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翊到任时,正是银行人最为繁忙的十二月底,他和高伟华的工作交接得很快,高伟华只用一个早上就把手头的工作交接给了他。
原因无它,只因纪委书 记分管的工作是固定的也相对比较单纯。
当然,这并不是只有丁翊才有的特殊待遇,而是鹤东省商业银行早有文件规定,对各分行纪委书记的工作范围做了专门限定。
规定纪委书记只负责分管审计和纪检监察两项工作,严禁各分行再向其分配其它业务工作,目的是为了防止出现纪委书记既做“运动员”又当“裁判”的混乱局面。
因2018年的审计工作和纪检监察工作已经完成,并且这两项工作是专项考核未列入经营业绩考核,是以当众人忙得热火朝天时,丁翊天天待在办公室熟悉工作内容和学习各种规章制度。
无论经营业绩好或坏,都没人能抵御时间的流逝,跨过了混乱繁忙的十二月,银行人终于迎来了崭新的2019年。
这天,风险部经理因为办公室初拟的工作安排意见与办公室主任起了争执,正好被行长薛鸿晖撞个正着。
薛鸿晖将两人当着职工的面公然推诿工作,带坏机关风气好好批评了一番。
了解事情的始末后,薛鸿晖安排办公室主任将相关部门的经理召集起来开会,详细安排相关工作。
不良贷款工作安排会上,薛鸿晖要求丁翊亲自负责,审计部具体执行,成立外对工作组,负责摸清不良贷款底数。
丁翊明白,薛鸿晖新官上任,哪怕没有总行的文件,他也会安排这项工作,毕竟不良贷款的管控质量关系到他将来的仕途晋升。
从私心里讲,丁翊挺乐意去做这项工作,他正好可以不引起别人怀疑,去调查自己想查的老贷款。
临春节放假前两天,丁翊接到好友展旭东的电话,邀他过家里吃饭,这天下班他便准时过去了。
到展旭东所住小区门口时,展旭东已经等在小区门口,他和物业保安打了声招呼后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上车,又指挥丁翊将车开进地下车库。
进了电梯,光可鉴人的电梯壁照出两人的身影,那影像清晰得脸上的毛孔都看得清,展旭东嘿嘿笑着打趣,“啧!这才一个月多点,你这形象倒是越来越精英范了。”
展旭东是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丁翊刚来那段时间,他手头正好有个案子涉黑牵连广,一查就没完没了,他天天加班没空招呼丁翊,只抽空请丁翊吃了顿饭。
那时,丁翊身上还有风吹日晒的痕迹,时隔一个多月,今天再见他,肤色没那么黑头发也长了些,在部队多年培养出来的硬朗阳刚气质依然杠杠的,整个人看上去稍微精致了些。
闻言,丁翊故意将展旭东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的样子倒依旧英俊潇洒,只是看着精神有点萎,夫妻房事要节制,免得那啥尽人亡!”
这么口无遮拦一抬杠,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
丁翊和展旭东都是鹤东市人,两人自小就是那种运动神经特发达的人,他们学习时能静心,玩起来也可以无法无天。
少不更事时,两人在一块没少胡闹过,祸没少闯一次,架也没少打一场。
那些年,鹤东市一中被誉为鹤东省向全国重点大学输送生源的摇篮,名声响亮。
一中附近有所职高,里面不乏某些废柴的学生,他们早早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像个混混,还看一中这群乖校生特别不顺眼,找着机会就狠狠欺负他们一番。
那种事情搁现在,叫校园凌霸。丁翊和展旭东是遇见一次打一次,打得职高那票小混混都怀疑自己白混了。就这样,他俩在那一片区打出了名声。
但打归打,两人的成绩却一直都名列年级前列。是以,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对他俩是又爱又恨,考试出成绩时欢喜得想把他们捧进手心,打架闹事被学校扣操行分时又恨不能班上没这两个学生。
后来高中毕业,展旭东考上了公安大学,丁翊则因为兴趣报考了科技类大学。从那以后至今,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次来到岭海市,让丁翊最高兴的便是可以经常和展旭东见面。
听闻丁翊的调侃,展旭东也不反唇相讥,他凑近电梯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脸,哀怨地开口,“我倒希望是你说的这样。你知道吗?从上次见你后,我连续加班到昨天,你看看我这张脸,再这样下去我会过劳死的!”
