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医院里的审判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地有病人家属送衣服来了,多数还带了吃的。没来过的那些家属一进来,骂的骂,哭的哭,有唠唠叨叨数落的,也有抱着叫心肝宝贝的。这间屋子一时间人声沸腾,好不热闹。郭警官一开始还敲着警棍叫“安静点安静点”,但他的声音很快便被一片潮水式的吵闹声淹没了,他索性找个凳子坐下抽烟,由他们吵由他们闹。
两个保安也在后面坐下来,头挨着头低声聊天。他们时不时抬头看看郭警官,如果郭警官恰好也在看他们,他们就马上坐直身子,打起精神,做出密切监视我们的样子。
不久张迪回来了,她换了一件下摆过膝的黑色羽绒服,一条灰色打底 裤,运动鞋也换成了短筒靴。脸也洗过了,头发也梳过了,唇上还打了淡淡的口红,她比穿病服的时候精神多了。人一穿上病服,感觉青春活力就没了。现在我想抱她的欲 望比她穿病服的时候强得多,我应该把这一发现告诉她。要是旁边没人,我马上就揽她入怀。
张迪放下一个口袋,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件衣服。那是我的皮外套。她展开它,将它放在我的膝头上,抹平皱痕。
“警官,麻烦你打开手铐,让他穿上衣服!”张迪拎起衣服向郭警官示意一下说。
郭警官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站起来,懒洋洋地朝两个保安招了招手。他们刚才没听见张迪的请求,不知道郭警官要他们做什么,两人争先恐后地跑到郭警官面前,恭恭敬敬地等着他指示。
“去打开他的手铐,让他穿衣服。”郭警官用下巴指指我说。
两个保安又赶紧跑到后面去,很快便消失在那个庞大的杂物堆里。我听到他们噼噼啪啪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细碎急切的争执声。突然传来一声得意的大笑,一个保安旋即从积满灰尘的大药柜后跑出来,手里高高地举着一串钥匙,钥匙在他手里叮当作响。第二个紧跟其后,满脸灰尘和沮丧。
第一个径直朝我跑来,在我前面蹲下,直接抓起一把钥匙就朝手铐锁孔里插。打不开,他接连试了好几把都打不开。他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回头向另一个求助。后面那个仿佛早知道他打不开,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故意不过来,直到郭警官对他说“你去”他才过来,一把从伙伴手中夺过钥匙。他凑近我的手看了看。这时我才发现手铐上有一串细小的数字,估计这就是手铐的编号。他从那串钥匙中找出一把,啪嗒一声就将我的手铐打开了。
张迪开始给我穿衣服。我的左手被铐麻了,抬不起来,她轻轻地给我揉。穿好外套后,她又从口袋里拿出裤子。
“我自己来。”我说。
“当然是你自己来,谁说要给你穿裤子?”她瞪我一眼。
“这么多人,我怎么好意思?”
“套在外面,病服裤子正好当秋裤。”
我就按张迪说的,直接将裤子穿在病服外面,上衣也是这么穿的。感觉周身箍得紧紧的,但是挺暖和。
我刚穿好衣服,一个保安就立马给我铐上了手铐。
“让他吃完饭再铐嘛!”张迪求他。
“一只手也可以吃饭。”
“一只手不方便嘛。”
“自己想办法。”
张迪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一盒饭,又从口袋底部摸出一把勺子,然后搬了一把塑胶凳子,坐在我前面。
“我喂你。”她说。
“我自己来。”我说。
“那你自己端着吃!”
“你帮我端着,我自己舀吃。”
“好人做到底,我喂你,让你享回清福!”
我乖乖张嘴,张迪一勺一勺地把饭送到我的嘴里。她知道我不吃辣椒,她把辣椒剔出来,装在饭盒盖里。
“你也吃,宝贝儿。”
“你吃好我再吃。”
“谢谢你,迪儿!”我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真爽,感谢警察叔叔让我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那让警察叔叔来喂你!”
