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少辞家意气满,不怜眼前空念远
书名:汴梁六友 作者:望月生寒 本章字数:12031字 发布时间:2023-03-14

《念奴娇》词曰:

幽燕大雨,且未消,浪滔更是难测。雁门关外失千里,纷夸前唐狂客。日月分辉,山河割让,往事怎堪言说?遗篇虽在,魏武挥鞭难摄。

应叹青史积年,孤胆自危,边野尚萧瑟。饮马长城锋刃冷,攻敌上京城破。千载已越,游牧如此,反复操金戈。换他人间,不知天数若何!

喔喔喔!雄鸡一声天下白!有志者比逐利人起得更早一分。

昏暗中他感到光亮,几次伸展,睁眼挺坐起身。所居房间不大,除了物什用件,也就一副小桌凳,放着几本书。无甚挂件,仅一当今天下草图,整体倒显宽敞。

这人翻身下床,从衣架旁的箱子内另挑了身青灰短褐衣裳,系上绑腿并双黑旧布鞋换上,把枕边的《楞严经》扔到桌上,顺道归置纸笔,将那些夜间瞎抄乱写的言语揉团扔之门后,便拿起架上毛巾用凉水湿了下,擦擦脸,束着头发朝外走。

绕过短廊,走至庭院,立在房前,举臂屏息凝神,且看其身材面貌,但见他:

生得不高,一般身材七尺余,挺直腰却亦凛然若山;少年模样,面黄多斑腮削瘦,凝眉目倒也清秀如水。申申弱冠,行行有勇。体躯与人无异,气质自是不凡。试问谁家子,曹州晋胜寒。

晋胜寒站在庭前,又是耸肩伸臂活跃筋骨,吐纳数次,便觉心胸坦荡,不由露出笑容。他本乐天少虞,又似是欣喜当下时节:五月仲夏,一日之新,院内石榴花开,草木正盛。可旋即便又凝神,算着日子:“今天五月初二还是初三?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我须赶紧准备去汴京城了,时不我与呀!”心念着,重抖擞精神,如往常翻了几个跟斗,立定转身出门去。

道他做何打算?且说唐没诸古,已成旧事。中原五代动荡,周遭十国更迭,攻伐日久,终是偏安弱帝降雄主,五代十国归宋朝。开国已近四十载,时局渐稳,唯燕云十六州被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孝敬赠与其契丹贼父,久攻难下。太宗赵光义亲征北伐,两次失利,去年因箭伤久治不愈而崩。

今年正月一日,太子恒即位。诏曰:“朕诞受皇图,绍承茂烈,深惟抑畏,岂敢遑宁。……四序复端,万物资始。式遵古义,俾易初元。可改至道四年为咸平元年。”今日便为咸平元年五月初二。

宋境分划十五路,晋胜寒家居属京东路曹州。晋父为能工巧匠,所善者多,且喜钻研,最数石木之工,亦懂河渠水利,手艺远近称佳。常常奔忙作于临近州县,闲时便回。一家不算大富贵,蒙祖庇荫,也有一宅两院,修缮有格,置有田地,衣食无忧。只是不知这晋胜寒是因为本家叔父死于北伐战场心存悲愤,还是听了什么江湖豪杰故事,不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竟想着自己能收复燕云十六州,成一番伟业。

是以幼时自愿习武,且不废读书。虽然他并非是天生神力,但这多年下来也练得结实。虽然书也读得不精,杂七杂八,看佛经也只是为了静心睡觉,但他觉得多些见解,以做决断也就够了。虽然偶尔也偷懒玩乐,但瑕不掩瑜,态度尚嘉。

若不外出访友,每早便先跑一阵。家在城北面东,出门左拐疾趋至旧城墙下,而后绕城一周。气喘则缓,气缓则振。半个时辰左右,头足发热,出汗舒适正好回来。一路顺便浏览风物,生活二十年,且说他住这曹州城实不虚传,你且看:

山北邱南柳轻烟,东鲁西卫离狐边。菏生灉水晓月隐,泽渡婉风尧舜前。曹国陶丘汉帝业,县志笔墨今人延。牛角书生不废志,逼之不惧方少年。六人六载六地走,纵看尽江湖身心死,吾之至宝,又堪谁怜?

