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绕过大半个校园来到行政楼时,已经接近午饭点。大部分行政人员都提前下了班,或开车回家,或赶往食堂。
辅导员和班主任办公室都在一楼,进门左拐,靠近楼梯口,对门相望。
她们先是往辅导员办公室瞅上一眼,发现自家辅导员不在。于是便转向对面,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张燃一人,正在抽烟。
三人互看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在王可面前一副老娘无所畏惧的模样,临到上战场,心里还真起了那么些小波澜。
这微妙的情感变化简直真实得有些过分。
“张老师——”李慎敲声打招呼,三人一起走到他跟前。
张燃并没有把未抽完的烟按进烟灰缸,吞云吐雾地吸了一口,在白色烟雾中眯着眼看她们。
“什么事?”他眼神警惕,似乎是预料到了些什么。
“我们来交保证书。”
“哦?”在意料之外,他的眉毛不经意地一抬。
李慎把手里的纸张递出,对方接过,挨个查看。
“怎么只有王可的签了字,你们仨儿呢?”
某三人无声地眨巴眨巴眼,不置可否。张燃立马洞悉。
“你说你们都是一个寝的,你看看人家王可——人长得好看,思想觉悟也高。”张燃把烟夹在右手的指间,边抖灰边数落她们。
哟,想不到她们的张老师还是个颜控呢。
不过,有一说一,虽然有句俗话叫做“人丑才学医”,但是,“丑”这个字,和王可格格不入。她皮肤好,眼睛大,脸又小,活脱脱一小家碧玉的模样。
大一刚进校园那会儿,纯纯在寝室的日常之一便是双手罪恶地揉她水嫩的小脸蛋,一口一个“闺女”地叫着。不仅如此,还按年龄排了个辈分:纯纯是大妈,佳越是二妈,李慎是小妈。
王小可爱最初当然是抗拒的,但耐不住纯纯一条女汉子撒娇式地软磨硬泡,不久便默认了。不仅如此,在纯纯为解剖协会各类活动忙得晕头转向时,她还会一口一个“大妈”安抚她。
不知怎地,联想到与“丑”相对,李慎猛然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生理实验课碰上的那位绝色。他这姿色,也学了医,这当真是和那句俗话不符了。
张燃又念叨了几句,香烟被抽掉一大截。某刻,他放弃挣扎般,身子往后一躺,翘起二郎腿。
“说说吧,理由是什么?”
“我们是成年人了,不劳烦张老师您按头学习。”
“呵,你们还知道自己不是小屁孩啊?半点自律性没有,成天往社团里跑!要是能者多劳也就算了,明明兼顾不了,学人家浪个什么劲儿?”
“照您这么说,能力低就没有了娱乐休闲的权利?”
“那当然,凡事想想自己配不配。你们是学生,应该以学业为重。”
李慎撇嘴,“你所说的能力该怎么定义?学习好、分数高就是能力强了?”
“少跟我上纲上线!”张燃激动得有些许失态,口水喷出半米远,“上学混日子,下了临床,病人敢找你看病?”
“学医的出路不止当医生一条,研究员、医学讲师,都是选择之一。”
“好好的医生不当去搞这些不入流的?难道你们就甘心低人一等?”
李慎反击,“我没觉得工作有好坏之分。”
这一回,张燃被点着了,人如其名,呵斥道:“李慎,最不着调的就是你!你室友忙社团还能学点交际之道,你每天到处兼职能学到什么?你要是开学时听我的话,入了贫困库,把那几千块钱收进自己口袋,你一学期的生活费都有了。哪里还用得着去做兼职?”
情绪上头,张燃往地下淬了口唾沫,指着李慎的鼻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挣到点儿生活费就特别了不起。”
李慎如实答道,“并没有。”
张燃自然不信,“还给我抬杠!你穷还有理了是吧?”