“不要,他会逼我吃辣椒的!”
“那就乖乖吃。”
“小时候祖母就是这样喂我的,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宝贝儿?”
“哪一天要是我喂不了自己,你也这样喂我。”
张迪眼圈一红,声音梗在喉咙里。
“我会的!”
我伸出右手,抚摸她冰凉的脸。
夏彤彤和中年男人的妻子也回来了,夏彤彤换上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袄,下面是紧身牛仔裤。她也给卫东带了毛衣和秋裤。中年男人的妻子带来了几大包衣物,仿佛要出门旅行。
看见保安为我打开手铐,其他病人也嚷着要打开手铐穿衣服。郭警官同意了,但他规定每个人穿衣服的时间不得超过两分钟。他叮嘱两个保安,一次只能打开一个人的手铐,穿衣服的过程必须严密监视,穿好衣服马上铐上。
“万一出了岔子我们谁也担待不起。”他说。
等夏彤彤帮卫东穿好衣服,张迪从口袋里拿出两盒饭递给她,说饭快冷了,让他们赶快吃。中年男人的妻子自己带了吃的。
我发现卫东和中年男人也和我一样,都由女人一口一口地喂饭。其他人也如此,我们这些大男人,仿佛突然全都变成了婴儿,全部由女人喂饭。有的是妈妈喂,有的是妻子或情 人喂,有的是女儿喂。
张迪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是中年男人正在用一只胖嘟嘟的奶瓶喝水。这只奶瓶很特别,瓶身是软胶的,奶嘴特别大。中年男人活像一个巨大的婴儿,他的妻子拿着奶瓶,他用两片肥厚松弛的嘴唇衔着奶嘴使劲嘬。可能是他嘬得太用力了,两个馒头似的腮帮都瘪了下去,但只要他一放松奶嘴,它们马上鼓起来。尽管他嘬得如此卖力,他的妻子却得不时帮他一把,把水挤到他的嘴里。
“现在,你们穿也穿暖了,吃也吃饱了,安静下来听我说!”郭警官走到几排椅子中间大声说。
还有几个地方在说话。
“闭嘴!”郭警官扬起警棍指指他们。
他们马上闭上了嘴。郭警官用威严的目光缓缓地从我们脸上扫过,大家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并没有特别留意谁,但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被他盯上的感觉。所以被他这么一扫视,那间屋子突然变得一片寂静,仿佛一场大雪冻住了我们的嘴巴。
郭警官似乎对我们的表现颇为满意,因为我发现他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这从他说话的语气上也听得出来。他语重心长地说:
“不是我说你们,你们是放着安逸日子不过,自找麻烦,自讨苦吃。你们虽然生了病,但现在国家补助这么高,医院条件这么好,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满意。”有人说。
“有人好像颇为不屑!”郭警官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难道我讲的是假的,就拿你们在医院的待遇来说,有医生关心,有护士监护,有免费的空调和热水使用,连地板都要消毒……你们在外面在家里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吗?”
“不能,享受不到。”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闹事?还要打架?现在闹出人命来了,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就像人群里扔进了一条毒蛇,这句话马上引起一片骚动和慌乱。有人叹息,有人哭泣,有人啪啪地抽自己耳光。当然也有人为自己辩解:
“我没杀人,我是无辜的!”
“人是那个中年人杀的!”
“我连死者都不认识,我没戳过他一手指头!”
“他要是不非礼那姑娘,怎么会死呢?他这叫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要怪就怪那姑娘长得太漂亮!”
“对,要抓就抓她!”
“抓光美人,天下太平!”
“呸,狐狸精!”
“呸,破鞋!”