回来时,店铺门市渐渐张罗。临近端午,货郎多是准备粽子、端午果、茶酒,或是葵花、蒲叶、艾草等物贩售。慢慢走一段便到家,晋胜寒思计:要不帮着母亲置办端午,好叫她舒心,而后应了自己去汴京从军呢?可八成嫌我碍事吧?端午将至,父亲不日便回,再与家人商议下便早日动身算了。

正行间,忽然听得一清脆女声高叫“晋公子”。晋胜寒回过神来,嗅到股药香,心中无奈,向左望去,但见一女子生得标致俏丽,二九年华,着身银灰窄袖沉香裙,手上拿着一柄蒲扇,居药铺门前正笑盈盈望着自己。

他只微微点头示意,便欲离开。那女子则不依不饶:“诶,公子且等等。”晋胜寒见她沿街追来,只得止步,待她走近搪塞寒暄:“早啊,王晴姑娘,今天又是何事呢?”

“公子又去晨练了吗?昨天似是醒晚了,没见着你。”王晴略显窘态,“哦,要端午了,你去、我做了个香囊,里面放着我家独门配方,可香了,送给你……你闻闻。”说着递上一囊,五色丝线玉莲状,蛮是精巧。

晋胜寒忽的略有笑意,接过闻下又递回:“闻过了。”王晴见他与自己玩笑,很是开心。“哎呀,防蚊驱虫的。”

“算了吧,王姑娘,香囊呀。”“不必客气,收下吧,求求你了,又不是什么坏东西。”

路有行人过,晋胜寒见她这样把自己拦在街上,一脸恳切,怕拒之多事,只得答:“好吧,多谢美意!改日送你些粽子,先过去了。”“那你可要戴呀,端午安康,我回去煎药了。”

“对了,虽然现在公子王孙不值钱了,可也别叫我晋公子了,那是重耳,可怜介子推呀……”王晴心疑:“介子推相传和寒食有关,端午可怜的不是屈原吗?”正是猜人心思,他却已嘟囔着走开。她小嘴一噘,略有失落,不过转而从怀里掏出另一香囊,与刚才所送相仿。目送一眼,便欣然回去。

二人算是街坊,相距不远,从那街口不时到家。入门听得家里母亲晋王氏及妹妹胜男,还有小弟胜言已起床。因前些日子提了去参军之事,母亲对自己甚是冷漠,他回屋放好香囊,便小意收拾,去热早饭。

待几人梳洗后吃罢,姐弟一起去州里几个落第书生开的私学去读书。他两乖巧穿上素袍,背着书囊,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女童懂事灵气,男童乖巧烂漫,皆颇聪慧。晋母也放心他们,于门口嘱咐几句送他们离开,回屋提篮,只撇下一句“你收拾了”便出门了。

晋胜寒依言清洗茶盘,便至后庭院一如往常:先扎着步子翻翻经史典籍,看得热血激动。再操刀练起家传的刀法,或看其他兵武图谱演练对敌破阵,如此至日中,晌午便不吃饭。他这人奇怪得很,喜欢饿肚子软绵绵的感觉。趁饿躺下,接着翻翻图谱,午睡一觉。醒后垫些肚子,则又练臂拉弓,比划两下枪棒。黄昏方换下这身衣裳,去收拾一番。晚上教导下弟弟妹妹,睡前读佛经静气凝神,念叨几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念到空明若悟处,也就睡着了。近些日子闲赋在家,若无他事,便是如此一天。

这两日,有王晴借访晋母而见晋胜寒。两家虽也交好,但晋胜寒对王姑娘并无他意,只是在城坊一同长大,相识好友罢了,随着年长,也生疏许多。他曾多次婉拒,可也拒不得情窦初开的女孩一厢情愿。亲友街坊某些调侃之语尚可撇清,就怕真有流言蜚语。遂避之不见,只叫妹妹送几个粽子还礼。

另有州官递来文书,并送了些端午节物,知晋父将归,遂州里雇其将于下县修葺县廨并担领事兼监工,工期约两月,僦直十五贯,完工另有赏银。劳烦家人传话,于州里详议,或将端午后出发。

乃至初四,晋父临午时方回,未吃饭便去了州里应命,而后似是又有宴酬,天黑才回来,来去匆匆。对于晋胜寒之事,晋父奔波身累,应酬心疲,只道明日再说,叫他放宽心思。端午早饭后,晋胜寒要先赴昨日朋友邀约,饮酒品粽,共度佳节。

设宴的是城东路仁、路过两兄弟,另有龙涛,江游儿二人。这几人是近几十年家里才搬来此地,据家里也曾阔过,甚至仍是以单字命名,如今时移世易,蜗居此地。与晋胜寒不同,都是工吏商户。几人年龄相仿,唯路过十六最小,正苦读待考。晋胜寒赶到且早,待五人齐,商议先去北河看看龙舟,久违的热闹让近来独身勤修的晋胜寒更添了几分远志。中午便回来摆下一桌,攀谈耍笑。

