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政殿外,李邺焦头烂额,“你们啊,写诗填词个个是才子,但为官之道,你们是一窍不通。”
“祭酒大人,我们是国子监的学生,要撑得起文人的风骨。自不能与旁人一般左右逢源。”温文尔雅的学子道。
身旁另一学子附和,“卢司谏仗义执言是我们的榜样,但如果这样敢于谏言的官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无人肯为其发声,岂不是寒了言官的心,也寒了天下文人的心。”
“祭酒大人,卢司谏也是您带出来的学生。您的爱徒眼睛被害瞎了,难道您不想帮他讨回公道吗?”胖学子问。
“你们这群孩子啊!”李邺恨铁不成钢,“你们想让高将军怎样,你们又能让高将军怎样?以眼还眼吗?高将军若有三长两短,谁来镇守边疆,谁来守护大魏江山,是你,还是你?”李邺伸手一个个指过去,“你们但凡有人能站出来,担起保家卫国的大任,我立刻陪着你们跪在这儿。”
高个子学生不服气,高声道,“祭酒大人,就是他高将军明知自己无可替代,才敢蔑视皇权,目无法纪。这和历朝历代只手遮天的大奸臣、大佞臣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上为非作歹,还能逍遥法外,我们就是不服。”
“对,我们不服!”众学子附和。
“即便高将军是奸佞小人,可陛下要倚仗他,魏国要倚仗他,卢司谏就只能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你们懂不懂!”
“呵,这昨天见面还和和气气,今天本将就成了奸臣佞臣,诸位真是抬举啊。”高照一路拱手走到殿门外,“满朝文武啊,也就你们心地单纯,见到个被打的就同情弱小,就不想想本将因何动手?”
“还能因何,卢司谏言语冲撞了将军,惹将军不快了呗。”高个子学子嘀咕。
“我说,你们读书时,夫子没教你们,不可断章取义吗?”
“高照你就少说两句吧。”李邺恨不得踹高照两脚。
“行,我不说,你们继续,我听着。”高照在门边上站定,等待宣诏。
国子监众人见高照毫无愧疚之心地站在此处,个个心生嫌弃,沉默不言。
李邺也很郁闷,面对几十位学子,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这里头都谁啊,这么大动静?”高照好像听到了摔奏折的声音。
李邺白了一眼,“明王、左相、户部尚处、大理寺卿。”
“那祭酒可知陛下这么大火气是为何事?”
“不知。”李邺恼道。
“大事,一定是大事。”高照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大殿里的议事没个尽头。高照正要倚着柱子打个盹,罩起左眼的卢司谏就被人掺着从病榻上一瘸一拐匆匆赶了过来。
“祭酒大人、高将军。”卢司谏鞠了鞠手,便转身跪到了学子们面前。
“卢大人,您这是?”学子们纷纷跪不住。
“卢某何德何能,值得诸位为我请命。”卢司谏一番肺腑,感慨万千,“是卢某出言不逊,卢某认了,怨不得高将军。诸位快快起来。”
“卢司谏不用怕,我们既然已经跪到了垂政殿外,誓要为您讨到说法。”
“卢司谏,学生这也是为天下言官讨要说法。自古言官纠察百司、忠言逆耳,若有权有势之人可以罔顾法度、随意伤人,将来还有谁肯冒死谏言。”学子们呼声阵阵。
高照实在听不下去,觉着学子们大约是被下了蛊,厉声喝到,“你们口中的逆耳忠言,难道就是卢大人捕风捉影、肆意诋毁忠臣良将吗?”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卢司谏朝着垂政殿方向拜了又拜,“卢某所言只是个人愚见,万不敢有诋毁之意。”
学子们人多,自是不怕高照声高,“是否是蛊惑人心自有圣上明断,高将军不必越俎代庖。”
“对,圣上自会明断。”众人附和。
李邺夹在中间进退维谷,眼瞅两边人要争执起来,忽见垂政殿的门开了,仿佛救星降世一般。
户部冯尚书失魂落魄出了殿。高照心中了然。又闻传召,便神采奕奕地进了殿。
“看看你惹出来的好事,你打算怎么收场。”魏帝劈头盖脸地数落。
“回陛下,”高照抱拳,“朝会上诸位大臣皆在,末将自觉问心无愧。”
“好你个问心无愧。开门,让祭酒和司谏都进来,也让外面的学生都听着。”
卢司谏颤颤巍巍的进了大殿,李邺跟着,站在众人身后。
“荣卿,依魏律,斗殴伤人失明者该处何刑。”
“陛下,”荣甫吓得趴在了地上,“事出有因,不可草草定罪。卢大人出言中伤军师大人,虽是无心,但毕竟话已出口。将军杀伐果断,出手伤了卢大人也情有可原。”
“朕问你断案了吗?朕要你回答魏律!”
