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那天,相府诞生了老丞相的第一位嫡孙。
老丞相大喜,各国来的珍器重宝统统送到孙子面前,金器玉石任其挑选。
还请来一位算命的,为孙子占卜往后命格。
等候多时,那人紧闭双眼,皱着眉,最后无奈叹息一声,撩起衣摆朝老丞相一拜:“大人,此子命里犯火,须得水来克,如若远离火,命里自当安心顺遂。”
老丞相听完后,并不大高兴,脸上没了喜悦,嘴唇抿起,无形的威压架在众人身上,谁都不敢出气。
他手捻着胡须,在廊檐上来回踱步,耳边听着孙儿的啼哭声,最后摇摇头,只道:“那便取名涌泉,挡挡这火气吧,其他的,日后再谈。”摆摆手,走进房里抱起孙儿,拿着玉石哄着。
苏涌泉从小被明令禁止玩火,但凡离府里厨房近了些,也被下人很快发现,哄着离开。
小孩子对新奇事物总是向往的,相府逢年过节从不明烛点炮,相较寻常人家冷清不少。
苏涌泉四岁前,什么都没发生,老丞相渐渐放宽了心,加上二孙子的诞生,分了心思,对苏涌泉的管束就稍稍松懈了。
苏涌泉也就经常跑去厨房找厨娘,央着厨娘偷偷捡几粒麦穗,扔到灶台里,过一小会儿就顶着火拿出来,麦穗成了米花。
苏涌泉接过厨娘递来的米花,丢一颗进嘴里,烫烫的,虽然吃着没什么味,但他就是喜欢。
告诉他这个小吃的伙伴他也没忘了,他会分厨娘的儿子一半。
苏涌泉在相府的那段时日,除了不能碰火,其他的也算称心快意,但他那时太小了,不记事,只记得米花的香甜。
而这些也是从前了,现在的苏涌泉只是湘水镇普通的摆渡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云层重叠,墨迹在空中晕染开来,老天酝酿着雨意,降下一场春雨,万物便会复苏。
苏涌泉手拿着一把油纸伞,怀里揣着一封信,他师父要去城里送信,老人家腿脚不好,郊外地又泥泞,苏涌泉不大放心,揽下这活,尽管他并不喜欢去城里。
信送到城中一家酒肆里,那有他师父认识的熟人,会帮他送信。
这么多年来了,并不会有来信。
他没偷看过信的内容,不知道师父写给了谁。
从酒肆里出来,云层间的墨意更浓,要下雨了,城中有人喊起来:“下雨喽,收摊喽,回家收衣服!”
苏涌泉不看旁边疾跑而过的小贩一眼,他只专注自己的路。
路走到一半,一声惊雷在天际炸开,接着,雨点噼里啪啦的撒了下来。
苏涌泉不慌不忙的撑开油纸伞,继续走他的路。
快到村口时,前方道路上横躺着一摊东西,把路堵的死死的。
路旁杂草茂盛,一场春雨的洗涤,此时上面沾着不少雨珠。
苏涌泉皱皱眉,他湿了鞋袜,却不想再湿长袍。
走近那摊东西,是个人,他俯下身,纸伞倾斜,雨顺着伞面全砸到了那人身上。
颇费一番力气把那人翻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露了出来,是苏涌泉熟悉的人。
湘水镇小霸王——楚荆。
阔别已久的故人。
最后苏涌泉还是湿了长袍,头发也湿得一绺一绺的垂在肩上,胸前。
拉起楚晖家木门前的铜环手,“砰砰”声淹没在春雨的噼里啪啦中,苏涌泉扯开了嗓子喊:“嫂嫂,开开门,楚荆回来了!”