“贫穷当然不是我骄傲的资本,但也不是我低人一等的原罪。我有权利拒绝您毫无尊严可言的入库分级。”
此库,毫无疑问是张燃所定义的贫困库。
他嗤之以鼻,“啧,年纪轻轻谈什么权利?现在能力不够,将来只能捡别人剩下的。”
其实,这话虽然毒鸡汤,倒也真实。只是,张燃认死理,把学识等同于能力和权利,而全然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哦,我明白了……”某刻,他恍然大悟,问道,“校长信箱的匿名投诉信是你写的吧?”
李慎一脸无辜,“张老师,您说话要凭证据。”
“……把你手机的电子邮箱打开!”
李慎当着他的面乖乖照做,张燃了然,把她叫停,嗤笑道,“删了?”
“你要是怀疑是我写投诉信,请拿出证据。要是质疑校长信箱存在的合理性,可以和上头提意见。”
既然写投诉信流程合法,投诉内容也属实,那她不该有负罪感。疑神疑鬼地把学生当软柿子捏,有本事自己捅到校长大人那去。
小年轻怎么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张燃受了处分没有悔过之意,那她李慎又何必赶着趟儿承认写投诉信的事。
“搬出校长来框我?你以为校长是你亲爹,你爹早没了!”
李慎被触到逆鳞,深吸一口气,反击道,“我爹要是像您这样,没了也好。”
张燃这回被彻底点燃,一副暴跳如雷的吃人模样,正准备开战,不远处传来敲门声。
“张导员,我能进来吗?”
这声音,似曾相识。
对峙的四人一齐往门口望去。
来人居然是上次生理实验课的那位不速之客。
姓什么来着……“严”?还是,“言”?
李慎至今不清楚他身份为何。按他上次和生理老师的对话内容推算,应该是搞学术这块儿的。既然这样,自然不会和张燃有什么交集,现下突然出现在此是闹的哪出?
“哎呀,这不是言老师嘛。幸会幸会。”张燃按了烟头,上前迎接,俨然狗腿上身。
这位张燃口中的言老师笑着和对方握了握手,满满的仪式感,官方得很。
“是不是看上我班里的学生了,想挖去你课题组帮忙?这你可就找对人了。上学年五临拿国奖的杜仲和白木你想必听过吧?都是我班里的学生啊。”
嘁,人家拿国奖跟你有几毛钱关系。你是系解课带人家解剖大体老师了,还是组胚课带人家镜下看片了?是块金子都能往自己脸上贴。
此刻的三人不在张燃视野内,毫不客气地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只不过,她们和不请自来的言老师正面相对。对方见她三人动作一致、默契十足,抿着嘴笑了笑,又是一副长辈看顽皮熊孩子的既视感。
如果是D医大的专业课老师,至少博士学历。按本科五年、研究生和博士生各三年计算,18周岁上大学,现在也至少29岁了。但是,看张燃这狗腿的架势,他少说是个副高,熬到这个职称,怎么也得30出头。
他的这张年轻脸蛋和所预测的年纪完全对不上,说是大学生都有人信,看着甚至比张燃都小,而后者工商管理专业的研究生学历,也就25岁左右。
这可真是,谜一般的男子。
此刻,该男子正在礼貌地挣脱张燃热情的双手,“我去五楼财务处报销科研经费,路过你这里。”
张燃的脸上有半秒钟的尴尬,转眼又笑道,“没事,课题组什么时候缺人了,随时到我这来要。好苗子多的是。”
某三人:“……”
“这是在做什么?”言某人下巴往前方点了点。
“欸,学生不受教,在批评教育呢。”
这仿佛给了张燃展示自己劳苦功高的机会,随即从三人的顽劣不堪谈起,用她们的不思进取来反衬自己的辛苦不易,那形容词夸张得李慎都想夸他学富五车了。
不料,言某人并不买账,“张导员,每个人的生活节奏不一样,选择的道路也不一样,你得接受有些人不喜欢走大道。如果按照你的标准来做评断,那我也是个不思进取的人。生活散漫,不喜欢熬夜和加班,也没什么悬壶济世的宏图大志。”
“您这可是言重了!整个基础医学院有几个人敢说您不思进取啊……”今日天气凉爽,张燃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她们是医学生,把病患的健康握在手中,我也是想让她们将来不后悔嘛……”
言某人把视线焦点在三人身上流转,看到李慎时,多停了一秒。
如果说他的身上冬日可爱的气质和张燃的夏日可畏形成了鲜明对比的话,他的眉眼功不可没,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
