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何须马革裹尸还
上回说到,霍青率领五百人敢死队,奇袭娄蓝,歼灭蓝鹰军第四骑兵师一万余人,大获全胜。正所谓“福兮祸所依”,没承想,居然在娄蓝监狱中,发现了沈介溪。霍青有心想将其杀死,可考虑到这信息已在军中传开,想暗暗动手,已不可能;再考虑到当今女皇李秀凝对自己的猜疑,霍青未敢草率行事,决定将沈介溪带回龙城,交由李秀凝处置。虽已想好怎么处理沈介溪之事,但霍青接下来的命令,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他举起手、指向南方,下令道:“所有人向南行军,我们下一个进攻目标:鹰城!”众人听到这句话,没赞成,也没反对,因为他们都被吓傻了。
八月草折,九月风吼,夜风卷地,碎石乱走;
烽火连天,四边伐鼓,三军大呼,群山震动。
残月如钩,惨淡无光,夜色阴沉,笼罩四方;
浓烟滚滚,火光茫茫,血流漂杵,遍野尸横。
一颗石油炮弹,冲天而起;
犹如一颗与大气层剧烈摩擦后,冲向地球的黑色陨石;
烈焰燃燃,黑烟漫漫,于夜空中,划出一道火光闪闪的轨迹,砸进人群……
金龙军团数十名士兵,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在爆炸中粉身碎骨、化为齑粉;
鲜血如雨,四面喷溅,肉体碎片,四处纷飞……
石油炮弹的威力,远不止于此;
爆炸之后,石油飞溅,所到之处,立刻燃烧,尽为火海;
近百名金龙军团士兵,身体瞬间燃起大火……
他们的盔甲,纵然钢铁打造,也难抵烈焰焚烧,渐渐变红、融化;
通红甲片、滚滚铁水,烙烫肉体,滋滋而响……
滚烫石油,溅到皮肤,似钻头一般,烧开皮肉,深入见骨,仍燃烧不止;
赤龙士兵们痛苦翻滚、挣扎,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凄厉刺耳的哀嚎……
没过多久,惨叫、哀嚎渐渐弱了下去;
地上尸体,横七竖八,呈现各种可怕形状:
有的士兵,躯体缩成一团,烧成黑乎乎的干尸;
有的士兵,上身与盔甲融为一体,缝隙中露出焦熟人肉,双腿烧成黑色骨骼;
有的士兵,只剩上半截身体,内脏散了一地,火焰灼烧后,散出一股股刺鼻气味……
蓝鹰人的金汁炮,成为金龙军团的噩梦;
每发石油炮弹射出,便有数不清的士兵,尽数牺牲、死状惨烈;
犹如死神镰刀,收割无数赤龙士兵的生命;
运气好点儿的人,第一波爆炸冲击中,瞬间化为灰烬,好歹死得痛快、毫无痛苦;
运气糟糕的人,死亡之前,于烈火燃烧中,承受无间地狱般痛苦与折磨……
风无声,月无眠;
一处小小山坳,草木植被,尽数烧光;
一株株黑色树桩、一棵棵残存根茎,任风摇摆、无所依靠;
岩石烤得烫手酥脆,轻轻一碰,碎渣乱滚;
火焰随风晃动,烟雾时聚时散;
尘土因风而起,弥漫于空,火光之中,漂浮飞舞……
金龙军团主将——一品大将军沈东楼,其临时指挥所,就建在这个窄小山坳中;
适才,沈东楼目睹又一批士兵,惨死于蓝鹰人金汁炮下;
他脸色愈发沉重,呼吸愈发急促,紧紧捏着拳头、关节咔咔作响;
他紧咬牙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腮帮子肌肉咬得直抖……
沈东楼铁青着脸,紧攥宝剑,一言不发,来回踱步;
亲兵们也沉默着凝视沈东楼;
(注:亲兵,官员身边的随从护卫。)
走了几个来回,沈东楼终于停下脚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他双膝一软,朝士兵们牺牲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放声痛哭;
他哭喊着每一名阵亡士兵的名字,拼命把头往地上磕,磕得砰砰直响,额头磕破,鲜血流淌……
亲兵们也跪了下来,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他们痛苦哭嚎,为惨死的弟兄们,为这些饱受战火摧残的灵魂……
蓝鹰军暂停了炮击,硝烟弥漫之中,一个蓝鹰军官出现于山顶,向山下喊话:
“金龙军团的士兵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奉劝你们,不要再妄想突围;
这几天来,你们的一次次尝试突围,换来的是什么?只有失败与死亡……”
一杆大纛,残破脏乱;
它曾经鲜红艳丽、引人注目,如今沾满灰尘、破烂不堪;
两处旗角,烧得残缺不全;
旗帜正中,破了两个大洞;
此处原有“大将军 沈”四个大字,现在只剩下“大”和“沈”两个字;
其中的“大”字,还少了一半儿……
夜风袭来,大纛迎风而动,猎猎作响;
因为破洞,声音听起来,不似原来那么清澈,有些浑浊,也有些沉闷……
蓝鹰人的劝降声中,沈东楼停止哭泣,抬起头来,脸颊满是泪水泥土,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
他素来讲究仪表,此刻却顾不得这些细节,两眼直勾勾瞧着那面大纛,心潮澎湃;
“大”字去了一半儿,从内在含义来讲,不就成了“小”吗?
