郓城之前我还说过,若是可以的话拉拢此人,日后说不得能为咱们沈家所用。现在看来,只怕要断了这个心思了。”
沈蝉衣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件事还是不要提起的好,父亲不答应你的提议,你就不要胡乱做主张。”
柴容川点了点头道:“我只是不明白,他如此年纪,怎么就能是个麾下兵马数万的反贼首领?当日在微山湖遇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也是个出身世家的子弟。”
沈蝉衣轻声道:“不是有句俗话吗,人不可貌相。”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停留一日好了,料来他也不敢真的对咱们沈家的人怎么样。”
“虽然父亲远在河西,可在朝中的影响力还是有的。这沈宁不是一个愚笨之人,他应该能想到,若是为难了咱们,父亲必然会促使朝廷发兵征剿东平郡。”
柴容川苦笑道:“时运不济,咱们出门好像没看黄历。说来说去,若是没有遇到那个草原女子也不会今天这尴尬局面。”
沈蝉衣看了柴容川一眼问道:“你在怪我?”
柴容川叹道:“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觉着,这也太巧了一些吧。”
沈蝉衣想了想说道:“既然巧合之下还能与沈宁相见,说不得是他冥冥之中注定了与咱们沈家有什么机缘。既来之且安之,无需担心什么。”
柴容川笑了笑道:“你倒是洒脱!”
因为呼乞那朵颜和柴容川夫妻的到来,沈宁将大军开拔的日期向后推了一日。
反正他已经给徐一舟回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诉徐一舟自己必然是会亲自走一趟雷泽县的,所以倒也不必太过心急。
信中沈宁没有明确表示什么态度,只说自己会去,这模棱两可的态度最能迷惑人,而他估摸着虞朝宗存着害自己的心思,所以不会贸然进攻雷泽县。
便是云清寨真的进攻沈宁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南宫烈火手下烈火营近七千人马据守雷泽,旁边还有骆毅的青木营和徐鸿雁的水师超过一万人马策应,真打起来的话,云清寨没那么容易攻克雷泽。
柴容川本以为沈宁会在郓城中选一家知名的酒楼,没想到沈宁直接将他们带到了柳华巷的宅子里,然后微笑着告诉他们。
今天这顿接风宴席,他自己亲自动手去做。
而让沈蝉衣心中微微一动的,则是沈宁出了客厅的时候自称为朵颜的草原少女自然而然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出去。
这是女子的一种天生的敏锐直觉,细微处,总是能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而柴容川则微觉诧异,心中甚至隐隐怀疑这燕宁寨的大当家是不是有做厨子的瘾头。
第一次是在微山湖畔有妙龄少女相伴他便是在烤鱼,今日他竟然还要去下厨烧菜而身后依然有一个清秀可人的少女陪着。
想想微山湖畔那少女的纤纤腰肢和一双长腿,想想朵颜姑娘那婀娜身姿出尘气质,柴容川心里便不得不嫉妒一番。
可是主人家亲自下厨,便没有比这更隆重的款待,他倒是对这沈宁的心性多了几分钦佩,明明那沈宁和自己有过节,可自始至终沈宁都表现的彬彬有礼。
而在嫉妒之余,他便在心中告诉自己说君子远庖厨,由此可见这大野泽的大当家是个十足十的小人……
柴容川却怎么知道,沈宁要亲自下厨哪里是给他柴容川面子?
“我已经派人去请秦大家,她在军中有些事忙着,还不知道你来了,若是知道一定会立刻赶回来。”
沈宁对呼乞那朵颜笑了笑说道。
呼乞那朵颜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可是沈宁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她听到秦若薇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痛苦。
“那件事,秦大家和我说起过。”
沈宁抿了抿嘴唇整理着措辞:“她也很痛苦。”
“今天准备做什么款待客人?”
呼乞那朵颜忽然打断沈宁的话问道,然后笑了笑说道:“我回草原之后闲来无事也学着做你们中原人的饭菜,要不要我帮你?”
沈宁一怔,微微叹气道:“我知道这件事要是想让你原谅她很难,若是换了我只怕还做不到你这样。”
“其实我知道,你能来找她便是已经对她原谅了三分。”
“或许吧。”
呼乞那朵颜理了理额前的发丝低声道:“我这次来,其实只是想问问她……当日,为何要那么选择?”
她这个动作,像极了秦若薇。
沈宁忽然生出一种错觉,面前这呼乞那朵颜便是秦若薇神圣那一面的分身?
“这件事……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若薇已经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