布置好刚坐下,先尝路家招待的粽子,有红枣豆沙,糯米粟米各类风味。路仁还未拆开,便遗憾道:“只可惜萧朗那小子不在,小时候就他会包粽,这一把子算是遍吃粽子少一人。”

龙涛道:“十年不见,现在都长大了,不知道人家把咱忘了没?”“哎,难说,要不过端午我都想不着他呢。”江游儿已吞完一个,又拿起一个,嘴里尚咀嚼,“也好,咱们多吃几口。”龙涛见状拍他一下:“你就这么爱吃,也不……”

“诶诶,五个正合端午之数嘛。仲夏端午午时,几位哥哥咱们先饮雄黄吧?”路过持一小壶雄黄酒倒好,众人应了。

路仁发话:“逢端午专程买了些,先把这杯雄黄酒喝了,然后再换我备的三酘酒。”众人饮罢,谈其滋味。“对了,胜寒哥还是不怎么喝酒吗?我都能喝不少了。”路过持新酒换杯与众人续上,侧头问。

“是,不中意的东西爱不上,就喝五杯敬大家罢了。”晋胜寒摸着杯子无奈道。江游儿深嗅酒味向晋胜寒道:“这酒可不错,好寒,当真只喝五杯吗?仁兄可不缺钱。”路仁附和道:“没错,敞开饮,胜寒身子骨硬朗得很,绝非不胜酒力的。”

众人举杯推盏相劝,边吃边喝。晋胜寒叹气作罢,道:“这些天烦闷得很,多喝点也行,酱油儿,给我添上。”江游儿提壶便倒:“五月天,你是怎么个烦闷法,莫不是你叫胜寒却不耐热?”且看他边说着,隔着一桌,壶高三尺,却将酒稳稳地倒在杯里。他想露一手,几人迎合,故作嘈嚷赞叹叫好。

晋胜寒却只抚杯道:“力道把得不错呀……我是想,想赶紧走了。”“走哪?要和晋叔出门做工了?”众人见他摇头便知晓:“哦,燕云十六州!”

晋胜寒不禁叫苦:“你看,提得多了,你们谁都知道。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我干说又不去做,不由得让人耻笑。虚度年华都要二十了,我娘那关却怎么都过不了,本来想着今年过完年去,十五能在汴京看花灯了,结果拖到现在五月初五!我不想和我爹出门,前两年随他是学了点东西,可终非我所好啊。虽说练功勤谨,纸上谈兵也不是办法,我都想不顾及他们直接收拾下走了。”

江游儿端坐正色道:“依我看啊,你这样的确不行。”“对吧?”“如今二十年纪正青春,不如寻一好人家,备些嫁妆,早日嫁出去算了。王晴娘子怕是急得很呢!”众人起哄。晋胜寒板起脸站起,两指从桌上夹起枚豆子,向那江游儿桌下轻弹去:“又开我与她的玩笑,要不我先帮帮你,让你嫁出去?”江游儿一声惊呼,忙夹腿伏桌求饶:“不敢了。”

路仁不语搁置筷子,抿嘴对晋胜寒道:“有绊子也不是没道理。哎,也是可怜父母心,谁希望自己孩子受那委屈,战事若起,又生死未卜,朝不保夕的,或者要刺面刺字,身不自由。太平日子不必你服役,你反倒想扎坑里,一经应募,终身为伍,整家要随营的!叔婶肯定不愿意,就是我们弟兄几个也不想这般与你分开啊。你看萧朗不就……”

路过则说:“也不全尽然,哥哥,今朝自愿参加募兵好像不必刺面,刺臂倒是可能。其实我觉得去汴京也甚好,胜寒哥有旁的志向,不肯经营柴米油盐的琐事。虽不同我一起考功名,但凭一身学识本事,去汴京城再不济做个官差衙役什么的,未必没有机会。况且真若入伍做个禁军大将,军饷怕也不少。戍边是以轮换制,据说一年半载的,去了汴京兴许只做城防治安,轮不到自己去戍边呢。至于军籍,似乎难脱了。不过若胜寒哥真能收复燕云立了奇功,到时候衣锦还乡,高官厚禄,一家久居梁园繁华,享之不尽,那可真足道了。说得我都想赶紧去读书考功名了,哈哈!”