于沈东楼看来,曾经的“大将军 沈”,如今成了“小 沈”,真像是老天爷对自己的嘲讽。
沈东楼出身名门,却最讨厌别人说他是“沈介溪的儿子”;
他自负文武双全,相信以自身能力,就算不是当朝丞相的儿子,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当沈东楼率领金龙军团,一路向南进攻,连战连捷、收复章夜之时;
他的心,就像一个泛着五颜六色、不断向上飞扬的气球;
他轻敌了,以为蓝鹰军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他膨胀了,以为绝世之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就像那句古诗:“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唐·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现今,那个漂亮气球,眨眼间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肥皂泡;
无情现实,就像一记响亮耳光,狠狠抽在沈东楼的脸上:
金龙军团主力,进入长山行原山间峡谷之后;
蓝鹰军立刻用巨石、滚木封锁峡谷入口,将金龙军团后方辎重部队,与其前方主力部队隔开;
并占据长山行原的大粮山、空苍山、内嘉山等制高点,将山下官道尽数封死,完成分割包围;
借助地形优势,蓝鹰人居高临下,用密集炮火,不断轰击……
金龙军团辎重部队,人数不多,仅有两千人,面对蓝鹰人的优势炮火,很快伤亡大半,无力进攻,只得赶紧派人向郎崖求救;
陷入重围的金龙军团主力部队,更是遭受了毁灭性打击,短短数天时间,人数从十万人锐减至五万人;
面对不利局面,沈东楼多次组织突围,皆伤亡惨重、无果而终。
听到蓝鹰人劝降,沈东楼的内心,被痛苦疯狂撕咬;
一个问题,于心中反复追问: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蓝鹰军官的劝降,还在继续:
“作为对手,我对你们的英勇无畏,深表钦佩;
现在,我真诚建议你们:请不要再做毫无意义的牺牲,放下武器,投降吧;
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子和孩子,希望看到的,是你们活着回去,而不是你们的尸体……”
沈东楼发现,自己对这个蓝鹰军官,厌恶至极;
他还发现,自己最讨厌的,不是蓝鹰军官所说的话,而是他的声音;
蓝鹰军官的声音,太平淡了,一篇入情入理的劝降词,居然用如此平淡的声音说出来;
里面透露出的,并不是什么尊重,而是一种轻蔑,一种胜利者对战败者的轻蔑。
沈东楼搓了搓脸,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如果继续打下去,金龙军团除了全军覆没,不可能有第二种结局;
等待援军?算了吧,哪里还有什么援军;
青龙军团已全体牺牲;白龙军团又远在北方平原,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能继续打,又不可能有什么援兵,就只剩下第三条路:投降。
不!绝不可以!
沈东楼拼命摇了摇头,仿佛要将“投降”两个字,从脑海中彻底甩出去;
于他看来,这两个字,不要说付诸行动,就是想一想,都绝不可以;
对于一名赤龙军人而言,可以战死,但绝不可以投降,否则就是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
对这一点,沈东楼感受颇深;
他曾经率领上万人在龙城追捕霍青,不仅没能伤到霍青分毫,反倒被霍青擒获;
当时,他吓得屁滚尿流,向霍青连连求饶。
这种贪生怕死的表现,不幸被众多金龙军团士兵亲眼看见;
此后,尽管没有人在他面前,再提此事;
可他感到,这种刻意回避,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这种蔑视,令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悔恨交加、寝食难安……
此事被沈东楼视为奇耻大辱,成为其心中最深伤痕;
他恨霍青,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他也恨自己,恨那时自己为什么没有临危不屈、视死如归!