眉毛浓密,眉峰明显,但眉尾是微微下垂的,给人亲近随和的印象。双眼皮的宽度恰好,上眼睑弧度圆润,符合“美人弧”的要点。睫毛长度适中,在眼角处微微上翘。内眦深,下眼睑起始部呈浅浅的“s”型走势,卧蚕饱满,黑眸晶亮又清澈。
这张脸,怎么乱做表情都不会丑。
“她们已然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能带她们走一程,不能陪她们走一辈子。”
咦,要是被张燃陪着走一辈子,大概会在他强烈的控制欲下喘不过气。光是想想都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是我太激进,不该越俎代庖、操之过急……”张燃把罪责把身上揽,只求把人送出去。
“张导员,我只是过来提提意见,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否则,越俎代庖的就是我了。”
一语双关,以退为进。
张燃顿时有苦难言,费了好大口舌声明以后不再多管三人的闲事,这样一来,倒显得他是来交保证书的那个。
某三人在张燃身后憋笑。
那位言老师没打算和他继续耗,礼貌回复了几句,准备走人。临近转身前,突然再次看向三人组。
一瞬间,和他四目相对,李慎盯着他的眼睛有些失神。
“李慎,方便的话,一起去吃午饭?”
被叫者没给出及时回应,隔壁两人狠狠地用手肘戳她手臂。
“李慎?”他耐心足,又叫了一句。
“啊?哦,好的好的……”这回,她反应了过来,但笨拙不堪。
就这样,他从张燃眼皮底下带着人出了门。
至于他怎么知晓自己的名字,她心底有了基本的推断:想必在张燃情绪激动叫嚣她名字的时候,这位言姓老师已经站在了门口。换句话说,他知道她家境不堪,她的那些个被张燃认为拿不上台面的事,他都知道了。此时把她带走,是为了让张燃误以为自己和他关系匪浅——他在利用自己的身份保她,以防张燃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为他的体贴周到动容的同时,生平第一次,李慎为自己的出身觉得羞赧。
与行政大楼相对的是学校图书馆。一出门,图书馆门口处便有人和他们挥手。准确来说,是冲李慎身旁的这位挥手。
趁着还有些距离,李慎问出心中的疑惑,“你真的认同我们的做法?”
对方本打算和她就此道别,对于她突然的提问显然感到意外,但也耐心地给予了回复。
“其实,人这一辈子,高考前背负家人的期许,毕业后又要扛起工作和婚姻的重担。退休了,又没了年轻时的精气神。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为位置、房子、车子奔波不息。这样想来,一生最随心自在的时光,也就大学短短几年。不过,有一点,你张导员说得很对:你是医学生,而且是临床医学系,不出意外,将来要上临床当医生、管病人。你现在的轻松,未来某天要用数倍的辛苦来弥补偿还。相比大学期间就奋斗不息,倒也不是说先甜后苦的方式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选择不同,看你怎么权衡了。”
“那你当初选择是什么?”
“我是个庸人,选的是你张老师口中的大道。”
换句话说,他口中所说的生活散漫,可以不加班、不熬夜,是建立在当初兢兢业业地完成学业之上的。
他说话速度刻意放慢了些,声音很温润,也很真诚。
李慎本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已经羞愧难当,没有勇气和他对视。正好到了图书馆附近,等人的那位调侃他。
“多管闲事,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他语气淡淡,像是再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况特殊。”
对方并没有对此揪着不放。而这边,李慎明白,他刚刚口中的吃饭一说,并不比当初生理老师口中的约饭郑重多少。
虽然专业课学得一般,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李慎站在他们面前,乖巧地点头致谢,目送他们走向车库。
不一会儿,其他两位室友出了行政楼与她回合,一见面就八卦情况。
纯纯:“不是说带你吃饭吗?”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李慎有些无奈。
佳越:“所以,到底什么情况?”