龙涛不由拆台道:“做你的白日梦去吧!”路仁仍是有疑:“不对吧?我可听说逃兵不少,即便是禁军,只怕也没你说的那般好。况且你考功名还行,今日当兵的哪有诸多机遇?军营那地方又鱼龙混杂,且说脱籍,那可真是……算了吧,胜寒,人生大事呀!你知道你做出的什么选择吗?你们一家得把那好好的宅地弃了,都得另住那军营破地儿,你服役参战,叔婶得跟着遭罪住在营中。子不随父业,至少也得随乡间亲友,有所依仗,这是私家相继,不易之理。你另谋出路,却是走了偏门,命在一线说没就没,家里怎么可能支持?还有胜男小妹……天呀,你知道你这所谓的志向要放弃什么,要牵连什么吗?”

晋胜寒听罢忧多喜少:“路过说的我也心动,哎啊,旁的都无妨,不刺面最好,就是这个家属要随营真的烦恼。个人志向干嘛要牵连一家受苦呢?今天也是想问问,你们可晓得什么说法,比如我自愿参军,是否可以不带家属入营,或者说我改名换个户籍,干脆我装流民混进去?这兀自烦恼,也不知具体实况,兴许戒律没那么严重。”

路过见他喜中带怨,劝道:“流民不好,肯定把你分配最苦、送死的队列,冒籍稍体面些。我也是最近听些消息,看些公文法度方知道点。如此可见,月月圆缺日日新,先言不可尽信。规定都有所腾挪的,不妨先去汴京看看消息。”江游儿乐道:“过儿说的就是!军籍之事不用计较,给他老赵家打仗,还嫌这嫌那?就混进去!两国之争不是市坊买卖,但也和讨价还价差不多。要我说真不能呆了,做逃兵也没什么,你假名混进,偷跑回来能找到你?我们一起在州里打点些关系。再不济干脆换个身份远走他乡,天高皇帝远,照样该怎么过怎么过。朝堂那群人一朝借运得势,凭什么百般限定、评头论足我们?谁敢说不是,耳光子赏他!”“嘘!游儿哥这讲的可就过了!”“抻脸!”

“诚然!不过我要去,纵有万般难处,必不做逃兵,懈怠观望一时无妨,反悔那算什么?若战事再起,定是参军戍边,收复燕云的,我娘最讨厌当兵的刺面和军籍,虽然还是不清楚,但我就把这些与家里说了,先去汴京探探看看如何冒名,找个两全之法,个人之事还是不让家里掺和。轮戍打仗,也瞒着他们。再加上爹还是向着我的,就算娘还不同意,那我也过端午便动身了,大不了再寄平安信回来……

“生于此世,但行一事。哎,且去吧,自小你们也知道,我就这一个志向,不然我有时候甚至不知此生为何?你想,我若生在前唐,倒挺想做个游侠,生在山边,没准是个樵夫山客,可偏偏生在这会儿世界,又是巧合废了其他,爱了几年舞刀弄枪,对不对?它莫名地像是天命在召唤我一般,越想越深,忍不住要去试试,很奇妙。本以为十七八就能动身,可兜呀转已经二十,不想再等了。”晋胜寒一番感慨,眼神闪动又显坚定地望着酒杯,似是苦于当下不得双全法,又似是早早望见更远处的纷争。

众人见状,连宽慰几句“凡事有舍有得,听说开国赵匡胤也是二十离家成业,既是有心如此,那我们便借这桌酒顺道与你送行,祝你功成。不过你真不能直接改军籍,最好有混进去的法子。萧叔父不也在军营吗?打个招呼,不合法度,但初心是好的呀。”“嗯!滚吧滚吧,以后吃酒又少张嘴抢了。”“大丈夫且行万里,驻足也为辽阔江山。和叔婶说,在汴京走走江湖,交些朋友也不错。我们这离汴京也不远,有消息方便商量的。”

晋胜寒听罢这几番话,重显开怀,谢了诸位,“好!那我不久便启程去了!人生之事,无非如此,尝尝滋味何妨?”说罢痛饮一杯。几人又是宽慰鼓励,而后继续吃吃喝喝,猜枚行令,饭毕又玩闹半晌。他并不喜喝酒,说是烦恼也仍乐呵着,少饮些许,早已无碍。日将西沉,便告别众人回去了。

至自家晚饭间,晋胜寒照这些给家里说了。本来尚有说笑的饭桌骤然变得冰冷,几人面面相觑,晋母绷着脸继续吃饭,只是不说话。晋胜寒硬着头皮继续问:“爹、娘,肯定有混进去的法子,一定不会让你们随营的。那我明天就收拾,先去探探?”晋母突然大声呵斥道:“探探什么!急着投胎啊?非得去打仗死外边才行?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说你多少遍了,怎么就是不听?”

