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卿看过谢晋拂花沾叶向她走过来的温和模样，也见过他御马过长街，神采飞扬的不羁姿态。她以为这将是她的未来所靠。
但是——
“你说什么？”洛卿抖着手把茶盏放到桌面上，颤着声问道，“少爷，要去远游？”
“姑娘……”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的回话，“少爷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洛卿失魂落魄地走到谢晋院子前，听着里面女人带着哭腔的责骂和挽留，听着侍从仆人低低的抽泣，听着谢晋坚定的……拒绝。
眼泪从眼眶滑落，从脸上滚下，微微的凉。
“阿卿。”
隔着泪水，洛卿看着谢晋的脸，她想劝他留下来，哪怕是以死相逼。
所谓远游学习，不过是去寻找他心中的明主投靠。
但是不行。
她知道，他有满腔的抱负，欲得伯乐赏识。
“阿卿，别哭。”谢晋手足无措地帮洛卿擦眼泪，但泪水却像是越擦越多，“对不起，阿卿。”
“阿卿，如今天下四分，群雄并起。老师与我传话，希望我去帮他。”
“不用说了，你去吧。”洛卿抓住谢晋的手，红着眼眶，用丝帕给他细心地擦拭沾染在手掌的泪水，“行事多思量，勿要莽撞……要记得，我……与姨母，在家中等你。”
“好。”谢晋反握洛卿的手，退却少年青涩的脸上带上丝丝苦涩，“若是我……你自行嫁娶。”
洛卿低着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砸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顿良久，洛卿才哑声答道：“好。”
谢晋走的很仓促，只带了一个自小跟他的书童，连夜离开。
洛卿坐在小院子里，看着天上高挂着的月亮。曾经她是这样送走自己的父亲，现在她也如此送自己的未婚夫婿。
丫鬟把桌上的茶水撤下去，换上新茶。见洛卿痴痴地望月，有些担心的嘱咐道：“姑娘，歇了吧。”
“什么时间了？”
“过子时了。”
都这么晚了呀。
洛卿捏起刚放上桌的茶杯，喝一口热茶祛除满身冰凉，“主院现在什么情况？”
“夫人伤心了一天，刚刚才听声音消了，想来应该是睡了。”
洛卿闻言点点头，起身回小阁楼。
这世界，谁离了谁，都能活。
谢晋离家的消息没两天就在族里传开，谢家算得上江南的豪族，旁支人脉盘根错节般分布在江淮，但主家却人丁稀少，万顷红土地只有谢晋一根独苗苗。谢家族老一听谢晋顶着战火往外跑，心里拔凉拔凉的，恨不得把人揪回来开个三堂会审。
但如今逮不着人，只能恨铁不成钢的训斥谢夫人。
“如今这外面世道乱得很，你怎么就能同意一个娃娃往外面跑？”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上首，拍着桌子吼坐在下座的谢夫人。
“我没同意，他自己偷偷跑的。”谢夫人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这两天下来，她整个人都苍老了不少。
坐在另一边首位的老人家牙都豁了几颗，说话还有漏风，“别跟我们打马虎眼！你要是没同意，他能出这府上的大门？”
“我那时没预备那臭小子，才叫他溜出去的。”死鸭子嘴硬的狡辩。
“绿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族老缓下怒气，不理解地问谢夫人，“咱们谢家也不需要男子在外搏功名，你把孩子放出去，就不怕他回不来吗？”
“二爷，您的担心我知道，我的担心不必你少。但是二爷，你知道谢晋他爹是怎么死的吗？”谢夫人揪着自己的丝帕，面露不忍，“他活活把自己憋屈死的。他是谢家当家人，却能活活把自己憋屈死，就因为他的爱人在你们的逼迫下自杀。就因为他迫于无奈娶了我。”
谢夫人从椅子滑下去，跪倒在地上，哀哀地哭泣，“二爷，谢晋和他爹太像了！我怕我把他拘在府里，他会像他爹一样，日渐消瘦然后一病不起。我承受不了第二次了……”
想起曾经的当家人，两位老者也不免带上了几分神伤。看着匍匐在地上哀泣的妇人，白胡子二爷低叹一声：“罢了罢了。既然谢晋追不回来，你再从族里挑个小的养着，不管谢晋能不能回来，谢家主脉的香火不能断。”
