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之前,邱忘怀简单交代了此行要务,避重就轻,只说是追捕一名通缉要犯,谋害人命,偷取了富豪钱银美酒,并未将龙等老酒与于六两遗失货物等具体细节说明。两位千金门弟子受师命前来相助,不愿打探透彻,也不再多问。
宁听袖与农闻雨二人俱是身兼一技之长,农闻雨嗅感远超常人,加上自幼跟随师傅采集、辨识岐黄草药之物,长此以往,对于世间百味皆能寻踪洞察。而这几年来,屡在江湖走动,闻人观色,甚至开始对人们情绪变化而产生的气味也能捕捉。
而宁听袖则是听感超群,辨方位,断远近,自小在乡间被父母邻里引为怪病缠身,常在寂静之时哭闹不止。幸而得到千金门前辈的赏识引导,顺其心境,摒弃杂音乱耳,因势利导,渐渐做到收放自如,心声宁和统一。
三人从铜牛遗失之地进得山后,只能凭借邱忘怀的推断搜寻行踪,他认定此人这个山头附近活动,是个隐居山野的怪人,可半日下来却一无所获,倒是将入山的猎户吓得不轻。
邱忘怀闭目沉思,心下沉思,农闻雨开口道:“如按常理度之,此人隐遁山林,总要引火取暖,或者烤取熟食才是,怎能毫无痕迹踪影。”
宁听袖说道:“恐怕还是未能进到深处探寻。”
邱忘怀暗想:此人既然能够在夜里闻到铜牛散发的酒气,想必离道路不会太远,如果真的身处深山之中,这人岂非能闻到百里之外的气息,断不可能。
邱忘怀说道:“翻过这个山头,便是群岭相连,找与不找差别已不大。”他的经历告诉自己,世上少有巧合之事,如果那人只是偶然路过,偏偏在此嗅到了铜牛中的美酒佳酿,这才动手,岂非太过巧合。多半还是蛰伏在附近山头,被酒气所诱。
三人生好营火,夜幕临下,农闻雨与邱忘怀闭目将息,宁听袖却有些心烦意乱。她自幼孤僻孤独,只因听觉太过敏感导致遭受同岁小孩的排斥之故,虽然千金门师傅授予静心心法,悉心照料,性子渐渐开朗,但难免留下阴霾郁结。
她鲜少在门外走动,毕竟是女儿家年岁尚轻,荒野山岭间走兽低鸣,风吹枝叶等声响扰得她难以入眠。烦乱之时只好运功打坐,摄守心神,渐渐摒除外界杂音,火堆中湿柴“哔哔剥剥”的声响反倒让她宁静下来。宁听袖微睁双目,但觉火星点滴跳跃不断,高低错落,如同韵律生动的曲调。
童年往事浮上心头,街头巷尾中自己孤身一人,满目戏谑嘲笑的面容变得不再狰狞,幼时少有的幸福光景此刻慢慢挤压而出,油然而生一丝释怀之感。
正沉浸间,农闻雨和邱忘怀皆以清醒,她正准备询问,却见二人神情严肃,大有警觉之意。农闻雨低声说道:“有味道,是一股淡淡的酒香。”
农闻雨看向东南方向,示意味道从那边传来,宁听袖被这么一提醒,侧耳静听,那处轻微嘈杂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邱忘怀见两人都有感知,低沉说道:“来了!”。三人都压低呼吸,屏气凝神。宁听袖但觉摩擦之声愈来愈近,她目光一凛,朝头顶看去。
树木梢头枝叶舞动,似乎有一物正在快速移动。邱忘怀也已洞察,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起。宁农二人都是一惊,赞叹老前辈内功超卓。
邱忘怀并不以轻功所长,但短距爆发却多仰仗内功深厚与否。他踏着树身疾步而上,已看清高处树冠林立间有一黑影晃动,看不真切身形长短。他大喝一声,瞬息之间已然迫近那道黑影。
黑影受惊之下,连忙闪躲,步伐矫健灵动,借由树梢枝头腾跃奔逃。地上农闻雨与宁听袖见这杨树挺拔雄健,高约十丈有余,自己轻功莫有能及。只得在下高举火把紧跟黑影逃遁方向。而上空中邱忘怀见对方身影飘忽,轮廓已然瞧得分明,不由得冷笑一声,暗自说道:没想到是个畜生。
念及于此便急运内息,隔空出掌,掌刀划过空中,“啪啪”几声响动,已将周遭几颗树冠枝干震得七零八落,断裂而下。那黑影一下没了借力凭借,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从空中坠下,底下二人方才听清,原来是只猴子。
那猴儿从空中落下,就算摔不死,也得砸个眼冒金星站立不稳,谁料它凌空反转身形,打了个摆子,荡到了树干之上,双爪一紧,扒在树上,恶狠狠地看着头顶上方。借由火光,宁听袖看得真切,此物生得如鬼魅一般,相貌狰狞凶狠,红鼻彩面,长脸獠牙,吓得宁听袖叫了出来。
农闻雨奇道:“原来是只山魈!师妹莫怕。”
宁听袖嗔叫道:“我识得它,可这也不影响我被吓倒!”