我听到有人朝我们这边吐唾沫,有些人的目光像冷箭一样射向张迪和夏彤彤。张迪表现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紧紧抓住我的右手,指甲陷进了我的肉里她都没发觉。夏彤彤一语不发,她低垂着头,将我们用过的饭盒一个一个地放进塑料袋。
我后座的男子突然哇哇乱叫起来,他一边叫一边朝张迪扑过来。但他的左手被铐住了,他够不着张迪,他象被铁链拴住的狗见到陌生人一样疯狂地扑腾。吓得张迪飞快地逃到夏彤彤身边,她们像两个溺水者一样惊慌失措地抱在一起。
一个保安跑过来,朝男子张牙舞爪的那只手一棍打下去,随着一声哀嚎,那只手猛地垂了下去,男子安静了,其他人也安静了。
“我真搞不懂,有些人为什么要受了皮肉之苦才会学乖。”郭警官说,“你们看到了吧,一个人不老实早晚是要付出代价的。据我所知,你们中间不老实的人多着呢。刚才那么多人咋咋呼呼地为自己辩解,摸着良心说,你们有几个是真正清白无辜的!你没杀人,你打架没有?你起哄没有?你挺身而出阻止这场荒唐的闹剧没有?没有这场让人癫狂的闹剧,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失心疯?你们不要以为只是杀人的失心疯,被杀的也失心疯,观看杀人的同样失心疯!和一群疯子打交道,我担心自己早晚也会疯掉的。”
“说得好!”门外突然有人说。
刘医生和两个穿警服的男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位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和十多名警察。医务人员中有那位矮胖和蔼的女医生、刘医生带的两个实习医生,还有我和妻子在白云宾馆遇到过的那个又高又壮的女护士。警察中也许有些是保安,但他们的服装都差不多,长相气质又极其相似,在昏暗的灯光下,分不清谁是警察谁是保安。
我对刘医生一行姗姗来迟颇感诧异。刘医生不但是我和中年男人的主治医生,还是这个科的主任。他的病人在他的地盘上咬死了人,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也没有及时赶到羁押我们的地方,这不正常。事情还没闹大的时候我就让张迪去报告他,他却按兵不动,未曾加以阻止。为什么在其他医生提议来看看的时候他也不听,还向人家使眼色?这里面一定有鬼!还有跟着他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本市的公安局长,姓李,一个是本院的保卫科科长,姓赵,都对这个命案担着天大的责任,为什么也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特别是保卫科科长,他负责安全的医院发生了命案,他却在命案发生两个小时以后姗姗来迟,这简直就是玩忽职守。
但从李局长和赵科长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他们不像匆匆赶到的。还有从三人进门时的契合程度看,也不像刚刚碰头。说不定李局长和赵科长早就到了,并且一直和刘医生在一起。我突然想起我向郭警官提议让张迪她们回病房换衣服和通知其他病人家属送衣服来的时候,他先是犹豫不决,后来急匆匆跑出去一趟,回来就答应了。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出去请示谁。这里除了李局长,没有警衔比他更高的警察,他只能是出去请示李局长。
这就说明他们不但早来了,而且一直待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们既然早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来审讯我们,就算现在还没有到审讯的时候,将案子的来龙去脉弄清楚总是必要的吧。而要弄清案子的来龙去脉,总得问问我们这些当事人吧。
我不相信他们姗姗来迟是因为缺乏责任心,在命案当头的关键时刻,我不相信他们还有兴趣坐在一起喝闲茶,侃大山。他们三个待在一起这么久肯定另有原因。
看见他们进来,郭警官和两个保安赶紧过来打招呼。郭警官把自己刚才坐过的凳子挪到李局长屁股下,李局长只顾打量我们,没有坐。两个保安也从旁边拉了两个凳子过来,让刘医生和赵科长坐。看见李局长不坐,刘医生和赵科长也不坐。
李局长打量了我们一会,贴近郭警官的耳朵给他说了一通话,郭警官连连点头。他上前两步,清了清嗓子说:
“请大家安静,李局长有话对大家说。”
