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个可能便是有‘鬼’。”邱忘怀冷冷地看向于六两,语气平缓。
“鬼?”于六两知道邱忘怀并非谑笑科诨,打牙犯嘴之人,心中难免泛起嘀咕,“难道是哪路山精妖怪躲在附近修行,一时嘴馋,便使了个什么五鬼搬运或隔空取物的法术,将酒偷去。”
“于掌柜切莫乱想,我说的,是有人暗中做鬼。”邱忘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于六两晃了晃脑袋,将那些牛鬼蛇神的想法抛诸脑后。
“柳林酒庄酿酒之法是家传之秘,恐怕你也很难知晓其中关键吧。”邱忘怀开始询问。
于六两爽朗地笑了一声,向北面抱了抱拳,回答说:“我受庄主抬举厚恩,此生难以偿还。这西凤酒的配方是庄里赖以生存的依仗,我终归不是柳家人,也从未敢奢求。”
“但普通酒曲的酿造之法,想来你也了然于胸,可就是这龙等好酒,世所难见。它所用的水、曲、粮有何特殊,发酵提炼之法又有何非凡,我们都是一概不知。”邱忘怀说到这里,拿起了桌上的一壶醋,揭开了盖子,嗅了一嗅。
于六两见状,心中通透了几分,诧异道:“难道是因为?这铜牛......”
“东晋时期,炼丹家常用铜青炼制丹药,古籍有云‘脂之养火而可不灭,铜青涂脚,入水不腐,此是借铜之劲以抒其肉也’。”邱忘怀念念有词,娓娓道来,接着说道:“这酿酒之法中,酒跟醋曲如何搭配,如何应用,你自然比我清楚。眼下时值深秋,夜间气候变化难测,而当晚,老酒与铜牛定然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反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于六两自嘲笑道,“我矜矜业业多年,竟然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正是因为你诚恳自律,这龙等老酒的妙处你当然不察,是以用了这等方法运送,如果只是寻常酒品自然无碍,可是你若尝过......”邱忘怀又忆起早些时候在镇西酒家于六两给自己喝过的那杯酒,那如梦方醒的滋味又萦绕心头。
“酒气弥散,那些弟兄又哪里经受过这般如梦似幻的沉浸之感,一时都如同六神出窍,百感交集。”于六两恍然道。
“是以似梦而不是梦,万般滋味,又如何与外人说。”邱忘怀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又渐复沉稳持重,心中叹道:这世上越厉害的迷药,越是让人心驰神往,不忍逃出的迷梦幻境,怪不得世人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可,可就算如此,那这铜牛如何又消失不见。莫非~莫非那一刻命有定数,恰巧符合了什么金丹练气之法,这铜牛竟然化羽成仙而去?”于六两转念联系起邱忘怀所说的“有鬼”二字,他毕竟学识有限,常年又跟白丁之人打交道,也听过不少民间志怪神话等故事,此刻将信将疑,似乎也开始觉得此处当真有鬼了。
“道理很简单,路上未见明显车辙痕迹,来往路口也未寻到半分人影,这铜牛嘛。”邱忘怀看了看远处起伏不定的山丘密林,低声道:“恐怕就在此山之中。”
“先生是说,那东西,那人盗了铜牛,逃进了山里?那他许是内功极为高强之人,抱着一尊铜牛还能翻越进出于这山岭之间。”于六两随着邱忘怀的视线望去,仍然难以置信。
“如果他仅仅是武功高强倒也罢了,往往要做此等事情之人,必先谋划仔细,事后退路也安排妥当。偏偏他却不顾后果,拿了就跑进山里,所思所想岂非等同禽兽?”邱忘怀补充解释后,话锋随之一转。
“所以,我更相信第一种可能。”邱忘怀冷眼旁观,只等着于六两的反应。
“我,我明白了。”于六两陷入沉思之中,想到那些朝夕相处的庄中兄弟,眼神毅然坚定,他正色道:“还请先生,随我进山一探。”
“哈哈哈,好!老夫平生所见道貌岸然之辈多矣,你宁肯相信这等无稽之谈,也不怀疑自己属下,当真难得。”邱忘怀观之再三,确实觉得于六两这等人物实属难得。
“他们大多是农家子弟,这辈子只求平平安安,我实在不能相信他们被人收买,做出背弃主家的行径。”于六两语重心长的说。
“那老夫便替你走这一趟。”邱忘怀拍了拍于六两的肩头,承诺道。
“我陪先生同去。”
邱忘怀脸色一变,厉声道:“你武功稀疏平常,又如何帮我。你这群手下还在等候你安排调遣,还是留下看管调度为好。”他原想说于六两是否担心自己寻到酒后占为己有,但又知他为人胸怀坦荡,这话倒是忍下没说。
“可这山路难行,先生如何能寻到痕迹?”于六两直言道。
“这里离塔城不远。”
“您是说千金门?”
