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国是自己步行走回中队的,爬上二楼的会议室时已是满头大汗,却不知这汗是累的还是吓出来的。
他迎着全体队员的检视,一路擦着额角不停冒出的汗慢慢踱了进来,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
然而,更尴尬的是,他绕了一圈后发现已经没有多余的座位了。于是,干脆闷着头一路走到离会议桌最远的拐角,后背顶靠着墙才勉强站稳不停打着哆嗦的双腿,姿势像极了罚站。
中队长黄海冷冷扫了他一眼,也不去管他是站还是坐了,清了清嗓子率先作了会前致辞:“好,人都到齐了。今天,应夏凯同志的提议,因着我们工作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和漏洞把大家召集到这里开一场紧急会议,也为我们近一段时间的工作进行一次全面的总结……”
明眼人都听得出,黄海的致辞中只字不提当事人刘保国实为有意去淡化及边缘化其所犯错误的恶劣性质。
之后,便是一份长篇累牍的工作报告,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侧重提到城管执法过程中出现的各类突发事件和无法可依的老大难问题,目的显然是为了引起大家对自身安全的重视及牢记文明执法的重要性。
黄海讲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甫一放下手稿,季强立刻举起一份厚厚的稿子接了上去……
没有办法,特定的体制下就是这样,等级的划分十分鲜明,发言也是遵循这样的原则。
季强讲话的过程中,我和夏凯不停地交换着眼神,我们注意到,与会众人已开始面露疲态,接二连三打起哈欠。然而,促成这场会议的议点却始终不被提及。已经很明显了,身为刘保国外甥的副中队长季强与自己的亲密上司黄海心照不宣地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搪塞过去。
夏凯终于按捺不住性子,腾地站起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打断季强绵绵不绝的发言:“季副队,我觉得应该先处理一下队员刘保国逃班的问题。”
这个议题就像一颗炸弹,令与会众人倏然醒目,纷纷抱着看客的心态打起了精神。
就这么兀然被强摆到了明面上,季强心知这问题已避无可避,遂不动声色地睨了夏凯一眼,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意道:“这个问题会前我已与黄队通过气,认为刘保国同志乃是初犯,且并未造成什么直接的危害。因而,防止产生不必要的社会影响,我们决定在中队内部对刘保国同志进行通报批评,并责令其在会后向我和黄队做一次深刻的检讨。”
这就完了,如此恶劣的行为仅通报批评和检讨就完了。夏凯实在无法苟同这种不痛不痒的敲打和明目张胆的包庇,紧盯不放地表示:“从刘保国同志在麻将馆内纵横自如的模样来看,我相信这绝不是他第一次踏足此处。不信,大家可以传看一下我执法记录仪中拍下的画面。”说罢,夏凯取下了肩章上的执法记录仪重重拍在了桌上。
季强黑起脸,话里含针地叱道:“夏凯同志,是否要联系公安部门把枫锦路上所有监控都调看一遍,数清楚刘保国同志究竟去过几次不该去的场所,这样是不是才合你意!我不明白你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对一名老同志紧盯不放、赶尽杀绝。”
夏凯不上他的套,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如有必要,确实可以请求公安部门介入,这是对法律的尊重,并不存在针对谁的问题。”
季强心里火透了,咬牙切齿地叱道:“夏凯,你就能保证你在上班时间没有做过自己的私事,你玩电脑手机和去麻将馆不过是形式上的不同,本质上其实都是一样的。再者,你这样不顾大局的做法是想置我们枫锦中队于何种境地!群众对我们城管部门本就怀有偏见,你不积极向群众展示我们城管阳光的一面就罢了,还非得不遗余力来抹黑我们整个系统,吃饱了撑的么!”
夏凯哪容得下这样的污蔑,当即拍案道:“季强,请你不要颠倒黑白,抹黑我们整个系统的是你们,不是我!”
季强怒极反笑,指着自己问:“夏凯,你可别疯狗乱咬人啊,我敢拍胸脯保证,在工作中我可一向是兢兢业业,从未擅离职守过。”
“但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勾当你却没少做。”夏凯冷冷的补充道,接着朝我使了个眼神。
我立刻站起身,避开季强意欲噬人的目光,直接对中队长黄海说:“黄队,我要举报季强副队长。他不仅示意其舅父刘保国可在上班期间出入麻将馆,并且还利用自己为队员做工资条目的权利,肆意为刘保国多造工资。”
“一派胡言!”季强怒发冲冠地冲我咆哮起来。
夏凯肃然道:“ 林晓北的话是真是假,只需调出刘保国工资卡的银行流水便知。”
“你有什么权利去调查一名合法公民的银行卡信息。”季强气得快要跳了起来,呼吸粗重地冲夏凯咆哮,但明显底气开始不足。
夏凯懒得和他作口舌之争,冷定地从手边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叠材料掼在桌上,提高音量对与会众人道:“既然某些人不愿配合,我也没有办法。但这些中队物品采购清单和餐费支出清单却是确凿无误地显示季强副队长作为执行者从中赚取了不少差价,以及餐费的报批费用与实际用餐标准不符。另外,这只是书面报价,至于背后,那些餐馆经营者有没有悄悄给你一定的回扣,就不得而知了。”
季强有些紧张地伸长脖子看了眼那叠材料,嘴上却仍强硬斥道:“夏凯,你倒是煞费苦心啊,一手炮制了这么多子虚乌有的东西?”