“你这不休息了吗?等回去上班,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丁翊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展旭东邹眉看着丁翊,“我发现你变了。”
换做以前,丁翊绝对是挖苦加打击。他们俩可以就这个没营养的话题,你来我往数十个回合也不嫌累,这就是他们以前的相处模式。
丁翊入伍至今,他们差不多见过八九次面,每见一次,展旭东都感受得到丁翊的变化。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心思也越来越重,眉宇间那两道竖纹越来越明显,他明明才三十五岁,可是板着脸的时候,看上去却像四十岁。
展旭东知道,他的变化源于大学毕业后的一场变故,具体是什么事情他不清楚。
展旭东大四那年参加公务员考试考上岭海市公安局,来了岭海。丁翊大学毕业后和两个大学同学合开了一家科技信息技术公司,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对此他是真心祝福丁翊能够成功。
丁翊合伙的两个大学同学中,有一个女同学叫柳妍又恰好是他们俩的高中同学,丁翊后来的事情,他几乎都是从柳妍那里知道的。
丁翊公司成立时正是中国信息技术开始飞速发展的时候,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下,公司发展得很快,丁翊的创业之路颇为顺利。
一年后,高中同学柳妍突然打电话告诉展旭东,丁翊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情,整个人变得阴沉又消极,公司不去,公司的事情也不理。
柳妍去找了他好几次,他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什么人都不肯见,她这才打电话来请他去劝一下。
那年,展旭东请公休假回鹤东市陪了丁翊几天,丁翊的情绪倒是有所好转,可展旭东却硬是没从他嘴里得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丁家人的零星对话推测,可能和丁翊的身世有关。
这件事发生不到半年,丁翊便转让了公司股份入了伍。
“这是自然!你总不能要求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还像个高中生那样幼稚。”丁翊苦笑。
展旭东思绪被丁翊的声音拉了回来,电梯也正好到了他家所在的楼层。
两人前后走出电梯,展旭东看着身旁的丁翊,不免感慨!
这原本该是个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啊!当然现在也不差,可展旭东总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
进了门,展旭东八岁的儿子正在陪三岁的妹妹搭积木玩,两个小孩见了丁翊就放下手里的玩具跑到他跟前唤道,“丁叔叔!”
“阳阳!柔柔!”丁翊受宠若惊,上次吃饭见他们的时候,两小孩还拘谨得很呢!
展旭东笑,“你给他们买那俩玩具,太合他们的心意了。”
丁翊明白过来,这是盼着他的玩具呢!不过今天可能要让两个孩子失望了。这几天开始忙外对的事,昨晚接到展旭东电话时,他还在办公室加班,等想起来要买礼物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
他从西装内口袋掏出两个压岁包递给两个孩子。
这时,展母正好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丁翊的动作忙制止他,“阿翊,别惯坏孩子了!”
“咦!阿姨你来岭海了?”展母是省统计局退休职工,听展旭东说因为他老婆职业比较自由有空亲自带孩子,展母也就没来岭海定居。
“是啊!这不是马上过年了嘛,一大家子都在岭海,跑回鹤东反而麻烦。”
孩子才管不了那么多,欢欢喜喜接过红包喜滋滋道了声“谢谢叔叔!”便跑开了。
展母对两个孩子的行径大摇其头,“这两个孩子……”
“阿姨,别见外了!后天我就回鹤东过年了,这是提前给孩子的压岁钱。”
展母也不好多说,话锋一转,“对了,阿翊,你交女朋友了没?”
丁翊一时没反应过来,微愣了一下。
这时展旭东老婆在厨房喊,“妈,你来帮我看看这个牛肉!”