邱忘怀点点头,解释道:“千金门弟子中不乏有五感通玄之人,我这便出发,寻一助力,方可成事。”
于六两思索一番,说道:“多谢先生,如果实在寻不得,那便罢了,终究是我安排不周之罪,可不能太劳烦先生了。”
邱忘怀起身冷笑道:“你这人还不错,就是婆婆妈妈,令人不悦。”
于六两脸一红,四十岁的年纪在邱忘怀眼中却如同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听他这么一说,只好不再劝阻,躬身行礼拜别。
塔城千金门是整个西武林赫赫有名的宗门大派,以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为己任,是以从不参与江湖中的明争暗斗,历来武林人士对医者都尊敬有礼,毕竟世事难料,刀头舔血的日子难免会有个三灾六病,所以百年来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跟千金门敌对。就算两方相斗,明面儿上知道千金门会相助对手,医治伤患,也不会加以残害,此乃江湖大忌。
邱忘怀与千金门也有些交情往来,他快马加鞭赶往塔城,此次铜牛一事,异常玄乎邪门,却也勾起他的争强好胜之心。就算迁延日久,到头来只能寻到三个空空如也的酒坛,他也想去一探究竟。
到得千金门后,他递上拜帖,不多时便有人通传来迎。迎宾弟子将邱忘怀领至上房,奉茶引香,礼遇有加。
那千金门内并不堂皇富丽,如同寻常城中的大家医馆,并不特别,邱忘怀明白不知多少门派势力千方百计拉拢,可为了保持中立,千金门往往与他们少有瓜葛,独善其身方而百年屹立不倒。
正沉思间,一名与他年纪相若的长者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一男一女两名弟子,都是医者儒生打扮。
邱忘怀识得此人,是千金门的长老之一,叫常三七,多负责派中外出采配的要务。
常三七面目祥和,显然少与人打交道,虽和邱忘怀相识一场,也没有诸多叙旧客套,反而对了邱忘怀的胃口。
“邱先生,近日来药材紧缺,我杂事忙碌,招待不周。”常三七一边说话,一边拿着本册子翻个不停,几乎都没有看上邱忘怀一眼,嘴里还在嘀咕计算着什么。
“常先生客气,这两位就是长老引荐之人?”邱忘怀并不在意,只打量着两名弟子。
常三七仰着头,极力思索,眉目紧皱,轻声道:“安息、甘露、芥子草......哎,不对不对。”听得邱忘怀说话,似乎才回过神,也没过多言语,朝二位弟子挥挥手,指了指邱忘怀说道:“这位是邱前辈,你们此番要听他调遣,切勿惹事,切记门规,不对,不对,还差沙参、苍耳、大蒜?怎么大蒜还差?”
两名弟子躬身行礼,对长老此番神情也是习以为常。
女弟子说道:“晚辈宁听袖,见过前辈。”
男弟子说道:“晚辈农闻雨。”此人便是当初护送裴璟一行人当中受了重伤的千金门弟子,在西苍城治疗一番后,接着回到了塔城修养,如今方得痊愈。
宁听袖接着说道:“此次邱先生有事相邀,我等必然尽心辅佐。”她说话谦逊文雅,跟农闻雨和常三七又不相同。
农闻雨在旁只是跟着点头,并未说话。常三七却毫不在意邱忘怀在场,指责道:“废话,废话,你们两个帮忙事小,找药材事大。以邱先生的武功,如遇大事,他自会处理。你们充当个向导顾问就好。”
邱忘怀不免心中好笑,只觉得这位老朋友说话还是从来理直气壮,直来直去。
“两位客气了,如同常长老所言,此番只是仰仗二位的所学所长,并无其他凶险之事,你们尽管按照师门嘱托外出寻药,顺便帮帮老夫的忙。”邱忘怀说道。
农闻雨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一旁的宁听袖说道:“那不知前辈所托之事为何,需要晚辈怎么帮你。”
邱忘怀说道:“此事有些急切,路上我再详细说来。”他见得常三七已全然将精力投在书册账本之上,对他们的言语已充耳不闻。
宁听袖见长老如此,似有不悦,急着说道:“那弟子便拜别常师傅,这便随邱先生去了。”
农闻雨却是跪地拜别,十分隆重,邱忘怀想来这人对常三七恭敬之情定然深厚。
三人稍作准备,便离开千金门,快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