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娥站在晚香楼的后楼下。她身边一位男人在不断地嘀咕:“这么晚了,你还不去陪我,我等不了了。你站在这等谁?”说着便动手动脚,在红娥身上摸摸弄弄。
红娥看见陆小凤出现在庭院。
他走得很慢,全没了平日的洒脱。
红娥不耐烦地拨开那男人的手,道:“我说过,我今晚有事,别来缠我。”
那男子也看见了陆小凤:“嘿,你在等那个男人?他比我还棒?他给你钱比我还多?”
陆小凤已走到他们面前。红娥没理睬那男人,只满脸关切地望着陆小凤。他一下变得十分憔悴,他突然脸色一变,对红娥身边的男人道:“你走开!”
那男人道:“怎么?今晚是老子包了她,你……”
那男人话还未说完,他的一只手却完了。他只感到眼前有白光闪过,手就断了。那只手本来正抓着红娥的袖子。
断手从红娥的袖口上“叭嗒”一声落在地上。
那人一声痛吼,扶着断臂飞奔上楼。
晚香楼的每一处门窗都打开了。
陆小凤什么也没说,便上楼去了。
那胖胖的朱老板在远处盯着陆小凤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黑沉沉的楼门洞里。
屋子里死气沉沉。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将一件东西慢慢搬进屋子,轻轻放在床边。然后到门囗,又将一件东西慢慢搬进来,轻轻放下。这样一共来回了五趟。最后这人影走到门囗,将门轻轻关上,走了。
陆小凤在床上一动未动,像个死人。
他已是死人。所以,刚才那人影在干什么,他一点也不关心。
那人影会不会是来杀他的,他一点也不关心。
假如那人影突施杀手,他也会一动不动。因为他已死了。他的心已经死了。
心已死的活人,跟真正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但死活人依然有感觉。
陆小凤想将这种感觉也麻木掉。
他下意识往床边一摸,冰凉凉的。
是罐子。五囗酒罐子。
他将酒罐子提起来,放在胸上,长长地吸一口气,一股酒从倾斜的罐口被吸出来,射进他的嘴里,他“咕咚”一声咽进肚里,他吐一口气,立即又长长地吸气。
黑沉沉的屋里只听见不停的“咝咝”声和“咕咚”声。
陆小凤不管喝的是什么酒。
是辛辣如刀割喉的劣质酒,他也照喝不误
是会要人命的毒酒,他也照喝不误。
只要是酒,他就喝,喝个够。
足够的酒,可以让人不知天地,不知有人世,不知有自己。这是几乎每一个痛苦的男人都有过的体验。
这样也就可以忘掉欢乐,忧伤,血腥,爱,死亡,怀疑,还有怕。
陆小凤现在很怕。
怕想起沙曼。那在桃花潭边永远睡去的女人。
他将她从海边带回来。
他向她发誓,要与她做一对隐形于江湖的伴侣,像西门吹雪、花满楼一样,拥有一个宁静的世界。
他们确实在江湖上隐迹,专拣安静无事的地方住行。
沙曼变得十分温顺,眼睛充满温柔,身躯也变得惊人地柔软。她变成了猫一般美妙的女人。
这常常激起他爱欲的冲动。一种怜爱与性欲的混合冲动。这使他们两人的日子充满销 魂蚀魄的奇异魅力。
这种魅力使他忘了江湖。他从未与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生活。他以前常常是在江湖的奔波之中,与爱上他的或他爱上的一个个女人斯混。不停地拚杀,不停地获得一次次如露水般的情爱。他从未有过这种脱身于江湖之外的两个人的世界。
这样过了半年。
但他却觉得过了很久。
因为那段常常伴随着爱欲的激发与满足后又激发的销魂时光,令他刻骨铭心,足以抵上他过去在一切女性身上获得的满足。
但渐渐地,他又觉得身上有个地方不对劲起来。
后来他终干想明白了那是为什么,却没对沙曼说。他不愿也不敢对她说。
因为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已开始慢慢冒出来,变得越来越清楚。
你是陆小凤。
是的。
陆小凤是江湖中人。
是的。
你不该也不可能以这种生活打发一生。为什么?
因为你的手生来是拿刀拿剑的手,而不是拿眉笔或其它什么的手。
西门吹雪不是也一手拿剑一手拿眉笔吗?他也未完全做到,何况是你。
我为什么就不能?
因为你是陆小凤。陆小凤不是西门吹雪,不是花满楼,更不是别的什么人。你要认命,认陆小凤的命。
陆小凤觉得自己被击垮了,被那个声音击垮了。
当和沙曼来到桃花林时,他的情绪正落到最低点。
所以,他总无故地和沙曼斗嘴。但过后总后悔。后悔他就喝酒,想让酒帮助他。
沙曼似乎电感觉到了什么,她就不再是那只温柔的猫了,动不动就板脸。
今晚地外出时、却变得很温柔。她吻他,摸着头哄他,像一位在劝哄不懂事弟弟的小姐姐。
陆小凤突然觉得心里很苦,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一心一意要跟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他不也从中获得了最大的快乐吗?
他不也为沙曼所展现的一个女人所全部有的美色和柔情沉醉不已吗?
但他心中为何偏偏会冒出那个声音?
如果没有这个声音,他和沙曼仍然会如胶似漆难以分离,就不会顶嘴怄气,就不会呆在屋里面无聊,沙曼也就不会想在月下独自夜游了。
她一定是想到月下独自排遣某种心绪,却获得了永远的安宁。
也许死人确实比活人幸福得多。
但你陆小凤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假如沙曼那晚不外出,不死,以后又会怎样呢?
也许快乐本身就是人生苦海中的岛屿,人活着就是为了忍受苦难?
他忽然感到很怕。怕自己。怕那个叫陆小凤的人。
陆小凤的头痛极了,痛得要炸裂。
最后他昏沉沉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口空酒坛在床边七倒八歪。
整整七天,他都这样躺在床上,昏沉沉地什么也不知道。
红娥来看过他,叹着气为他收拾屋子,他也不知道。
红娥让哑巴老妪天天给他送来饭,他也不知道。只是有时醒了,看见桌上有饭莱,便胡乱吃上几囗,又倒在床上,死人般躺着。
七天过去了。
陆小凤终于又活过来了。
他醒来时,是早上。
红娥、官湘离、哑吧老妪,还有三位女子都站在他的床边。
陆小凤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也没问三位女子是谁。下床后在屋里走了走,便客气地请众人避一避,只让哑巴老妪送来热水。众人也什么都未说,便出去了。
陆小凤在澡间里哗哗地洗了好一阵。
他换上干净的衣裤,一身轻爽。
他的脸色依然憔悴,但神气已好了很多。他精心修剪了自己那两条像眉毛一样的胡子。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
过了一会几,他又梦呓般喃喃自语:“桃花劫杀,桃花劫杀,……。”
庭院里桃花还在开着。
但落红已比原来多很多。
陆小凤仍然是陆小凤。
认命的陆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