痛定思痛、知耻后勇,沈东楼暗下决心:
有生之年,定要将霍青碎尸万段,报此一箭之仇;
此后的人生,将绝不会再向任何人投降屈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蓝鹰军官的劝降,进入尾声,声音依旧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蓝鹰军官似乎喜欢这种感觉,就像猫在玩弄一只被逼入墙角的老鼠;
他语调平和,说完最后的话:
“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个问题。
给你们两个小时,好好考虑考虑;
时间到了,如果你们还不投降,我们将集中全部炮火,把你们彻底歼灭。”
火光摇曳,阴暗不明;
沈东楼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两个小时中,他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将决定金龙军团的生死存亡。
沈东楼凝视身旁这些亲兵们,目光从他们脸上闪过;
他看到了,尽管每张脸皆布满尘土,土层下面却是神情各异:
有的担心,有的绝望,有的恐惧,有的茫然;
有的暗暗哭泣,有的心神不宁……
除了这些,沈东楼还看到一样情绪:埋怨。
是的,是埋怨,这是士兵们神情各异之下,所隐藏的共同情绪,就像海面下的冰山一样。
是啊,难道他们不该埋怨吗?
沈东楼素来自负才华,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即便有错,也习惯向下属甩锅;
遭受惨败打击之后,他清醒了很多,也冷静了很多,此刻能够反省,倒也难得:
是谁把他们带进包围圈的?是我。
是谁导致了现在的危险局面?还是我。
仗打成这副德行,我身为主将,不赖我,又该赖谁呢?
长山行原的战事,出现了短暂平静;
金龙军团,这支陷入重围的部队,每一名士兵都被绝望裹挟,每一处角落都笼罩着死亡阴影;
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饥饿也在消磨着金龙军团将士们的意志;
即便接下来,蓝鹰人不会发起进攻,金龙军团的士兵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沈东楼独自枯坐,内心充满内疚与不甘:
这是他第一次打仗,第一次带兵参加真正的战争;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战争,渴望能建功立业,却做梦都没想到会落此绝境。
沈东楼很清楚:
无论是因为将门之后的荣耀,还是身为一名赤龙军人的尊严,他都绝不可能选择投降;
那么,在饿死与战死之间,他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沈东楼站起身来,整了整盔甲,紧了紧丝带,脸上闪过了一丝坚定:
再组织一次突围吧,是的,再组织一次!
如果这注定是我沈东楼的宿命,那就不要回避、勇敢面对;
我宁愿死在冲锋的路上,也绝不能带着耻辱、苟且偷生!
无论历史将如何评价,
这位曾经才能出众、嫉贤妒能的沈东楼;
这位曾经仗势欺人、处事卑鄙的沈东楼;
这位曾经在霍青手中颜面扫地、贪生怕死的沈东楼;
可在生命最后时刻,他终于拿出了一位赤龙军人、一名赤龙男儿的血性!
“全体集合!”沈东楼的声音,传了过来,嘶哑低沉。
附近的亲兵们闻之,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迅速排成队列……
作为龙城禁卫军,队列井然、站姿端正,已凝固于每一名金龙军团士兵的肌肉之中;
过去,龙城行军之时,他们以整齐队列、英姿威武,获得了诸多龙城老百姓的欢呼,也收获了无数少女青睐;
现在,生死存亡之时,他们依然整齐划一、纹丝不动,静静等待主将训话……
沈东楼从队列前慢慢走过,仔细观察每一个人:
第一名士兵,个头不矮,长相平平,面带微笑,眼神中闪耀着毫不畏惧的坚定;
第二名士兵,头裹纱布,遮住左眼,可能是被石子迸伤的,他面色平静,右眼透出淡淡忧伤;
第三名士兵,年纪不大,二十冒头,不久之前刚刚哭过,眼眶湿润、眼睛略肿;
还有第四名、第五名……
沈东楼走得不快,从排头走到排尾,又回到中间,停下脚步,凝视士兵们,举起右手,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弟兄们,我沈东楼对不起你们;
是我,把你们带进了蓝鹰人的包围圈;
也是因为我,才会有这么多弟兄,死在蓝鹰人的炮火之下;
面对这些战死的弟兄、面对你们,我沈东楼惭愧无地……”
夜风习习,残月无光,旗帜猎猎作鸣,火焰噼啪作响;
士兵们,无言无声,默然而对;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沈东楼道歉、忏悔;
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刚愎自用、盛气凌人的主将,把姿态降得这么低;
他们怀着复杂感情,静静注视沈东楼,一时间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悲哀……
沈东楼摘下头盔,扔在地上:
“当然,我也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
所以,就一句话吧:
赤龙帝国,只有战死的军人,没有投降的懦夫!