苏涌泉背着楚荆,在雨里不住地喊,人往下掉了,他就扯着楚荆衣服,把人往上一颠。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迎出来一位清淡恬雅的妇人,徐绣惠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小泉,这……”
“嫂嫂快先让我进去,待会儿我慢慢跟你说。”苏涌泉背着楚荆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里东边的房间,把人往床上一扔,他对跟进来的徐绣惠说:“嫂嫂,楚荆他受伤了,我去请大夫。”
徐绣惠连声应好,看了眼楚荆,满眼心疼,随后她转身去厨房烧水待用。
苏涌泉拉着镇上的小医师来了,药馆里就他一个,门都没锁就被苏涌泉拽来了。
可怜这位年轻的医师一边赶路,一边听苏涌泉给他描述病人的大致伤势,心里还惦记着门没关,指定被师父好一顿唠叨。
苏涌泉才不管他,带着人穿街走巷,转过湘水镇重重拐角,到了楚晖家,把人外衫都扯下来一半。
严祈提着药箱走近床榻,他看见楚荆露出的狭长的伤痕,眉头拧起,神情严肃起来。
伤口粘着衣服,血块将布料和血肉黏在一起,徐绣惠不便帮忙,留苏涌泉在这搭手,自己顶着大雨跑去临近的烟笙镇找相公。
烟笙镇的一户人家办丧,搭了戏台子,楚晖抱着儿子去看戏,徐绣惠雨天犯了旧疾,便没有同去。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衣物摩擦声,楚荆昏得彻底,尸体一样躺在床上,任由严祈摆弄。
木门大开,雨点斜飞入屋里,沾湿了一片,凉意随着风一阵阵地渗入。
苏涌泉走过去将门关上,燃起屋里的蜡烛,端到严祈那儿,为他照明。
他帮不上别的什么忙,也就臂间挂着撕扯下来的黑衣,站在一旁端详屋里的陈设。
他三年不曾踏入这间屋子,此时站在这,一切如故,好像并没有过了太久。
苏涌泉拿起那件黑衣摸了摸,料子不俗,可见这浑小子在外头混的挺好。
黑衣被他丢在了旁边的木施上,他这时才终于正眼看楚荆,不巧,刚好看到他外翻的血肉,苏涌泉猛地闭上眼,好久才睁开,却不敢再看第二眼。
严祈手下不停,专注于处理伤口。
苏涌泉不便打扰,走到门旁等候,细风钻入他的衣袍,他才想起衣衫还湿着,现在才感觉到冷。
眼眸垂下,目光涣散地盯着地面,各种情绪在心中纠缠,怨也好,忧也好,喜也罢,没哪样占得了上风。
未觉时光溜走,耳畔的雨声渐小,外头没了动静,春雨停歇。
楚晖抱着孩子赶来,他急冲冲推开木门:“阿荆!阿荆!”
看见屋里状况,又生生止住接下来的话,搭在门扇上的手都在颤抖。
苏涌泉走过去,拢拢滑下的袖口,缓声道:“晖哥,出去说吧。”
“我是在村口捡到他的,那时他已经昏迷。”
楚晖浓眉不展,一双怒目,愤怒道:“臭小子还知道回来,翅膀硬了,头铁了,撞到南墙才知道回家,他怎么不给老子……”。
后头的死字未出口。
小孩不过四五岁,不知爹爹为什么变得这么凶神恶煞的,心里还记挂着未完的戏台,又不敢直说,低低唤:“爹爹。”
徐绣惠顶着骨头酸痛把儿子抱起来,轻声哄他:“敏儿乖,你叔父回来了,不过他不乖,惹你爹爹生气了。”
妻子的话拉回楚晖的思绪,他把儿子抱下地,让小孩自己站着,叮嘱娘俩回房换件衣裳。
又看到站在一旁的苏涌泉,忙道:“阿泉,这次多亏你了,改日我一定领着那臭小子登门拜访。”
苏涌泉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拜访就不必了,晖哥你助我良多,我帮楚荆是应该的。”
“你衣衫也湿,先回去换件吧,等楚荆醒了,我会告诉你的,阿泉,别担心,他会醒的。”
苏涌泉点点头,拿起倚在墙边的油纸伞,走入雨后漫起的的淡淡烟雾中。
青色的身影破开苍白的雾,挥开一抹痕迹。
烟雾又笼,缱绻纠缠,恢复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