那山魈气得暴跳如雷,比起地下火光舞动,似乎更加警觉树上击落它的人类。它腹腔传出低吼之声,一对赤色双目如电光闪动,竭力找寻黑暗中的人影。头顶窸窸窣窣之声扰得它急切至极,突然间声响消失,鬼脸狒狒正惊愕间,一道身影闪至身后,刀光闪动。
又是一声凄惨尖叫,宁听袖心头一紧,但觉浑身随之一颤,仿佛地狱传来鬼哭嗥叫。她捂住双耳,将火把丢在一边。
那山魈竟然只是受了伤,鲜血直流,求生意志下奋起全力,跃向黑暗中逃遁。
农闻雨心中已然明白,邱忘怀要取它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伤而不杀,实则是想借此追踪那鬼物巢穴,难道前辈追拿缉捕的竟然是只山中精怪,此次可长了见识。
眼见两道身影前后远去,农闻雨搀扶起师妹,见她额头斗大的汗珠漓漓而下,知她对声音太过敏感,方才惊吓之余,扰了心神,这才被凄厉叫声牵动内息。
他一手轻抚师妹后背,一手握住她发冷的手掌,缓缓运功,推气过穴,不多时宁听袖便渐复平静。她十分要强,见得那鬼物逃遁,本就焦急,无奈身心离乱,眼下舒缓之后,便又捡起火把,说道:“快跟上前辈。”
农闻雨点点头,见师妹如此急躁,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好笑,这邱忘怀的武功之强,生平罕见,若是让他寻到老巢,估计等二人赶到之时,那些山魈鬼魅早已是“家破人亡”了。
两人听声响,辨气味,一路追踪,农闻雨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他道:“这也当真奇怪,这鬼脸身上的味道如此清香甘醇,这杀人盗物偷酒等恶事行径,居然是一只山魈所为。听闻南武林也有‘猴儿酒’的传说,莫非万物真有灵?”
宁听袖想到什么,突然问道:“师兄,你说这猴子成精后,它们会不会也练功夫。性子好的便锄强扶弱,性子坏的也作恶多端,谋财害命?”
农闻雨知道师妹所指,小时候听门中的师兄讲了不少民间轶事传说,其中讲到过塔城有一户地主,那地主小儿酷爱习武,经常耍枪弄棒,好打不平。他老爹请了不少师傅教头传授功夫,谁知这小儿天资过人,学三五日便能出师。
出师礼自然是跟师傅过招,每每将那些老师傅老教头揍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而去。日子久了这远近百里会武功的老师傅都躲了起来。地主发了许多榜文赏金,也无人再敢来教了。久而久之,小儿子百无聊赖,只好自己在院中习武,某一夜,看见一身形佝偻瘦小的黑影在院里坐着。那小儿以为是有强人偷进庄园,又自持武功高强,前去拿他。谁料那人三招两式便将他打翻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小儿心中大喜,哪管他是贼是匪,当下磕头拜师,那人身着黑衣,蒙着面,也不说话,抬抬手点点头,就此收了地主儿子为徒,每晚子夜准时来教授武功。长年累月,少年武功大成,自觉已到了出师之日。
那夜皓月当空,皎洁明亮,少年拜了三拜,说今夜定要跟师傅分个高下,于是两人便动起手来。少年果然是练武奇才,加上勤奋刻苦,竟然一时间跟师傅打了个平手,时候一长,毕竟拳怕少壮,仗着年轻精力更盛,少年终于打败了老师,也将师傅的面巾扯了下来。
两人相识多年,竟是第一次真面目相见,可这一见不要紧,少年发现自己的恩师生得兽嘴猴脸,下巴长着一撮山羊胡,鬼头鬼脸,甚是吓人。
那老师傅露出獠牙,仿佛咧嘴笑了一笑,行了个礼,消失在月色之中......至此之后少年游历四方,一步一擂台,胜得越多却越颓丧,直到万念俱灰,认为普天之下如此多名师大家,武功竟然都不如一只山魈精怪,想来这世间功夫没什么了不起,自己花费半生不过是虚度光阴了,最后迷途知返,终此一生再不与人动手。
两人对视一眼,都猜到对方想起了这个故事,农闻雨却生出不安之感,原本这故事本意是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学武练功切不可故步自封一叶障目。而世间上大多奇闻异事,最终真相都是有人假借怪力乱神,装神弄鬼。
这只山魈恐怕只是一个斥候哨兵,它的背后说不定也潜藏着一位怪异之人,此番凶险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