其实从我后座的男子挨了一棍之后,我们一直很安静。虽然刘医生一行进来之后,有几处开始小声议论,但他们的议论非但没有给人吵闹的感觉,反而有助于打破屋里压抑的气氛,所以警察和保安都没有管他们。现在他们也安静下来,睁大好奇的眼睛等着李局长说话。
李局长正要开口,忽然看看旁边的刘医生,若有所悟似的说:
“要不您先说。”
“不,您先说!您说完我再说。”
“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局长整了整套在他那粗壮的脖子上的衣领,向前迈进一步,扫了一眼我们说:
“作为本市公安局局长,我为堪称文明示范单位的G城人民医院发生血案深感遗憾。医院本应是一个救人的地方,今天却变成了杀人的场所。我深感遗憾还有一个原因:这本是一起不该发生的命案!怎么说呢,首先被害者和犯罪嫌疑人都是普通病人,被杀的并非罪大恶极,杀人的也并非穷凶极恶,两人又无怨无仇。从道理上说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是不应该发生命案的。在我们破获的命案中,这样的案子不到1%。其次,这个案子发生的背景——这次群殴事件非常荒唐,可以说荒唐到极点,这只是一次没有敌我之分的歇斯底里的狂欢。固然,有人动手可能是为了友谊和正义,但真正为了友谊和正义去打架的有几个?古人早就说过,有的死重于泰山,有的死轻于鸿毛。今天这位同志的死就比鸿毛还轻,他不是为正义而死,为国家而死,他完全是死于胡闹,死于一场歇斯底里的狂欢。受害人死于狂欢,那么犯罪嫌疑人又是怎么回事呢?请问犯罪嫌疑人是谁?”
中年男人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右手。
李局长朝中年男人走过去,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他一会,他往刘医生他们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去,站定,逼视着中年男人的眼睛严厉地说:
“下面我来问你,请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的妻子也在旁边忙不迭地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参与打架?”
中年男人看看我和卫东,又看看夏彤彤和张迪,瓮声瓮气地说:
“我和他们是一个组织的,有人欺负那姑娘,我们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你们是一个什么组织?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称?”
“我是今天才加入的,我不知道组织叫什么名称,我只知道我们要联合起来对抗医院。”
“是谁让你加入这个组织的?”
“我自愿的。”
“没有人动员你吗?”
“没有。”
“你们为什么要对抗医院?”
“说是争取开灯关灯的自由。我不太清楚,你问他们!”
“我当然要问,不过你先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李局长冷冷地瞟了我们一眼说,“今天是谁先动手打架的?”
“胡坚。”中年男人指指我说。
“他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有人欺负那姑娘,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又指指张迪。
“怎么欺负?”
“他摸她的奶。”
有人笑了,但马上忍住了笑声。李局长朝发出笑声的地方瞪了一眼。
“在咬伤受害者之前,你和几个人动过手?”
“五个。”
“这五个人有几个欺负过那姑娘?”
“一个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
“大家都打,再说有两个是他们动手打我我才打他们的。”
“你的意思是说,另外三个是你先动的手?”
“两个,我先动手的只有两个!”
“五减二等于几,白痴?”郭警官说。
“我知道五减二等于三,只是有一个我忘记了是我先打他还是他先打我。”
“谁?”
“他。”
中年男人指了指杨天翔。杨天翔还靠着椅子熟睡,不过人已经滑到了地板上,因为左手被铐住了,他没有倒下去,但整个人看上去像散了架似的。他的鞋已经被蹬脱了,东边一只西边一只,他的手脚虽然还没有脱离身体,但感觉七零八落,仿佛是上帝打盹的时候胡乱拼凑起来的。
李局长让郭警官叫醒杨天翔,郭警官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拍打杨天翔的脸。
“醒醒!醒醒!”
