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药师告知夜袭之意,众人也知战于平原无地势可凭,此法或可占得先手,故而并无异议。但听郭药师又忧心忡忡道:“纵然敌兵今日不敢强渡白河,可入夜后必在河东至营地间设有戎逻,伏有暗哨,要想出其不意,这些耳目不除,可有些棘手啊……”他自然是想叫众人出力,曹法言道:“这有何妨!不论明哨暗哨,断叫金贼人不能开口,狗不能吠!”
郭药师大喜:“诸位在此,实胜千军!若能断敌耳目,大事必成!”高凌越道:“谁愿与我同去?”他精于暗杀,自然身先士卒。三百来人纷纷喊道“我去!”“咱哥们愿随高公子杀贼……”虽大伙都有破贼之心,可为防贼人察觉,人宜精不宜多,商议之下,遂由高凌越、韩翊、陆无樊三兄弟及冷千山、凌四海、霍颙、公孙渔四老担此重任。
这七人已是当世顶尖人物,郭药师信心大增,想他们出手必能悄无声息地拔除金人哨兵。且七人更有意潜入敌营放火,届时以火为号,郭药师大军即刻冲锋。
方议定此事,又报金军将到对岸,郭药师命兵马沿河列阵,使精兵再前,以慑金人。张令徽、刘舜仁领偏师在南也是这般阵仗。不多时但见尘烟滚滚,金人铁骑如洪流奔来,便在常胜军震天擂鼓声中,先头部队已到河岸。敌兵至此,虽不知常胜军作何感想,可众人个个胸中血热,恨不得这就将其毙于河畔。
金人攻伐辽人十余载,尝有“女直兵若满万则不可敌”的说法,此番抛开其他各族兵马,单是女真兵已不下两万,自少不了横扫天下的气势。可饶是如此,隔河望见常胜军戈甲鲜明、队伍整肃,实与传闻中被残辽打得屁滚尿流的宋军大相径庭,未敢立时强渡白河,而是回军后撤,另作他谋。见此,郭药师松了口气,只等夜来依计行事。
金军去时,已见对岸留有哨兵,想再探军情,已是不易。随着一弯上弦月落,算来子夜已过,七人将坐骑交与众人,运起轻功夜渡冰河。
夜色昏黑,七人没有一点声响,对岸盯梢的金兵哪能发觉!糊里糊涂已横尸就地。这明哨容易料理,暗哨倒是为难,七人就此散开,相隔里许,横向探查,行如“之”字,向前推进。平坦之处无需多加留心,想要藏人也得在有起伏结构之处、密林之中及农舍之内。高凌越便在一处洼地料理一对,凌四海则在柳林中宰了一双。可点不得火把,想要找人只能凭眼耳之力,故七人虽一身高绝轻功,可推进得也颇为缓慢。
而郭药师不见异动,便知七人并没暴露,等一个多时辰,终下令人衔枚,马裹蹄,渡过白河来到河东等候火起。
七人南北折返而行,也不知行进了多远。在霍颙、冷千山碰头时,将一小队巡逻兵人马具毙掌下,可知已渐近敌营。又进一段,已能望见敌营瞭望台上的火光,遂集结一处,意欲潜入营中。
可还未近前,忽听得金营中角鼓大作,随之灯火闪烁,人马喧嘶。公孙渔见之不由惊呼:“金贼怎的察觉了?谁露了馅不成!”凌四海嘬牙道:“明哨暗哨皆无警报,又没走脱金兵,我瞧并非咱们之故。”“怪事!怪事!”公孙渔连连摇头。七人一路小心谨慎,断无暴露的道理,可瞧金军这般模样,个个一头雾水!