展母又进了厨房,丁翊才松了口气。
展旭东接过话头,“说真的,你真应该考虑这个问题了。”
丁翊摇头,“你不懂,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婚姻和家庭。”
“和你的身世有关?”展旭东试探地开口。
丁翊点头,展旭东当年在他们家待过一段时间,多少应该猜出了点东西,他也从来没想过瞒他。
“可丁伯父对你和从前一样。”展旭东在心底叹气,以前的丁翊活得何等恣意豁达。
“我知道,爸妈和我姐从来没拿我当外人。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细说吧!”
展旭东看着妻子和母亲的菜一样样摆上了桌,也就没再追问。
“怎么没见展叔叔?”丁翊想起昨天下午上班从营业部大厅经过的时候碰到了展烨,“我昨天还遇到他呢。”
只见展旭东深深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三年前的那次火灾,自从经历过那次火灾后,他性情大变,很少和我们亲近了。他常常一头扎进公司里头,我听他别墅那边的管家说,他有时候忙到家都不回。”
说到父亲,展旭东真的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变化怎么可以那么大,大到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说他了,倒是有件事,我想提醒你一下。”
丁翊好奇,“什么事?工作的事?”
展旭东表情严肃起来,“你们分行之前自 杀那个行长林海超,他的案子我们一开始是当刑事案件来查的,最后调查下来是自 杀。”
丁翊静静地听着,这件事他听同事说过。
太详细的情况,展旭东也不好透露,只捡些重点说,“自 杀动机基本可以断定和经济问题有关,他调任你们分行之前不是在岭海市农商行任董事长吗?岭海市农商行因为卷入荣鑫债事件,面临着被银保监局严惩的局面,当时的责任领导不仅面临巨额罚款,还有可能被永久取消高管任职资格。”
这个荣鑫债事件,最近在业界闹得沸沸扬扬,丁翊仔细了解过。简单说来,就是一家叫荣鑫的公司缺钱了,还不上欠GF银行的贷款,找了当地一家股交公司发行私募债券,这家股交公司又找了ZC宝作为募集渠道,ZC宝审核后要求荣鑫增信。
荣鑫又找了一家保险公司来为其担保,这家保险公司在提供担保的同时要求荣鑫提供反担保,荣鑫又回头来找GF银行要求提供反担保。
GF银行为了能按时收回贷款,于是出具保函为荣鑫提供了反担保,荣鑫顺利发行债券筹到了钱,归还了GF银行的贷款。
结果债券到期时,荣鑫还不上两亿资金,债权人向保险公司主张债权,保险公司又声称GF银行出具了保函,这钱应该由GF银行还。
后来GF银行直接在官网发了公告,声明经查验,保函上的章系伪造,并且已经向公安机关报案。于是这家银行和保险公司就开始了漫长的官司之路。
岭海市农商行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资金提供者的角色,它错在违反银保监会的规定营运资金,购买了荣鑫的债券。
当然,无论官司结果如何,GF银行和这家保险公司都逃不掉被银保监会甩天价罚单的命运。
“只有这个原因吗?”丁翊觉得因为仕途断送就自 杀,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展旭东摇头,“我们查到林海超欠了很多外债,又详细了解了他当天的行程,发现他在开贷审会前自 杀。于是又调阅当天上会的资料,帮你们那个信贷部经理做了笔录,最后发现了一个疑点,当天上会的有一笔贷款,是辉煌地产集团旗下一家公司的贷款,这个辉煌集团的老总叫顾魏,顾魏籍贯正是岭海,他的发家史可不清白哦!”
“很黑吗?”丁翊见过顾魏,这个星期之内,他至少找了薛鸿晖两次。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来一点儿都没错,这种人是得防。
“不是一般黑!”
“说说?”
“没法说,那案子现在移交经侦那边了。你有空的时候,也帮我个小忙呗!”
“我能帮你什么?”这家伙,难怪好心提醒他呢!原来是有求于他。
“帮我注意一下那个李牧,做笔录那天,他眼神闪闪躲躲的,我觉得他有所隐瞒。”李牧是第一个发现林海超自 杀的人,有些细节对案子的进展至关重要。
“你案子不是移交经侦了吗?”
展旭东眼一瞪,“我好奇不行吗?”
其实是联合办案,只是案情实在不能向外透露。
那头餐厅里,展母在叫两人去吃饭。
丁翊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行,满足你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