“是是,依大魏律……”荣甫心中飞快默诵斗讼律,条条目目清晰明了,可他实在说不出口,忽然想起律法总则,遂壮着胆子拱手道,“陛下,高将军在八议之列,即使有错亦当由群臣商议后、再交与陛下裁决。”
“荣寺卿,魏律背的不错啊。”魏帝声音低沉,喜怒无形。
荣甫不敢多言,脑袋紧紧贴在地上。
魏帝未再逼迫大理寺卿,目光转而落在齐时衡身上,“丞相,你作为百官之首,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回陛下,百官之首不敢当,中书令尚在卑职上首。”齐时衡游刃有余地回答。
“哼,朕只问你对此事的想法。”
“陛下心中自有决断,臣不敢妄议。”齐相干脆利落的回答。
齐相那里问不出个子丑寅卯,问题便抛给了明王,“景和,你说呢?”
“回父皇,儿臣与军师同门,事由军师而起,儿臣理当避嫌。”
“你们啊,惯会把自己摘个干净!”魏帝嗔怪。
众人不敢多言,倒是站在末位的李邺先发了话,“陛下,学生们所讨要的说法不过是将军乃至陛下的态度。陛下当日朝堂已有惩处,臣私以为现下只需将军当众给卢司谏赔个礼、道个歉。这便算是给卢司谏一个交代,给学生们一个交代。”
“赔礼道歉,”魏帝发问,“众学子以为呢?”
国子监的众学子对究竟怎么处置高将军莫衷一是。此刻陛下肯主持,祭酒又发话提议,卢司谏也不想闹得难堪,众学子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魏帝乐见祭酒将大事化小,语气减了几分怒意,“行,那就按祭酒说的办。此外,再扣三年的俸禄,作为司谏失明的补偿。”
“钱财身外物,但听陛下处置。只是末将有一问题,想问一问卢司谏。”高照回头,犀利如枭鹰般的眼神把卢司谏惊了一着。
高照转身走到卢司谏身前,俯着身子,探得很近,声音很小,仅两人听得见,“卢大人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吗?”
“啊?”卢司谏吓出一身冷汗,后退两步。
高照站定,缓缓伸出手,移向卢司谏的眼罩。
“不要!”卢司谏双手捂住左眼。
“高照,你做什么!”魏帝怒斥。
高照莫测一笑,蛮力掰开卢司谏的手,隔着眼罩,十分轻柔吹了吹卢司谏的左眼。
“还疼吗?”高照轻声细语问。
“不,不疼。”卢司谏被这一阵风吹的魂不守舍,汗水也是透心凉。
眼见学子们要抑制不住,魏帝催促,“高照,现下卢司谏这个苦主和众学子们都在,快些道歉,朕还有诸多其他事宜要处理,没功夫由着你耽误。”
“好,”高照回过身,笔直跪下,拱手道,“敢问陛下,臣何错之有?”
“高大哥!”明王拉着高照衣衫,低声道,“父皇既然给你台阶下,你就委屈一下。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必这般拆台。”
荣甫跪伏在上,恨不得是趴在沙子里,把自己彻底埋藏起来。
殿外学子声渐鼎沸。就连李邺也没想到高照会这么强硬。
“高照,你朝堂之上殴打朝廷要员,朕没有革你的职、治你的罪,已经是网开一面,你不要得寸进尺!”
众学子第一次见魏帝这般火气,霎时噤若寒蝉。
“家父常教导臣,男儿顶天立地敢作敢当。是我做的,我自有担当;不是我做的,休要赖在我身上。司谏的眼睛究竟看不看的见,司谏心里清楚。”
“高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卢司谏终于按捺不住,忿忿不平道,“难道高将军认为是我装瞎构陷将军?我一直敬高将军是魏国的护国大将,处处避开将军的锋芒。将军何苦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于我。”
“那就请太医诊一诊,司谏的眼睛还有没有救。”高照丝毫不退让。
“陛下,请原谅臣殿前失仪。”卢司谏叩首,起身,郑重摘下眼罩。
被砸的乌青的眼皮下是布满血丝的眼球,空洞无神的眼珠随着身体转动,任谁看了,都不觉得那只眼睛还能再看见光亮。
“喂喂,你这就过分了。外面几十双眼睛盯着。”事情闹到这种田地,齐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善了此事。
“高照,你可看清楚了!”魏帝暴怒。
高照愣住了。
众学子躁动起来。即便高照此刻郑重致歉,也难以平息学生们的愤慨。
高照从袖中掏出官印,郑重叩拜,“为将者唯徳唯能。臣有失德行,不堪鄂北统帅重任,自请辞去朝中官职,以息司谏及诸学子之怒。”
“高大哥,”明王惊异于突如其来的变故,踉跄两步,旋即下跪为高照求情,“父皇三思。徽州新败,卫将军下落不明,朝中不可无将!”
齐相亦拜,“望陛下三思。”
魏帝看着端端正正放在地上的将军官印,嗤之以鼻,“高照,你是不是吃准朕朝中无将可用,非你不可。”
“草民惶恐,草民不敢。”
“罢了,你想当你的草民就由着你去吧。”魏帝抚着隐隐胀痛的额头,挥挥手,“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