忽韩翊“诶呦”一声跺脚叫道:“怕是常胜军中还有金人细作!咱们只当金人联络了郭药师,可没想许其还暗通了旁人啊!”几人登时醒悟过来,觉韩翊设想极是可能。眼下再想夜袭已无从谈起,只得返回军中报信。
而郭药师还在等着火起,可忽听得这不该有的动静隐隐传来,心知多半事败,不免乱了方寸。待七人急奔而回,得知因由后,更是痴愣马上。瞧他失色模样,众人以为他怕了,连他手下兵将也作如是想。然他确实怕了,只不过怕的并不是眼前陡变的形势,而是怕常胜军已非自己所能独掌的了。
对他来说,为宋金哪方效力实无本质区别,只要常胜军在手,何时何地他都能干一番大事业,而自己所要做得不过是擦亮双眼,择木而栖。先前刘彦宗着人与他暗中联络,他并没有一口答应或回绝,只是在拖延,在观望,为得是想看看西路金军战绩如何,借以推算胜负之势,而后再作决定。虽这算盘被陆无樊等人搅乱,可又想若能痛击金军一番也非坏事。此次金人来犯,若两路尽皆折戟,他独力击退一路金军自有泼天功劳。且自己降宋后能蒙宋廷看重,多半也因宋军不堪用,而降金却不同,金人兵强马壮,自己如不战而降,于完颜宗翰、宗望、阇母、娄室等一众将星之下,怎有出头之日。除非自己亮出了更胜你金人的战力,纵使他日降了,也不断会叫人小觑。
然一切的一切都基于自己手中的兵马。虽常胜军中也有战、降不同声音,可最终决策必由自己来把控。可得知金人竟绕过自己与手下相勾连,这叫他如何不怕!于他来说,这就好比是有人与自己的妻妾私通,还要密谋夺去自己的家产一般。或者说他是常胜军的“王”,而金人却与他的“臣子”暗通曲款,那日后若降了金人,这王位还怎保得住!此等触动他身家性命之事,他是如何也忍不了的,更要好好给金人当头一棒,要叫其知道知道,这常胜军究竟是谁的常胜军!
虽形势有变,可此战他更须取胜。是谁与金人暗通,眼下也无暇去查,可身后这两万余精锐,他还是信得过的,心念至此,忽而下马,一脸惭色的朝众人躬身道:“因我御下不严,以致贻误军机,真该军法从事!唉……可现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我军退守,金人势必从后追杀,那时恐将一败涂地啊!”
先前宋军两次伐辽,皆在退兵时被辽军追击才致大败,众人对此深以为然,又见他不先与手下将领商议应对之策,而是与大伙言明形势,知他必已有了打算,且是要用上大伙,遂陆无樊道:“若能破贼,需我们做什么,直说就是!”郭药师道:“眼下失了先机,战于平原亦无地势可凭,唯有直面其锋。寻常布阵,前有先锋军以御敌突驰,其后中军常以步军、骑兵混编,步军以刀枪旁牌、强弓劲弩阻敌,骑兵快马可四方出击冲杀来寇。而中军两翼另有兵马护援,尾有殿后,另设无地分马在大阵八方机动策应。可金人骑兵太过迅猛,冲阵时如狂流奔涌,必致各阵难以配合无间。且其往往弓骑暴集,偏攻大阵,但有一面防御不住,便难挡其奔突冲杀,则大阵乱矣。故而我想化繁为简,与敌硬碰硬,才能不落其攻伐节奏之中。”
说着他向后一指:“方才来时,见有大片林木,当中有块二三十亩的田地,估摸将两片林子隔开里许,我想在那儿迎敌。两旁有树金人冲不到侧翼后方,其自恃铁骑无敌,若直冲而来,咱们则可迎头痛击。若能将先头冲锋骑兵打退,随即反压上去,其锐气一折,身后金兵必阵脚大乱,不战自溃。”
陆无樊闻言,不由记起当年辽东京城外郭药师与完颜娄室、丁虎那场大战,彼时完颜娄室身陷绝境,最后不得已才使出这骑兵对冲的法子,今见郭药师意欲如此,看来是想破釜沉舟了。
但听郭药师接着道:“此法虽无策略可言,但也不是仅拼勇气二字便能成事,还要有能折其锐师的本事才成,故而这先锋军便极为要紧,否则若反被金人骑兵冲退,那就轮到咱们一溃千里了。因而……”他说着一顿,似颇为犹豫,许大义已忍不住道:“不是叫你直说了,还吞吞吐吐做什么!”韩翊则道:“你是想叫我们作这先锋军?”
