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只很好看的手。
这只手正慢慢抚着双眉间的一个红点。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阵哗哗的水响声。
一阵喃喃自语:
这一定像一颗美人的朱砂痣。
她刚才真凶,凶得像只母老虎。
不过也凶得让人十分舒服。
哗哗的水响停了。
他听到一阵悉嗦声,一股浓郁新鲜的香味飘来。他知道她已走进屋,正在床前看着他。但他不想睁开眼睛,只想静静地享受这份快乐
他感到那香香的躯体在他身边坐下来,紧靠着他的腿。随后听到一声叹息:“你真惬意,就连你这像眉毛一样的胡子,看上去也那么惬意。”
她的手轩抚着他嘴上的胡子。
他睁开眼。跃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优美的脸,那双波斯猫一样的眼睛正讥俏地打量着他
他猛地坐起,一把抱住她,嘴里发狠道:“美人的朱砂!美人的朱砂!’
他用嘴在她的双眉间猛嘬一囗。
她立刻“哎哟”了一声,一只手在双眉间抚摸着,一只手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他大叫一声,说:“你真是一只母老虎!”
她哈哈大笑:“我是,我是,我还要给你点一颗朱砂痣。”说着便俯下身子。
他忙用手掩住额头:“别,别,我们还得去吃饭,别人看见了不好。”
她止住笑,躺在他身边,说:“我们来这地方才一天,我就喜欢上这地方了。”
她又说:“我真想在这附近找一块地方隐居下来。”
他搂住她,嗅着她长发上的芳香,说:“桃花林是个好地方,我进这晚香楼时,刚看一眼,就爱上这地方了。”
她动了动:“为什么?你爱得这样快。”
他说:“因为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人。”
她说;“什么人?”
他笑了:“那些站在后楼门囗的美人儿。”
她挣脱他的拥抱,坐起身子,抚着头发,冷冷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好,你去找那些婊子,我不奉陪了。”
她刚要下床,他又闭上眼,悠悠道:“我就知道你会吃醋,我现在心里舒服了。”
她下床站到屋中间,大叫一声:“我饿了,快饿死了!’
她将一堆男人衣服扔在了他身上。
他就是陆小凤。
她自然就是沙曼。
晚香楼的前堂。时近晌午,吃饭的顾客将屋里十几张八仙桌几乎都占满了。屋里热气腾腾,酒菜味与外面飘进的花香,缭绕成一股奇特的氛围。伙计满头大汗在桌与桌之间穿回往来,端莱上酒。白白胖胖的老板仍坐在对着门的柜台后面的太师椅上,闭目打盹。
陆小凤和沙曼从庭院进来。
胖老板突然睁眼直起身子,似乎他能凭感觉知道进来的人是谁。他在柜台后面向陆小凤点点头,又瞅了沙曼一眼,问道:“客官今天来这里用饭?”
陆小凤点点头。
胖老板说:“客官,以后你吩咐一声,我们可以将酒菜送到你住的房间。”
陆小凤:“多谢。”他望了望朱老板身后,又道,“你们这里一定有好酒。”
胖老板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客官鼻子真灵,一定是好酒之人。我们这里有两样好东西。”他伸了两个手指头。
陆小凤一听,来了兴趣:“哪两样?”
胖老板:“一是桃花酒,一是桃花鱼。”
他接着又道:“桃花酒是采每季最早开的桃花酿制的,起码已窖藏二十年以上。桃花鱼是桃花潭中的鲜活鱼,捕捞起来最多不过一个时辰,用泉水清蒸,这是本店两宝。”
陆小凤又点点头:“老板贵姓?”
胖老板:“免贵姓朱,名一天。”
陆小凤笑眯眯地说:“朱老板不知贵店还有一宝,而且是第一宝?”
朱老板一楞。
陆小凤指指后面:“后楼的美人。”
朱老板看看陆小凤身边板着脸的沙曼,哈哈一笑,连连道:“客官眼明,客官眼明。”
陆小凤又吩咐道:“将你们店最好的桃花酒和桃花鱼上来。”
一个伙计过来。将他们引到一张空桌前。沙曼不和陆小凤坐在一边,而拣桌子对面的位置坐下。酒送上来,周围飘起一股清澈的醇香。陆小凤闭着眼抽抽鼻子,一副陶醉模样。
忽然他咧咧嘴。沙曼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睁眼一看。桌上已摆好几个蓝花白底瓷盘,其中有两个盘子中,各摆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鱼尾有几星红斑,鱼上面撒着几丝茴香菜,缭绕着另外一种撩人食欲的清香。
沙曼似乎没看见桌上摆了这绝好的酒菜,像瞎子一样,抬头望着空中。
陆小凤心里笑着,却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似的,端起酒杯,拿起筷子,摇头晃脑地叹道:“唉,有好酒,有好菜,不吃不喝,一定是个小傻蛋。”
沙曼收回目光,望着他,突然微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是比我还傻一万倍的大傻蛋。”
陆小凤停住筷子,向她挤挤眼:“那一定是我,对不对?”