杨天翔没有醒,只是鼾声变小了。啪,啪,郭警官的手上渐渐加大了力度,他先用右手手掌抽打杨天翔的左脸,当他的脸歪向右边,他又换右手手背抽打他的右脸。啪,向右歪;啪,向左歪。杨天翔的脑袋活像皮影戏中木偶的脑袋,我们都找到了一种观看皮影戏的快乐。郭警官也放慢了拍打的节奏,虽然每拍一下他都要叫一声“醒醒”,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急于将他叫醒。从郭警官嘴角微微泛起的笑意来看,很显然他也从中找到了乐趣。现在他每次抽打一下他的脸之后都要停停,他要等到杨天翔的脸完全歪到另一边再抽它。
杨天翔还是醒来了。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惊愕地看着把一张胖胖的圆脸俯向他的郭警官。郭警官见他醒来,没有再打他。杨天翔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又摸了摸嘴角,并将食指凑近眼睛看了看。我们看见他通红的双眼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他看见手指上有血,他的嘴角在流血。
“不许睡觉!”
郭警官一边转身离开,一边甩动他的右手。
郭警官叫醒杨天翔的整个过程,李局长始终没说一句话,他似乎也在饶有兴味地观看杨天翔的脑袋一会偏朝左边,一会偏朝右边;甚至郭警官对他说声“醒了”以后,他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请你继续老实回答李局长的问话!”郭警官指指中年男人说。
“对,我还有话要问你。”李局长若有所悟似的说,“据我所知,你们两个都是这个组织的人,是战友、同志,为什么最后却打得不可开交?难道你们表达革 命友谊的方式就是抱紧对方在地上打滚?”
这句话把很多人逗笑了,中年男人自己也笑了。
“说说你们两个打架的动机!”李局长指了指中年男人和杨天翔。
“我没有任何动机,”杨天翔不耐烦地说,“谁离得近打谁,逮着谁打谁。”
“我也差不多!”中年男人说。
“最后一个问题很重要,想清楚再回答。”李局长换一种严肃的口吻说,他顿了顿,仿佛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你对咬死那个人后悔不后悔?”
中年男人陷入了沉思状,一会他缓缓地说:
“我没想到会杀死他,他和我无怨无仇,我不想杀他。如果我是用别的方式杀死他,比如用刀杀死他,用手掐死他,用水溺死他,用石头砸死他,我想我会后悔的。”
“你的方式很特别,”郭警官说,“你用牙齿咬死了他!”
“你说得对,警官!是我用牙齿咬死了他!对,就是用我的牙齿!”中年男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手铐铐住他,他又重重地跌回到椅子上,但他马上又站了起来。他斜着身子弯着腰,用左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吃力地将头转朝右边看着李局长他们。他情绪激动,两眼圆睁,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恐怖。
两个保安赶紧提着警棍跑过来,呵斥他坐下。他挥挥手让他们走开,他说他的头脑清醒得很,让他说完这番话他就乖乖坐下。
李局长向郭警官示意了一下,郭警官冲两个保安喊:
“让他说!”
两个保安便一左一右地监视着中年男人,他们像监视一只猛兽一样做出严阵以待的样子。两边站立的警察也马上打起精神,握紧警棍,作好随时待命的准备。
“现在你可以说了!”李局长用下巴向中年人示意了一下。
“凭什么得你允许我说我才能说?”中年男人突然怒气冲冲地说,“你允许我也要说,你不允许我也要说!就算他们用警棍敲破我的脑袋我也要说!”
没有人用警棍敲他的脑袋。李局长平静地注视着他,没理他,他还示意郭警官不要管他。
“匹夫之怒,何足挂齿!”他淡淡地说。
“你们亲眼看到了,我用我的牙齿咬死了那个畜生!”中年男人看着其他病人得意洋洋地说,他一会转向左边,一会转向右边,双目赤红,手铐被他拉得哐当作响。“你们也看到了,他就是个畜生!他抱住那姑娘,狂吻人家的脖子!他那种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吻她吗?别说他不配,我也不配!她是仙女下凡,神圣不可侵犯!他居然亵 渎她,简直是找死!”