“惭愧,惭愧……”郭药师道,“怪我无能,无力独抗金人,此事只能仰仗众位英雄了。金人铁骑狂横,非众位身怀通天本领不能制,我做如此应对,皆因诸位在此,不知众英雄意下如何?”此中凶险不必多言,虽众人早做了有死无归的打算,可仍难免陷入沉默,但也仅是片刻,一声“我去”便打破沉寂,跟着则是“我也去!”“就这么干……”“誓杀金贼!”的声声呐喊响彻于寒风刺骨的冬夜之中。
见利用这些人的目的已达,郭药师自然得意,且忍不住还要里对这些“蠢人”鄙夷一番。可他心里却不知怎忽钻出一股凄凉之感,而这感觉倒将他得意之情搅得稀烂。“这些人,连霍颙也算上,个个都是死不足惜,我又何必替他们感到惋惜!”他如是安慰自己,可那感觉仍旧挥之不去。他其实也已察觉到,这群可为所守抛弃一切的蠢人,他们是有根的,相较之下,自己纵能雄霸一方,也不过是一叶无根浮萍。那感觉不因可怜旁人而来,实因自伤自怜,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议定此事,众人便与常胜军回转到郭药师所说的那处林间田地待敌。三百来人立马军前,其后便是郭药师所领的精锐骑兵,待两万余人摆好阵仗已是卯时过半。
冬夜黎明最是难挨,况不知接下来将有多少亲友永诀于此,说不惆怅是假。可先前这区区数百人便曾与耶律大石万军对垒,今日情形虽也凶险,却不惧分毫。议起如何破敌先锋,均觉当先以暗器扰贼,而后入阵杀敌才保险些。遂除精通暗器者,旁人皆背负长枪数支,临敌时以作标枪之用。
准备妥当,众人静待军前,忽韩翊道叹道:“大战在即可惜无酒,此时若能喝上一口,我必能多杀他三五十金贼!” 他这腹中酒虫又闹,可众人本为夜袭而来,哪里带得酒?不过倒有一人例外,正是吴长老,他一听便将不离身的酒葫芦抛给韩翊道:“老儿用这酒换他三五十金贼!”
韩翊大喜,拔开葫芦塞子凑鼻一闻,不由赞叹:“香!真是香啊!” 可仰头要喝又觉不妥,塞好塞子恭敬送还给吴长老:“君子不夺人所好,况只我一人喝,那可太不够意思了……” 吴长老撇嘴接过:“你小子倒也事多!看我喝时可别眼馋!”忽一旁许大义道:“韩兄弟这么一说,俺也想喝了,好在离着大营不远,俺料金贼也没这么快来,这就去搬他几坛回来。” “好,好,哪可有劳许大哥了。”韩翊忙道。
许大义一摆手,喊了五人便去搬酒。几人也是腿脚麻利,不多时已人手两大坛酒,又用包袱裹了几百只碗奔了回来。这十来坛酒每人分得一碗已而坛空,可当下有此一碗已是难得,平日任他多好的酒韩翊也是鲸吸牛饮,可此时捧着这碗浊酒,却是抿嘴细品起来。
忽陆无樊问韩翊:“我听说大哥、二哥在易水畔曾合作一曲,颇是慷慨,可惜小弟不在,未见二位哥哥文采,今日大敌当前,亦有酒助兴,两位哥哥难道不起雅兴?”韩翊端着酒碗哈哈一笑:“这点酒可难钓我酸文之兴啊!”白雪清道:“当日你不还埋怨三妹不在,未能倚歌而和的么?今日妹妹在此,还胜不过你手中这碗黄汤?”“我也深以为憾呐!可弟妹今日并未携琴在侧,且为之奈何……”韩翊不由惋惜。