“是。”
谢晋多了个弟弟。
洛卿在小花园里见着那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之前谢夫人同她讲过。
小胖子大约四五岁，短手短脚的坐在石墩上。双手交叠靠在石桌边缘，脸放在手背上，因为脸肥嘟嘟的，被挤出来一层肉，两眼睛黑葡萄一样，眨也不眨的看着隔壁剥桔子的小厮。而桌子底下，两只脚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十分悠闲。
胖乎乎的小孩子总是比较讨喜的。
谢夫人坐在小胖子旁边，眉目间也少了几分愁绪。
“姨母。”洛卿走到谢夫人身边，“这是小表弟？”
“没错。”谢夫人点头，并招呼小胖子，“阿轩，这是你洛表姐。”
“表姐。”谢轩从墩子上跳下来，拱手对洛卿行礼，也就比小墩子高些的身子，行事倒是一板一眼。
洛卿把人扶起来，笑着回：“表弟好呀。”
谢轩抿嘴笑，脸颊上凹下去一个笑涡。极其可爱。
“春绒，带小少爷回去歇会吧。”
洛卿眼看着谢夫人把人都打发走开，心下有些不安，“姨母？”
“阿卿，如今谢晋远游离家，也不知几时能够回来。”谢夫人招招手让洛卿坐到她身边，“女人家的年华，也不过那么几年，等不了。阿卿，姨母想……”
“姨母！”洛卿微提声调，打断谢夫人的话，“阿卿可以等。”
谢夫人一时有些感动，眼眶微红的拂过洛卿的脸颊，“傻姑娘。现在江淮局势逐渐不稳，恐怕这些世家望族也躲不过战争内耗。军队过城，有几个不收刮钱财的？谢家一门孤寡弱小，到时候只怕会被提出来杀鸡儆猴。你此刻不走，到时就难以脱身了！”
“那我们就捐钱，再不行的话就走！”洛卿不懂谢夫人的考量，“难道人没有银子重要吗？”
“捐钱是没有止境的，开了一次头，就会有下一次，下下次，直到把家产耗尽。二来，这里是谢家的祖地，祖宗牌位一个个都列在祠堂里，怎么跑？”
“没有了家产可以再赚，人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洛卿逃亡过，在她心里，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是不是族老不同意？”
“我去跟他说。”
洛卿撂下谢夫人，自己一个人风风火火的跑出去。
“诶？”谢夫人抬手揉头，她有些不大明白，她明明是来劝阿卿走的，怎么反被阿卿给说服了？
谢家族老明显没有洛卿想象中的那么古板，听明白洛卿的来意后，沉思片刻，点头同意了。
“你们走吧，起码给谢家留下条血脉不断。”谢家二爷沉沉地叹口气，“我们几个老头子就不折腾了。”
“谢谢。”洛卿屈膝跪拜。
“走吧，宅子我们给看着。”二爷挥挥手，起身离开。他佝偻着背，逆着光行走，时间沧桑仿佛刻印在他单薄的背影里。
谢家用几天时间打理好生意，然后收拾金银细软，在一个无月的夜晚，举家搬离。
一路避着战火往南走。偶尔沿途也能听见一些关于战争的消息，什么秦王跟淮王在泗水对拼，输在了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什么淮王手底下有个谢姓的谋士，阳谋坑人，防不胜防。
有时候洛卿听着这些传闻，不知觉地想，要是谢晋回来找不见她们是不是也会觉得自己被坑了？
一路南下，谢家一行人终于在一个沿海小城停下来脚步。
出门在外，为方便行走，洛卿挽起了发，上了谢家的族谱，帮谢夫人打理事务。
半年前，天下开始平定。
在洛卿琢磨着带谢夫人和谢轩回江淮的时候，一个人敲响了门。
谢晋曾经的好友，现在的大将军，王世尧。
他说，谢晋没有回来。
他说，谢晋其实写了很多信，但没有寄出去。战乱里，丢了很多，我只保下了一封。
然后，他把一件破破烂烂的佩剑和信都交给了洛卿和谢夫人。
洛卿呆愣良久，谢晋怎么会死呢？他明明那么聪明！
刹那间仿若天旋地转，隐隐约约中听见谢夫人绝望的哭喊，还听见王世尧说，谢晋是为救人，救谁？他的主公，淮王。
洛卿紧咬下唇，泪眼朦胧中拆开信，一行潦草的字列于眼前。
锦书难托思君意，笔下付尽心中情。
呵，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