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唐御风在山下松平县城里的一家客栈用晚饭,顺便把这些天获得的线索从头到尾梳理一遍。
首先,四大诡地之间应当存在某种联系,那些在江湖上流传的传言也十分蹊跷,像是什么人为了某种目的而一起编造出来的。其次,云鹤霄必定知道其中的一些关节,奈何他不肯透露半分。那天晚上闯入云鹤霄书房的黑衣人更是怪事一件,虽然钟月瑶否认自己就是那黑衣人,但从她的行事风格来判断,这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是未知之数。还有远清师叔,他究竟是被卷入了什么江湖争斗,还是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呢?
因为是一边思考一边吃,所以唐御风这顿饭吃的极慢。思绪跌跌撞撞地行进着,就像走在一条布满坑洼的小路上,时不时地还会被绊倒。唐御风渐渐沉浸在自己的构筑的世界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饭早就凉了。
这时候,唐御风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他抬头一看,钟月瑶已经坐在他的对面。此时的钟月瑶换掉了夜行衣,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身村妇打扮,荆钗布裙,粉黛不施,不过看上去倒像清水出芙蓉一般。她坐在桌边,也不客气,伸手便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一饮而尽。唐御风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脑袋里就像被盗贼洗劫一空。
“怎么样,我还算守信吧?”钟月瑶放下茶杯,嘴边扬起一个笑容。
“呃……哈哈……是啊……”
钟月瑶打量了他半晌,眼睛一眯:“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骗你吧。”
唐御风赶紧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怎么会?在下一直等着姑娘呢……”
钟月瑶将信将疑地瞪着他,道:“我钟月瑶可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之所以晚了几天,是因为我去跟踪云鹤霄了。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刚走没多久,云鹤霄就出谷了。”
“云前辈出谷了?他一个人走的吗?”
钟月瑶点了点头:“管家和女儿都留在家里。”
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事,唐御风又问道:“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老板凳警觉的很,我不敢跟的太紧,结果被甩掉了。”钟月瑶冷笑一声,“奇怪吧?号称已经隐居三十年的云鹤霄居然重新出山了,而且就在你们到访黄泉归舍之后,这难道是巧合吗?他说自己对所谓四大诡地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看纯属扯把子,他分明是在隐瞒什么。”
钟月瑶提起云鹤霄时语气毫不客气,就像是在抨击一篇写得极为差强人意的文章。唐御风细细揣摩着其中的情绪,说道:“姑娘还是先回答在下上次提出的问题吧。”
“好,不过先说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以一人之力难以做到,我是不会来找你的。”钟月瑶低下头,沉吟了一阵,道,“我爹的事另有隐情。”
“什么?”唐御风脱口惊呼,若不是他涵养极好,只怕当时就要从凳子上蹦起来。唐御风手指按着额头,心道,千机山庄的案子究竟还有多少反转?
钟月瑶见了唐御风的表情,急忙道:“不,我指的不是我爹的死。我爹确是被那三个混蛋合谋害死的,这没有错,我所指的是我爹这个人,或者说是千机山庄本身的秘密。”
唐御风道:“我越发的不懂了,我以为云隐山里埋着宝藏的传闻是假的。”
“宝藏的传闻是假的,但千机山庄里确实藏了东西。”
“是钟前辈告诉你的?”
“不,他什么也没说过。但我不是傻子,有些事并不是只有通过语言才能知道。”钟月瑶眉头微蹙,声音低沉了许多,“云隐山因浓雾而闻名,这个地方早在千机山庄建立之前就是一处凶地,时常有百姓为浓雾所困而迷路失踪,或者失足跌落山崖。虽然关于万人坑的传闻是无稽之谈,但一个人要在这种鬼地方安家不可能毫无缘由。爹一直在提防什么人,或者一直在保护什么,虽然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我知道这背后一定有秘密,就像你说的,树叶粘在后背上。”
唐御风道:“你也认为四大诡地之间是有某种联系的?”
钟月瑶道:“‘千机雾,鬼弹匣、春江火,黄泉汤。’这句话是在我爹接手千机山庄后才慢慢流传开的,在此之前,这四者之间根本毫无关系。这句话不仅仅只是一句顺口溜,更像一种纽带,把它们关联在一起,所以你追查的方向是正确的。”
唐御风点了点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追查有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所谓的传言就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的煞有介事,但追根溯源却是虚无缥缈。如若只从传言入手,不但难以寻到源头,还有可能会误入歧途,想取得突破,他必须得掌握实实在在的线索。
唐御风正思考着,想给自己倒杯茶,拿起茶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钟月瑶见状朝客栈小二招了招手,小二跑过来拿走了空茶壶,没过一会儿便送上一壶新的。钟月瑶替两人倒上茶,没有开口说话,像是在等着唐御风先消化刚才听到的东西。唐御风看着坐在对面的姑娘,只觉得世事奇妙。在千机山庄的时候,她还是他费尽心思想抓到的杀人凶手,没想到才过了短短几个月,两人就可以面对面的喝茶聊天,甚至还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只看钟月瑶的外表很难相信,千机山庄里的杀人案竟是出自她之手,不知她现在在想些什么,吃饭喝水的时候可会想起将人头砍掉的全过程?