沙曼摇摇头:“不是。”
陆小凤来了兴趣:“那是谁?”
沙曼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是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大傻蛋猪。”
陆小凤一怔:“有四条眉毛,不就是陆小凤?”
沙曼仍摇摇头:“不是,是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大傻蛋猪,难道陆小凤是猪?”
陆小凤的嘴不再嚼动,露出苦笑。
他知道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他知道自己不该和女人,尤其是沙曼这样的女人顶嘴。
男人和女人顶嘴,就像一个秀才遇到了十个大兵。这道理他很明白,但他今天又忘记了这点,所以只落得自讨苦吃。
沙曼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我也要喝酒。”
陆小凤有点惊讶。他和沙曼在海边呆了那么长时间,从来未见她沾过酒。但他知道,今天不让她喝酒,不定又要触什么霉头。
酒杯添上后,沙曼仍笑道:“你不问问,为什么今天我要渴酒?”
陆小凤摇摇头:“我不问。”
沙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为什么。你现在心情肯定很好,因为你当了一回了不起的女屠夫。”
沙曼怔住:“女屠夫?”
陆小凤将一杯酒一口喝尽:“你宰了一头长着四条眉毛的大傻蛋猪,还不庆贺一番?”
沙曼咯咯地笑了,道:“有四条眉毛的猪,即使是傻蛋,也跟别的猪不一样。”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穿一身白绸衣的男子,很白净,显见得出身不坏。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两条胳膊在袖筒里晃来晃去,像断了一样
白净男子走到柜台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老板,我要用饭。”
朱老板见他进来时,早已直身等着,他冷冷地回答说:“你要用饭,可以,客人桌上剩的不少,你去用吧。”
白净男子的脸涨得通红,吃力却很固执地说:“我要,喝酒,好酒……”
朱老板不看他,说:“那好,你付钱。”
白净男子说:“我不给钱,这是……”
这时在中间桌位吃饭的四五个客人中一个人站了起来,他的大嗓门一吼,打断了白净男子的话:“嘿,你这人穿得很体面,却是个赖少爷。起古至今,哪有吃饭不给钱之理?”
白净男子闻声回头,盯着那客人。
客人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白净男子盯着他,那眼神让他十分恼火,不顾同伴的劝阻,起身向白净男子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身子很稳,一步一步地。
他的大手拿住白净男子的一只胳膊,软绵绵地。他吃了一惊。
白净男子仍盯着他,眼里充满了仇恨。他闻到白净男子满脸酒气。但白净男子的神情令他恼怒顿生,便大声说道:“我雷震灵不想跟一个断手臂的醉鬼动手,但你在这儿败坏我吃饭的胃口。”他伸出手指着门外,“你要讨饭等我吃完走后再来,现在请你……”
“出去”两个字还未出囗,雷震灵那伸出的手指像触电一般缩了回来。一根筷子击中了他的手指,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迅速回头,门口站着两个女人。一个老女人,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老女人黑瘦,干瘪得像晒干的核桃仁,脸上也布满了像干核桃仁一样的皱折。谁也不知道他的年纪。她正向那穿着绿沙袍衣的年轻女子比划什么。
雷震灵认识这两个女人。老女人是晚香楼后楼给人送水打杂的仆人,是个哑巴。后楼往往有很多不合适的场面,一般仆人若遇上会令人尴尬,而一位哑巴老妇便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那绿衣女子是后楼的妓女,他曾招她过了两次夜,是个很温顺的女子。
雷震灵的眼睛由门口慢慢转向屋里的客人中间。客人们都停止吃饭,噤不作声。他知道那根筷子不会是门口的两位女人打来的。
果然他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得很漂亮,跟一个胡子长得像眉毛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们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仍在吃饭。但那漂亮女子却只有一根筷子,她用一根筷子在那清蒸桃花鱼身上戳来戳去,不时咂一下筷子头,嘴里念道:“好鱼,好鱼,比我在海边吃的鱼还要好吃。”
雷震灵放开白净男子,一步一步向沙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