所以,我将带领你们冲锋,愿意来的,跟我上!”
说完,他抽出腰刀,转过身去,向前冲去……
士兵们愣了一下,刚迈出第一步,却又止住了脚步;
他们眼前闪过了,之前战友牺牲的场景,蓝鹰人的炮火,将大地变成一片火海,无数战友的血肉之躯,被其毫不留情地撕碎、吞噬;
他们知道,此一去,有死无生、有去无回,将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
他们明白,此一去,粉身碎骨、烈火焚身,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懂得,此一去,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将再也见不到家中的亲人……
士兵们的眼中,闪过了恐惧、犹豫;
他们回头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害怕、彷徨;
可仅仅一瞬间,他们笑了,发现彼此内心的怯懦之后,都会心地笑了;
他们扭回头来,看着沈东楼,看着那个冲锋不止的身影……
那句话,在他们心中共同回响起来:
沈将军,你说得对,赤龙帝国,只有战死的军人,没有投降的懦夫!
于是,安静被陡然打破;
一个士兵抽出腰刀,一声怒吼脱口而出:冲啊!
有了第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先是犹如接力,一声接一声地吼;
后来,犹如合唱,汇在一起,山呼海啸、震耳欲聋,像大海怒涛,似天空雷鸣……
士兵们彻底爆发了,冲出去,阵型无序,却杀气腾腾;
他们很快追上了沈东楼,与主将一起,带着金龙军团最后的尊严,向蓝鹰人发动决死冲锋……
赤龙士兵的怒吼声,震撼整个山谷,回响在长山行原上空;
夜空听到了,黄云万里动风色;
江水听到了,大江茫茫去不还。
内嘉山上,中军大帐,罗伯特·爱德华也听到了;
他知道,这是金龙军团将士们,对劝降的回答;
他的心,剧烈跳动;
他的手,止不住颤抖……
坐不住了,罗伯特·爱德华站起身来,疾步来到帐外,登高临远,举目望去: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群铁血汉子的决心;
还看到了,那群赤龙军人宁死不屈的灵魂……
罗伯特·爱德华眼睛湿润了,泪水涌了上来;
身为军人,他固然为即将取得的胜利而开心,可又忍不住为对手的英勇顽强而感动……
罗伯特·爱德华默默举起右手,向这群可敬的对手,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礼毕,右手往下猛然一挥:“开炮。”
金汁炮旁边,蓝鹰士兵熟练地将石油炮弹装好,举起火把,点燃之后,迅速将其发射而出;
一枚枚石油炮弹,于空中画出橘红色弹道,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朝着无所畏惧的赤龙军人们,张开了死神的翅膀……
一颗炮弹,落在前方,震耳欲聋,泥土纷飞;
冲击波卷起数颗石头,夹着燃烧的石油火球,迎面扑来;
沈东楼身前,一名士兵的头部,被石头击中,半个脑袋登时粉碎,脑浆溅了一地,尸体抽搐不止;
另一名士兵,被石油火球击中前胸,上身瞬间被火焰包围,倒在地上,来回翻滚,无济于事,几声凄厉惨叫之后,就此身亡……
每次炮弹落下,伴随而来,是惨叫、死亡、血肉横飞、断臂残肢;
周围火焰熊熊燃烧,沈东楼的皮肤,感觉到灼烫的痛苦;
浓烟中,夹杂焦煳的味道,他感到呼吸困难;
山坡不断变陡,沈东楼的冲锋速度,慢了下来;
前期迅猛冲锋,消耗了大量体力,他大口喘气,又不断被呛得咳嗽……
即便如此,沈东楼继续拼尽全力、挪动脚步;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将军小心!”