“唐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心狠手辣?”钟月瑶的眼睛里有倔强,有嘲讽,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情。
“不,钟姑娘心中所想,我大概理解……”
“你不能理解!”钟月瑶的话像把刀,生生把唐御风的话砍断,“我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只留下我和爹相依为命。十二岁的时候,爹就把我送到峨眉山学艺。在去峨眉的路上,我大哭大闹,因为当时的我不懂,爹明明可以亲自教导我武功,又为何要把我送到千里之外?我以为他是要抛弃我,还因为此事怨恨他许多年!现在想想,或许他当初只是为了保护我。爹出事的时候,我还在峨眉,消息传来之后……”钟月瑶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眼圈微微泛红,“他是那么好的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让害死他的人血债血偿!虽然我已经杀了那三个混蛋,但千机山庄背后的秘密仍然没有水落石出。唐御风,你不是问我为何跟踪你吗?我告诉你,我想要的是一个真相!”
钟月瑶如同开闸放水一般将愤懑一股脑儿的都倒了出来,唐御风也不禁隐隐地有些动容。唯一的亲人以那样的方式惨遭非命,任谁都是难以承受的。不知道她在得知父亲死讯的前一刻是否还对他心怀怨恨,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悲哀了。
钟月瑶沉默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心情,但眉间的痛苦之色一时间却难以去除,她以低沉的声音继续道:“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该告诉我你的目的了。”
唐御风道:“我也是为了一个真相。”
“哦?”钟月瑶眉尖一挑。
唐御风道:“我有位师叔名叫唐远清,十五年前,师叔下江南办事,结果一去不回。唐门曾派了许多弟子到江南寻找,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直到上次在彭金县遇到春江火案,我才发现,原来师叔就是春江火案的死者之一。”
“竟然有这种事!”钟月瑶道,“可我听说春江火案死者的遗体都变成了难以辨认的焦尸,你怎么能断定其中一人就是你的师叔?”
唐御风道:“我去过彭金县的县衙,在那里看到了师叔的遗物。”
“我只听说春江火案的死者大部分都是附近县城里的老百姓,还从没听说过春江火也会对武林中人下手。你这位师叔会不会得罪了什么人呢?毕竟你们唐门在江湖上……”
“不会的。”唐御风道,“远清师叔绝不会挑起什么争端,也不会得罪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钟月瑶笑了笑:“想必你和你这位师叔的感情很好,否则也不会为了他去追查一件原本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事,看来我们两个人还是有些共同点的。”
唐御风道:“钟姑娘是希望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钟月瑶眨了眨眼睛:“回千机山庄。”
“回千机山庄?”
“上次我本打算等闲杂人等都离开后就把千机山庄里里外外地搜索一遍,岂料托唐大公子的福,我的计划泡汤了,所以你非得替我跑一趟不可。”
唐御风哭笑不得,怎么搞得好像是欠她的一样:“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呢?”
钟月瑶叹息一声:“现在秋然和沈悠都住在山庄里,我杀了沈悠的丈夫,又让薛无言死无全尸,如果让她们看见我,非跳起来跟我拼命不可。”说罢,她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是在说,你懂这种有家不能回的苦闷吗?
“好吧,那你让我搜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无论我爹藏了什么,那个东西现在一定还在山庄里。”
于是,唐御风和钟月瑶便有了一段同行的时间。第二天早上要出发的时候,唐御风发现钟月瑶居然又扮起了男装。虽然这次的装扮远远不及在千机山庄扮江沐云时的细致,但若是不仔细去分辨,恐怕真的会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位面容俊逸的年轻公子了。钟月瑶看到唐御风走过来,朝他一抱拳,故意粗声粗气地道:“唐兄,看小弟这身行头如何?”
唐御风见钟月瑶假模假式地,心里觉得好笑:“你这又整的是哪一出?”
钟月瑶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怕被人认出来吗,我是诈死逃下峨眉山的,若是在外面不小心碰见我那些师姐师妹,不把她们吓死才有鬼哩。”
唐御风道:“你这小心过头了吧,峨眉弟子众多,又不见得都认识你。”
听罢,钟月瑶斜眼看着唐御风,露出一脸尴尬的笑容:“我小时候比较调皮,峨眉管的又严,所以时常被师父惩戒,一来二去,好多人就都知道我是个难缠的小鬼了。那时候,峨眉有个规定,弟子未经师父允许是不能随便下山的。但我在山上待的闷了,就总想下山去转转。因此我就扮作附近村里姑娘的样子,假装是给山上送瓜果蔬菜的,然后趁机混下山去。后来混出去的次数多了,我就被人发现了。师父气得让人画了我的画像,贴在下山的各个出口,所以峨眉弟子里见过我样子的至少也有八成吧。”
“咳咳,佩服之至。”唐御风憋着笑,心道,这姑娘竟然能够把此种事如此大言不惭,又沾沾自喜地说出来,真乃奇女子也。“这下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乔装打扮了,原来是小时候练出来的。”
钟月瑶笑着道:“这算是我擅长的事情之一吧。”
“那么‘之二’呢?”
“‘之二’嘛,你以后会知道的。”
缘分或许本来就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在黄泉归舍时,两人还处在互相试探的阶段,没想到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可以互相说笑,尽管唐御风一直对有关唐门的话题避而不谈,而钟月瑶也在小心翼翼地隐藏什么。唐御风有种感觉,钟月瑶仍然没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他。这姑娘看似直爽、率真,实则有很强的心防,她可以对你笑,对你滔滔不绝地说话,甚至把小时候的黑材料都掏出来给你看,但她不会告诉你她此时此刻在琢磨什么,计划什么。在唐御风看来,她并没有从云隐山的迷雾中走出,反而越来越深地藏在了那一片白色的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