“如此说来,你是故意杀死他的?”李局长问。
“我刚才说过,我不想杀他,我只想把他拉开,将那位姑娘从他的魔掌之下解救出来。谁知他鬼迷心窍,将她抱得那么紧!我也是没办法才咬他的,我咬他只是为了让他松手,如果我下定决心要杀他,肯定不会用牙齿咬。刘医生可以作证,我的咀嚼肌已经失去了正常功能,平时连米饭都嚼不碎。不信你可以问刘医生?”
“不用问。”李局长说,他和刘医生对视了一下,表示认可中年男人的话。“我只想知道,你是怎样将受害人咬伤的?”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抱住他甩了几下都没有救出那姑娘,我感觉我的血液飞快地往头上涌,我晕晕乎乎的。这时我看见了他裸露的脖子,他因为俯身去吻那姑娘,脖子露在外面。我便学他的样子,从侧面朝他的脖子俯下身去,我把大张着的嘴巴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他的皮肤咸咸的,他浓重的汗臭味差点让我吐了出来。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将自己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嘴上,集中在牙齿上。我不知道自己的牙齿使出了多大的力,我也不相信自己能咬伤他,但我感觉到它们合拢了,我还听到上牙和下牙相互撞击的声音。这让我感到意外,要知道很多时候我得用手托住下巴才能让它们相互磨擦。我正想我应该再接再厉继续咬第二口的时候,一股咸咸的粘稠的液体冲进了我的嘴里!天哪,那是他的血,我居然咬破了他的血管!那是我有生以来尝到过的最美妙的血,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天我嘴里的味道,就像沙漠中一个干渴的旅人尝到的清泉的味道!你们不要以为我嗜血成性,我平常连打针都会晕血,见到别人的血都会恶心反胃。但今天我尝到他的血热乎乎的味道,看到他的血像喷泉一样喷涌不但没有恶心,反而莫名其妙地兴奋。”
“这么说你并不后悔自己杀了人?”郭警官说。
“请你们相信,我不是杀人狂魔!”中年男人看看李局长和刘医生他们,又环视了一眼下面的人。“他和我无怨无仇,我怎么能不后悔?当他的血在我的嘴里恢复鲜血应有的腥味的时候,我还是会像原来一样产生阵阵恶心感。但只要一记起它像热浪一样涌进我的嘴里的味道,我的心跳就加速,我的血液就奔流,我的脑袋又开始变得晕晕乎乎,我的牙齿又发痒了。我感觉我的咀嚼肌又充满了力量,我的眼前又会闪现一截截青筋暴露的脖子。我想咬它,不管是谁的脖子,我都会狠狠地咬下去。如果我够得着自己的脖子,我也会咬的。”
“你这个吸血鬼!”刘医生说,“从今往后你别想获得自由,你的自由是对别人最大的威胁。”
他突然意识到中年男人是在回答李局长的问题,他侧过脸对李局长抱歉地笑笑说:
“您继续!”
“我赞同您的意见,他是个危险分子,得单独羁押。考虑到他病人的特殊身份,就将他关押在医院。他虽然犯了罪,但我们还是尽量人道一点,让他继续呆在医院接受治疗,要审讯他的时候再来提人。请问贵院有没有适合的房间?”
刘医生看看赵科长,赵科长急忙点点头说:
“房间不是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李局长问。
“只是人手不够。”
“人手不是问题,”李局长拍拍赵科长的肩膀说,“我们会抽调两名协警过来负责看管他们。你先安排人看管好,过几天我们就派人过来。马上带下去!”
两个保安打开中年男人铐在扶手上的手铐,将他的两只手靠在一起,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走了。中年男人的妻子拎着几个大包袱,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走出了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