“娘,你就盼我点好呗。”“我盼你好啊,怎么不盼你好?刚把你养大,你就要去当赤佬。要成家的年纪,做个营生,与王家那娘子成了了事。你爹做个工匠好歹是门手艺,你从小净瞎想些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们一家都是坊间小民,你去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哪管你什么事啊?非要杀些人,给人当刀使?还是被人刀架脖子,给人当刀板用?”

晋胜寒听罢甚不悦,见娘依旧不同意,忍不住赌气道:“那我在家日日给人刷盘端碗就行了?”晋母听罢更是大怒且急,直欲哭出来:“你……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说着把筷子一摔,起身回房去了。

这令晋胜寒很是懊恼,但仍自嘟囔着:“不说了?兴许不刺面,也只是假名混进,怎么就……”见母亲离去,也没心思吃了。

晋父这才发话:“哎啊,搞砸了吧?也别怪你娘,你假名参军,不劳累我们挺好。但当兵的都是什么人啊?多的不是流民无赖,就是亡命罪犯,要么一些吃空饷混食的窝囊饭袋。我知你心气高,你娘自然也想你有出息,可你偏偏习武,习武有什么出息?最大的出息肯定是一骑当千,将帅之才了。那是很难的,风险太大,当今不比前朝,现在官家重用文人。这世上若仍存后顾之忧,人们便多是选择苟且营营。你年轻冲动,硬要舍了一切犯险,只怕还没到那一步,兴许真就……哎,你爷爷要在,指定赞成。”

“小叔后来在北伐死了,我爷爷还会赞成吗?”“那也会!说不定乐意同你一块参军呢。说你小叔,这房子也算你小叔拿命换的抚恤呢。分家时你伯父则去了济南府经商,已安家落户。也是奇怪,这人总是各种缘由要分开,哪怕是一家人,似乎不分开就活不下去一样。不像我,你爷爷收刀退隐那会儿,我还赖在家玩木头呢,后来也是留在这里。”

“那我爷爷不也让你做木头什么的,我娘就固执死了。”“谁说的?也是不让,但我没天分,这赖不得我。后来又学了些打铁,他看我打的兵器模样也好。木已成舟,人已定性,就不说什么了。想起你爷爷,感觉隔代人似乎总能站在一起。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做我的木瓦匠?”

“你不是挺喜欢的吗?木石土瓦,搭建刻雕,看爹会的好多,什么都会做,也爱鼓捣。用的弓箭也是你帮忙做的,质量手感匀称,简直神工。”“呵呵,做着玩肯定喜欢啊,我小时候做个弹弓,刻个木人自然喜欢。可现在呢?要赶时赶点,身不由己去给别人做工。这才刚从黄河边上回来,就又要出去,被官府雇,还不好推辞。现在回乡算好的,年轻在京城为工,更要看人脸色。虽然有时候钱不少,可也架不住花,还要为你们、为将来、为你们将来考虑,东奔西走的,难以消停,愁煞人了。”

一旁的小弟小妹插到;“爹爹辛苦。”晋父欣慰:“恩,好孩子,希望将来你们能轻松些。你两觉得你们哥哥要不要去开封当兵呢?”小妹胜男答都可,凭父母兄长。小弟胜言则回不知利害。

晋父又道:“算了!既是如此,明日就准备吧。我给你备些盘缠细软。初八中午才动身去州里,你那天一早便走如何?我能送送你。”

晋胜男也很高兴:“我们也能,先生有事,端午后还有几天假,一起给哥哥送行。”

“好啊!那我娘那?”“交给我,我去劝。你呀,太直来直去,绕个弯子钻个孔,用个巧劲拨千斤。女人软,不可硬来,稍微哄一下才好行事。学着点啊,去了汴京讨个好娘子。”说罢夹了些饭菜,便去屋里做说客。“我与你收拾,你一会把桌子也收拾了,莫与你娘置气。”

晋胜男见他说罢离开,闷哼一声道:“哼,爹爹把女儿家当什么?”

晋胜寒放宽了心思,重抄起筷子吃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哄就是骗!”“嘘!什么都行,赶紧让娘松口放我走,其他人就算了,我的好妹妹可别给哥哥使绊子。”

“不会,娘最终肯定也会同意哥哥你去的,她和我们说你的时候,只是担心战场安危,并不在意你真的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当然可以去。可是我,就不是想什么就什么的。如果我也想和哥哥一样做想做的,肯定绊子更多。”“你才十岁,你想做什么?”