章可贞想到今日生死未卜,若能遂他一愿也是好的,于是笑道:“二哥若有雅兴,小妹自当效劳。”说着拎过一酒坛,拔出含章剑架在坛口,轻敲剑刃,左右横移,便有妙音而出。韩翊见之惊呼:“真乃神技也!”“如此可提得起二哥兴致么?”章可贞问。“足矣,足矣!”韩翊忙道。“二哥想作什么?”韩翊想想道:“身在燕地,又逢战事,当作《燕歌行》最为应景。”章可贞点点头:“正巧,我跟虎子学了曲《燕歌行》虽配的是曹丕之词,二哥且听合不合意。”
说罢,章可贞弹剑作歌,曲调与丁兰所弹全无二致,韩翊抿酒而听,亦心有所感,待章可贞弹到第二叠,他已开口唱道:
朔风卷地北天寒,胡骑金鼓下榆关。
卢龙不守兵横走,渔阳难御马向前。
国中真无敢战士?但见沐猴着衣冠。
纡青拖紫悬金印,却叫胡马走燕南。
蒸民膏血输来尽,不得忠义守河山。
严寒助虐凭陵意,岂非无道乱其间?
念此飘摇长咨嗟,遗恨霜风多苦颜。
敛容奋起申微力,刀剑引贼下黄泉。
血筑金池山河在,此身何顾视等闲。
今昔三百壮士死,他朝复有万万千!
婉约之曲,作慷慨之歌,虽多有不协之处,可章可贞随词而改,二人配合倒也无间。众人听此曲既道尽当今形势之无奈,又表明众人仍要守护河山之志,可谓句句入心,怎不惹人感慨。高凌越举碗道:“死也罢,活也罢,今日咱们便杀个痛快,守一个太平天下!”众人纷纷称是,举酒同饮。陆无樊端着酒碗,却忽记起当初三人结义时那句“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自己并未说出口,此时此境,不由在心中默念“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死!”随后仰头而尽,与大伙一齐碎碗于地。
酒尽后不多时,晨曦已露,但听蹄声滚滚如雷,金人终是杀来。众人踏蹬跨马,三百人并作一行横于阵前。不消片刻,如狼似虎的甲骑已在眼前,但见阵阵鼓声中将旗直指,无数重骑果然是亳无顾忌得直冲而来。
众人手握缰绳,心中难以压制的战意已叫坐骑有感,跨下战马不觉刨蹄,但见敌至十里、五里、三里,曹法言忍不住大喝:“姓郭的还不擂鼓!”此时郭药师也紧张到了极点,此战胜负全靠眼前这三百人了,可为将不可一世的金军一击打懵,他还要等,直等到金军先锋已到里许,他终下令击鼓出战。
鼓声雷动,霎时人吼马嘶,万马齐奔而出。两军相向而行,皆有一往无前之势,未抵百步,金军箭雨已激射而来,对此众人除了向先急奔更无他法。好在两军交战时弓箭不是平射,而是抛射向敌之纵深,如此一来先头反而中箭较少,虽众人之中倒下二十来个,可大部还是冲破箭网杀到敌前。
陆无樊胯下黑马神骏非常,一骑当先已到敌兵三四十步前,但见甲光粼粼的金骑已端枪在手,他亦扯出背后长枪,猛地向前掷去。在他劲力催动之下,长枪急掠如电,带着罡风直将一金骑胸口打穿,跟把后一人击飞,又撞上再后一个,齐齐跌落马下。众人纷纷效法,霎时长枪、暗器如飞蝗而出,随之便是大片金骑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