夏凯眼中冷芒闪过,厉声呵斥道:“季强,如山铁证面前,你还是不停狡辩,毫无认错悔改之意,充分暴露了你人品的卑劣。”
与会众人从未见过夏凯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间,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季强也被这一掷地有声的指斥弄懵了,不及作出回应,就听“扑通”一声,站在拐角多时的刘保国却率先败阵,不争气地跪在了冷梆梆的地砖上,也不知是站久了腿软还是被吓的无法自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俯首认罪:“黄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都是我的错……”
不打自招,一切都已十分明朗。会议室在短暂的肃静后,慢慢响起了一阵阵窃窃私语声。
却见季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其中更多的是对刘保国这个猪队友的恨铁不成钢,明白自己是坐不住了,也就艰难地站起了身,面朝身旁的一把手开始检讨:“黄队,都是我的错,辜负了您和组织的信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没能坚守住作为一名干部的底线,犯下了大错……”
不等他检讨完,夏凯便严肃地指正道:“季强,你这不仅仅是犯错,而是性质严重的职务犯罪,已经触犯了国家法律,完全可以交由检察机关处理。”
这句话再次引起了跪在地上的刘保国的恐慌,忙拖长哭腔替自己的外甥求情:“黄队,千万别上报!季副队长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要怪就怪我,是我眼里总是想着钱,才把季副队拉下了水。还不是因为工资低么,我这胸口隐痛都有好一段时日了,都不舍得花钱去医院看看。”说到最后,不忘把个人的苦楚也给倾倒了出来。
身为一把手的黄海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啪”一声响亮的拍案声从他的手下传来,遏止了这出愈演愈烈的闹剧,却毫无预兆地将矛头指向了我,冷峻无比地问:“林晓北,你为什么不直接向我汇报,眼里有没有我这个中队长?还有,你既然对此事知道得如此详尽,自身是不是干净的呢?”
竟是一着杀鸡儆猴,转移注意,我急忙辩解道:“黄队,因为您和季强同在一个办公室,所以直接向您汇报有些困难。您说的没错,季强一开始为了封我的口,确实在未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为我多造了二百六十元,但工资一到账后我便一分不少地退还给了他。”
黄海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大力地敲着桌子说:“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同志思想存在问题,难道我身为一队之长会是非不辨么,还是会去包庇谁呢?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依我看,你这个同志本身行的就不够端正。”
夏凯听不下去了,挺身而起,替我辩驳道:“黄队,您这话说的实在有失偏颇,林晓北同志毕竟是一名新来的同志,行事上有所顾虑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转由我向您汇报更妥帖一些。”
夏凯成功将黄海的怒火引向了自身,黄海冷厉地看了他一眼,“你汇报了么!你完全是在自作主张!”
说罢,又冷冷地扫了一眼与会众人,语意模糊却又指向性鲜明地道:“在这里,我也奉劝一下我们个别同志,脑子里不要整天想着去算计这个扳倒那个,有这工夫不如多花点时间去努力钻研提升自己的业务能力。况且,就算你把你上头的拉下了马,你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地爬上别人的位子。”
最后,也表明了自己对着这件事的态度,“对于这件事情我建议还是在中队内部进行处理,不要使问题扩大化,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丢不起。散会!”
已经很明了了,虽然是一把手,但黄海还是很讲情面的,对于自己的亲信跟班自然是要力保到底的,要不然,以后谁还会为他鞍前马后。
在情势如此明朗的死寂中,季强立刻表示了自己积极退脏的决心和争取宽大处理的愿望。
而另一名当事人刘保国则被予以中队内部警告处分,并限期退还赃款。
夏凯完全没有料到,这场他发起的“倒季运动”最终会是以这样一个完全背离预期的结果惨淡收场,不仅没有动摇季强的地位,反而让一把手对自己横加指责。
随着黄海的拂袖而去,会议室内很快便空空如也,只余我和夏凯沉默地看着彼此。
“对不起,夏领导,我不该把这事告诉你的。”我惭愧道。
夏凯摆摆手离开了座位,“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考虑不周!高估了黄队的公正心。”
我从怀里摸出了先前打印的辞职报告,递给夏凯:“夏领导,这份辞职报告麻烦您帮我转交给黄队吧,我就不亲自去交了。”
夏凯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慨叹道:“这种工作早辞早好,反正你也没有编制。不如乘着年轻出去闯一闯。”
走出会议室,我问:“夏领导,有一个问题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为何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扳倒季强,难道真的是官瘾在作祟么?”
夏凯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长长的过道,眼神寂寥而旷远,“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