“我也想读书,想当官从政,也想经商,游走江湖甚至想出海去,不想只嫁个人做女红,你说是不是比你的更难?不怕万事开头难,就怕万事没开头。最近娘亲也说过了今年,便不要我去学堂陪读了。”

晋胜言问:“姐姐,我们不一起去学堂了吗?为什么不让你读了?”“因为我和爹一样,长大了能干别的事了,便不能由己做自己的事了。那到时候你也要好好学,回来再教我,我偏要继续读。”

见他俩都变得颇为郁闷,晋胜寒安慰道:“哎呀,你们两个才几岁,思虑地这样长远,车到山头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过两天就走了,既然端午假长,好好在家玩一玩。等我去了汴京看看,以后若有机会,带你们一起逛。”

“船到桥头要是不直,怎么办呢?”

“不直?那就把那桥啊,给拆喽!有船何愁无桥难渡?”

话不饶舌,儿大不由娘,晋母也是松了口,甚至帮他备了冬衣行李,省得再买,并嘱托莫行险事,多寄书信。晋胜寒之前本就有所打算,这几日只少许准备,与众亲朋好友告了别,前一日家里治酒食送行,弟弟妹妹只道要哥哥去汴京带东西回来,父母则只恨人间离别又落到自己身上。晋父本想为他备匹马或是雇匹马,被他拒绝。另送碎银细软等约值二十多两银,依晋父言,若不奢侈,这些钱够他在汴京两年衣食无忧,不急着入伍,在外观望另有打算也是好的。本想说一半足以,但拗不过其父,说这些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另向州府申了公验证明,宋朝城府交通开明,只是以备使用。在同乡萧家请了封介绍书信,他好友萧朗父亲即晋胜寒叔父昔年战场好友,现在汴京任一军官校尉,多年未联系,不知军阶大小,但多少有些门路。

晋胜寒本不想如此周折,想着前路遥遥,少凭外力,多凭己身。可为了家里放心,也只是一一收下,敷衍了了。遂最终缚了一大包裹,换一身新,头裹混青软幞头,身着浅蓝斜领衫,下施褐黄裳,足软麻黑靴,五彩丝系臂,双股带围腰。另配一把祖父曾用宝刀,且说:

这把刀,是好刀,曾经齐鲁走一遭。厚重含温名泽济,沾血未见寒光昭。刀身名匠乌钢铸,切铜去铁不必削。志同义士生死共,一点荧惑万里飘。君子藏器三十年,外鞘虽老意未夭。寂寞风流后,仍可领风骚。

初八一大早,弟弟妹妹还未起,晋胜寒只床前轻声告知“哥哥走啦”便携装出门。临走父母甚不舍,又是依依作别,劝其出门在外,切记慎言慎行,寡尤寡悔。多般驻足,终是劝父母不必相送,说定能周全自己,游走江湖也好,守城破贼也罢,绝不会白走一遭的。说罢恭敬作揖,背着行囊往西门而去。晋母待他转弯不见,心绞便欲哭倒,离别太快了。晋父忙扶住宽慰:“由他去吧,我们得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他自己,对不对?孩子懂事,不牵连家里,只是混进去几年,他呆腻了或者边事了了,待在汴京军营成家,我们也能去看他的,回去吧。”

且行之西门,有女如云,只是“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晋胜寒望见一女蓬松云髻,玉簪斜坠,惺忪睡眼,紧蹙娥眉,立在一旁等待。不是王晴,却又是谁?他一见便下意识闪躲,本想再走南门,却觉得走自己的路,又不做贼,何必心虚绕道?便径直过去。

王晴见他走来,仍是带着笑容,只是其中发苦:“你要走了吗?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若不是听他们说,我都不知道呢。”“是,告辞了。”

“一定要走吗?那我们……你不考虑我们的事吗?”晋胜寒头疼无奈,“王晴,我没那般意思,解释过好几次,你也知道的。”

“可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收下了。”“我那是不得已,不是你硬塞便是趁我不在……我每次也都还了礼了,那些全收好放在家里,你若想要回去,去找胜男就好。”

“东西能要,付的情谊怎么要呢?”说着便自顾自地哭了起来,她许是一夜未睡,又泪如雨下,双眼通红。“别这样,王姑娘,我有要事,儿女情长以后再说。我一入伍,便是终身,谁愿嫁个赤佬呢?周遭也有不少才俊,且我们两个并不是情投意合,你大可另寻一位如意者。”

“再寻一个如意者,还如你这般呢?”晋胜寒有些不耐烦:“那就找个你如他意的,我走了。”

“等等,我绣了个平安符。”“不必了。”