随着这声惊叫,旁边一名士兵扑上来,护在了沈东楼身前;
随后,是一声巨响;
沈东楼觉得耳朵好像聋了,嗡嗡耳鸣,什么也听不到;
身体好像变轻了,就像一片枯叶,飘了出去……
不知道飞了多久,沈东楼落回地面;
他摔得很重,却没感觉到疼,不,不仅仅感觉不到疼,甚至感觉不到身体;
他一阵迷茫: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脑袋轰鸣,双耳乱响,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感觉到全身火辣辣地疼;
他得出了答案:看来,我还活着……
一团东西挡在眼上,黏糊糊,令人很不舒服;
沈东楼坐起身来,抬起右手,拿了下来,仔细一瞧:那是一截肠子,不知道是谁的。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去;
除了自己,四周已看不到一个活人;
跟随他冲锋的这部分士兵,尽皆牺牲,无一幸免;
断臂残肢堆满了山坡,鲜血染红了山坡;
破碎躯体,火焰之中,烤得焦黑,煳味扑鼻……
沈东楼想用左手撑地,就势站起来;
左手却使不上力气,低头一看,才发现左臂,已被刚才那一炮轰断了……
虽然有一名勇敢士兵,挡在了沈东楼身前,但还是有一颗碎石,无情命中了沈东楼的左臂肘部,犹如一把钝刀,将骨头、筋脉尽皆割断;
现在,前半截左臂,与肘部仅剩一层皮相连;
就像一根折断的树枝,仅剩一层薄薄树皮,与枝干相连,随风飘荡……
沈东楼用右手撑地,缓缓站起;
他喘息着,汗水流下来,进入眼睛,感到刺痛;
他抹了下眼睛,向前看去:前方,就在前方,距离蓝鹰人的山顶阵地,已经不远了;
他咬紧牙关,将晃动的断臂,猛然拽了下来,扔到一旁;
断臂飞了出去,于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落到地上,翻滚几圈,停了下来,与其他士兵的尸体,躺在了一起……
断臂处传来刺骨钻心的疼痛,殷红的血流过断裂肌肉、韧带,顺着参差不齐的骨渣,滴落而下,渗入身下土地;
沈东楼回头看了看伤口,笑了笑,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他豁出去了,捡起掉在地上的腰刀,那把刀弯曲得像一把折尺;
将这把弯曲的刀,举过头顶,他向着山顶又一次冲锋:“冲啊!”
回答沈东楼的,是一片从山顶飞起的石油炮弹;
犹如一片燃烧的火雨,倾盆而下;
一枚又一枚,不断炸响……
一颗石子飞来,冒着火苗,发出尖锐呼啸,狠狠钻进了沈东楼肋部,穿过薄弱肌肉,撕断脆弱肋骨,犹如一根烧红铁条,刺进身体;
剧痛使他全身一颤,口喷鲜血,却没有停下冲锋的脚步……
一团石油火球,命中后背,火焰滚滚而起,头发、衣服、盔甲一并燃烧起来;
沈东楼变了一个火人,冒着浓烟,青筋暴起,面貌狰狞,发出连连怒吼,依然向前……
越来越多的炮弹落下来,爆炸轰鸣,响成一片;
泥土石块,纷飞乱蹦;火焰浓烟,冲天而起;
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死亡地带……
这个地带,犹如一个由毁灭、残酷、黑暗、绝望构成的地狱;
没有生命,能从这里幸免;
没有灵魂,能从这里逃脱……
夜空昏暗,群星黯淡,乌云袭来,遮天蔽月;
风起,飞沙走石,呼啸天地;
雨来,倾盆而下,滂沱瓢泼;
浓烟,渐渐散去;烈火,已被浇熄;
地上呈现出一个大坑,血水灌入,难见其底……
沈东楼消失了,无影无踪,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只有那把弯曲的长刀,插在地上,深入土中,任凭雨水冲刷、鲜血流淌,岿然不动……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徐锡麟·近代·《出塞》)
神龙元年深秋,赤龙帝国大将军、金龙军团主将——沈东楼,战死于长山行原。
关于这场战斗,后世历史学家们,在军史资料中,找到了如下记载:
“沈东楼出锐卒、自搏战,蓝鹰军射杀沈东楼。”
短短一行字,一个人的一生……
沈东楼战死了,终归没能等到霍青的救援;
我们无法猜测,如果他没有率领亲兵、亲自发动冲锋,如果他被霍青所救,到那时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当然,对历史说“如果”,实在毫无意义;
无论沈东楼过去做过什么,至少在忠诚与投降之间,他选择了战斗到底;
战死沙场、宁死不降,沈东楼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一名赤龙军人的尊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四十五章《高梧湿月冷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