“不认识,见面的次数并不比你们多。至于今天这场面嘛——”李慎仰头看天,长舒一口气,“大概是谪仙下凡拯救我等平民吧!”
至于为什么要帮自己,也许是……无意间听到了她的悲催身世,在可怜她?
随它了,总之,结果是好的。
“那咱们还真是运气爆棚。”
谁说不是呢?
经此一事,张燃收敛了许多,至少,对于222寝室的管教开启了正常大学班主任应有的放养模式。
生活依旧继续,日子一天天过,似乎一切如旧,没改变什么。
但是,李慎隐约又觉得这其间已经不动声色地变了些味道。
明明是身处同一片校园,李慎再也没遇见过那位谪仙。他的出现,彷佛就是上天特意派来见证她在生理实验课的尴尬后又去张燃面前替她解围的。只不过,他说过的那一大段肺腑之言时常在李慎脑袋里回响。
权衡?她极少去考虑这些。
当初学医是为了能照顾到家里人。真的入了医学坑后才发现无感,于是默认自己跟着大部队滑水。
以现在的心境,所谓权衡后,大概率还是选回先甜后苦的路线。按照纯纯的说法,以后要受的苦多的是,现在快快乐乐、没心没肺地生活不好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十一月初,李慎去面馆和奶茶店兼职时会带上一本生理或生化书。没几天后,又回归初始状态了。就连王可闺女都说见她带书出门怪不习惯,她还是做回自在的自己比较好。
时间转眼来到了十二月。半年一度的考试月,呃,又号称灾难月,如约而至。考试月并不是一个月都在考试,而是前三周备考,后一周间断入考场。坊间又称后者为地狱周。
学霸都是从开学到期末,月月考试月。学渣则把一学期学习时间都堆放在最后的地狱周,尤其是在考试前夕,学习进度呈二次指数式增长。而对于222各位介于学霸与学渣间的尴尬存在,当然只能乖乖地在考试月熬夜看书。
平时浪归浪,考试月她们可是不敢怠慢的。D医大是老牌医科名校,对于考试一事,要求甚严。
这么说吧,D医大的莘莘学子,有一百种方式死于考试:被抓到带小抄作弊?第一次记过处分,第二次直接退学,并且任凭你高考复读,本校永不录用。考试挂科?挂三科以内,给补考机会。挂三科以上,毕业时不发毕业证,换言之,大学五年白读了。科科及格线飘过,必修课学分不够?差多少分,重修多少门课程。不愿意?很好,退学……
遥想大一时期,思修和马列都是闭卷考的,有这么严格的考试管理也不足为奇了。
只要专业选得好,年年期末胜高考。这话用在医学狗身上再合适不过。不挂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拿生理学来说,煌煌83万字,页页重点,行行可出题,不买咖啡熬夜就等于期末坐等开挂。有了前一学年的经验,李慎已经熟络地掌握如何避开夜间黄金睡眠期,延长学习时间的同时又不至于对身体损害过大。
迈过传说中“生理生化,必有一挂”的大坎,微生物和医学英语显得不足为惧。可惜,轻松了没多久,最后一门医学免疫学繁杂得让人要爆炸。
什么CD分子、集落刺激因子、细胞因子啊,配体、受体、抗体、补体啊,树突状细胞、抗原提呈细胞、巨噬细胞啊……
各种奇奇怪怪的名词让人目不暇接,光是准备名词解释一种题型就让人头秃。
细胞因子风暴啊,信号通路之间的交叉作用啊。谁激活了谁,又抑制了谁,上调了谁,又被谁给下调了……复杂多变的联系,永没有规律可言,傻傻分不清。
学医挺好的,就是头顶有些凉。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今日小剧场:
李慎:“嘿嘿,当初多亏你捞我,不然小命不保。”
言青柏:“知道就好,以后凡事三思后行,不能冲动莽撞。”
纯纯:“谢啦,妹夫!”
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