“你娶我吧!”说着她又扯住他的衣服,晋胜寒听言一愣,回头见她泪眼续道,“你不是不想让家里更作军户受限,想找个混进去的法子吗?我们可以先成亲,立户之后,我就可以陪你去军营……”

晋胜寒见她眼神闪躲,不知是害羞,还是假意拖延。但不管怎么说,这番话让他知其诚意,只道初开情窦女,怎料深处无怨尤。军营艰苦,不愿也不忍,摇头冷言:“叔父母能答应?我兴许会去戍边的。别再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多不好,回去煎你的药吧,松手!”说着移步扯开,低头道声抱歉,便快步而去。

只剩王晴见他离开,一手捏着那符,一手擦着泪,慢慢往回走,“我连夜绣的,你怎么能这样。”

出了城门,至一梧树旁,他回头瞄下见没再追来,不由松了口气:“哎呦,真是要命,还哭起来了,应该没什么事吧。再心仪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也要说些鼓气话啊,这么矫情。以后要找浑家,也得找个知我意的,哪能如她这般。在家好好的吧,你个小姑娘,江湖市井也、还要住军营破屋子。”说着摇头不去想了,看着红日升起,心神快意,朝气满满转身而去。

曹州与汴京城本就挨着,仅隔东明几座县镇,三百里左右路程。这晋胜寒一路无阻,直奔汴京去,云中飞鸟、水里游鱼般,或行或住,他久而居家,一出来便似是得了新的天地。

且说已近汴京,这日行近中午,肚里难受便撇下官道,寻一僻静处令五谷轮回。用力闷了一身汗,后见这林子正茂,煞是阴凉,便走林间小路。离家一路走来多农田荒地,这般林子确是少见:

前有松柏,后有槐杨,左边葛藤薜萝攀攀扯扯,右边苔藓蕨荆郁郁苍苍。松叠千层,层层翠盖铺阴,柏生万丈,丈丈绿茵蔽阳。杨花落尽,声声子规鸣夏,槐花争放,串串玉珂含香。无名草木微风轻摇,有处花卉蜂蝶尚忙。密密间,幽禽难见,炎炎时,闲兽躲藏。真个是万物生灵隐世自好,一片青云遮天成行。

晋胜寒跳起摘些槐花,且吃且走且观,清凉舒爽,很是怡然。也是这般地界有他惊扰,怎不另藏不速之客。忽听得嘿的一声,几人从旁闪出,看着皆已四十上下。为首的提把短刀,长得恶煞,旁有二个高壮汉子,持着钢叉。后跟两个黑汉矮些胖些,面带慌色,拿着棍棒,“还是个年轻小子。诶!世道艰难,是个好心的,借点钱来花花。是个混账的,把你包袱留下买条命罢了。”

晋胜寒突遭此变故,诧异地看着几人,又往四处瞅瞅,随后不由嗤嗤发笑:“你们就五个?学人剪径劫道也得像个样子,人不多好歹骑匹马,竖幡旗,造造声势,你们这样唬得住谁?”

见他如此,那伙贼人,尤为后两个更是不敢与之直视。为首的倒仍不改色:“我们哥几个还真没干几票,你少贫嘴,留下一半钱,便放你过去。”他旁边一人叫道:“哥哥莫跟他废话,揍他一顿,给他留点就是了。”

晋胜寒见他们如此更觉好笑:“哎呦!诸位老哥,还挺心善,难道是觉得盗贼不绝人路,赃物不可胜用也?只是这太平盛世,光天化日,做什么不好,偏做这些勾当?我正欲去汴京入伍,不如随我去收复燕云,省得你们有劲没地儿使。”

那几个强盗闻言大笑:“是个读过书的孟子。”“哈哈,可终归是个刚长毛的小子,还收燕云?就他这身板。”“就是,咱年轻的时候,那杨业何等英雄!不也落得绝食而死?”“瘦死的杨业怕也比他大不少。”说罢又是一阵大笑,后面两个看着老实的也不禁嘻嘻哈哈,只是略有同情神色,“你……家里没人啦?”

晋胜寒嘴上一翘,“家里有人便怎样?”为首的嘲道:“那小子你反该谢谢我们了。你拿钱去汴京参军,死了也用不上,活着也是将死生命的空空浪费。不如好心将你劫了,趁着没遭罪,早点灰溜溜回家去,好生劳作,还你个阖家安康呢。凭空杀伐残暴,好端端何苦做兵匪?”“呸!剪径的佞人婊子立牌坊,你好端端又怎生做盗贼?”

各不耐烦,“迟则多变,少废话,上!”说着便冲来,后两人动作慢些,也是作势跟着。晋胜寒见罢,从身上拎下包裹往右一扔,掣开刀来。贼人见状,皆是一顿。“别停啊,我钱就在包里,来!拿!”几人又是叫嚷着冲上来,“还是个练家子。”

“在家是练了不少。”说话间,他已格住为首的短刀,照脸虚晃一拳,那人慌忙躲闪,却还是挨了下。又眼疾手快抓住后来的钢叉,借势刺去右方来人,顺便送上一脚。后边两人见状,发狠“呀啊”的一声拿棍子刺来,晋胜寒暗笑,只是不动,任两根棍子戳在胸膛和肚子,故作吃痛闷了一声。而后摆开棍棒,退一步,方抽出刀来,道:“你们几个手段平平,定要见点血?”

他只是自己练习,本少与人较量,几个朋友也不是对手,也就与些泼皮争执动过手。刚一出门,便遇上这事,正借此机会试试本事。于是与几个贼人周旋,也不动真格,只在三步圈子内立着,随意拆解。贼人们却是挨着拳头、刀把,刀身甩脸各种揍,已鼻青脸肿。如此耍了十几招,那两个黑汉子,显得老实,已愣在那不欲动手,呆呆看着其他三个。为首的也是心虚,只是似乎觉得抹不开面,冲二人凶道:“看甚,来真的,干脆杀了他!”

晋胜寒已是腻了,看着他们又夹攻过来,于是攻手,令其缴械,顺手把那些棒叉,扔往林间。其中一人被他踢到腹中,已捂着不起。为首的贼人还有两下子,他瞅准间隙,持刀划手,那贼人吃痛,一把短刀也跌落在地,后猛地照他脖子砍去。那人闭眼等死,但晋胜寒也只是“诶”的一声,用刀在他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个口子,仍架在上面。“知道不是对手了吧?”几人不语,听候发落。“都站过去。”他们只得应命站在路左。

问起原由,只道本是开封府下县乡民,因缺钱遂生歹念。晋胜寒再问为何缺钱,几人面带愁苦,支支吾吾,有说赔了生意借了贷,有说没了耕田塌了宅。他只得一叹:“哎,富而无骄易,贫而无怨难。可你们离开封那么近,听说现今汴京城很富贵繁华啊,找个营生去做算了。”

行中一高汉子蔑笑:“呵,说得轻巧!那里繁不繁华,再过三十余里,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莫以为你念了些书,便与我谈什么论语,当年老子怕是比你背得熟。我们这些人,年四十仍见恶焉,其终也已。”

晋胜寒持刀斥道:“呸,一群见利思迁忘义者,还有理了?他还说四十不惑呢,你们又是啥样?读了也是白读!”几个贼人望左右,不屑一顾。他如此说着却是收起刀,从怀里掏出一贯钱来,“喏,陪汤药费了啦。我也不是有钱人,多的难济,你们这些伤,买些药抹抹擦擦。”见此为首那贼态度稍缓,语气不减:“我们读了白读,你给这点也白给。我们这次技不如人,吃了瘪,该有下次还有下次。你押我们报官吧!”

“少废话!要不要?”“要!但我们是强盗,不是乞丐。”

“呵,挺要面儿,我倒宁可你们是乞丐,至少不干伤天害理之事。”说罢递上贯钱,去拾起包裹,背着往前走去。那为首贼人把玩着那贯铜钱:“尔爱其礼,我爱其羊。乞丐低头,如丧家犬般,你还是瞧不起我们,不把我们当个人看,就觉得我们必须乞讨吗?”见他走远不回,又喊道:“算了吧!我劝你还是回家去,莫去汴京了,全无必要。”晋胜寒头也不回,笑着答道:“劝我的多了,你算老几?”

插曲唱过,复是穿林越田,直到晚上,圆月东升,他不由怨道:“什么三十里,让我一路好走。”又走一段,转一坡道,忽见前方一城,灯光惶惶夜如昼,心里且乐:“饶是我留恋风景,路遇变故,七天,终于到了!哈哈!”

只是看偌大一座城,入夜仍笙歌,可闻嘈杂,人多事必多,又想起日间贼人言语,愣在原地,有些失神。他瞥到那轮圆月,又马上回神想着入城早点歇下,“一朝天子一朝气,一代侠客一代雄。自古多狂尔,何以今日众口喧喧而无人?我倒要探个究竟。”

有分教:晋胜寒不听前人言语,只顺自己心声,逡巡兜转终至汴京。若说前路敌友几多,难易什么,管它作何,只是梦想燕云十六州是我心志,脚踏寒暑八方路且自前行。

不知他入城便应募入伍还是另有他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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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六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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