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个月,我迎来了我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尽管学校的监视无处不在,可我们总能找到电子眼看不到的隐秘角落。离开学校后,我们更是形影不离,艾茵在一家宠物店打工,而我则在她隔壁的一家老书店,我的店主是个和气的老人,一般只有下午会来店里喝两杯清茶然后小憩一会。偶尔他也会举行一些活动,譬如拉上一推车的劳动法、毛泽 东语录和列宁文选去塞给路上那些农民工模样的人,据他所说,完全免费。再比如,他时不时会招来一群中年模样的人,聚在一起谈天论地——那些是他以前的学生,店主曾经是本地大学的教授,后来因为公然带领学生与学校领导层对抗、带头罢 课被革职,于是开了这么一家书店以维持生计。说是维持生计,可在我看来除了摆在门口的漫画和言情小说之外几乎没有哪笔是挣钱的买卖。老店长无妻无子,出现在书店里的每个年轻人在他看来都是他的孩子,他知道我的恋人就在隔壁,便时不时让我提前下班去宠物店找她。当谈及自己的感情时,老店长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轰轰烈烈过,就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和焦仲卿,只是,焦仲卿与刘兰芝一同赴死,而他却活了下来。
“隔壁的那个女孩也喜欢孔雀东南飞,我明明对这两个人没什么兴趣,可焦仲卿和刘兰芝却总是能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说完这句话后自觉不妥,只能默默责怪自己的莫名其妙不着边际。可老店长只是和蔼的笑了笑
,泯了一口茶然后说到:“你看那些不被俗世认可的鸳鸯们,又有几个能不沾上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影子呢?自古以来,男男女 女的悲剧一直不间断发生着,就像是诅咒,可即使知道是诅咒,人们还是会义无反顾跳进这个世世代代的轮回中去,孔雀东南飞那二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份子,我当年也是这样…”
“但是啊,你还年轻,一切才刚开始,你和那个姑娘以后有数不清的可能,既然你已经下决心排除万难和她一起,那就千万别松手。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八月,我们终于挣足了可以去一次海边的钱,我们约定于机场相遇,见到艾茵的那一刻,我几乎被她的新打扮惊掉了下巴。只见艾茵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高中生样子。及颈的短发末端被挑染成了白色,裸露的额头也被法式刘海遮挡住,双眼在黑色眼影与眼线的勾勒下、搭配咬黑松露色的唇彩,给她本就冷峻的面貌更增加了几分厌世气息和攻击性。淡雅的白色碎花连衣裙也不见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比她上身还要大一号是慵懒T恤和黑色牛仔短裤。尽管造型与之前天差地别,但是我却丝毫不觉得违和,好像这身衣服就是为了艾茵而生的,而相比之下那件长裙和校服都只是破烂的囚衣罢了。
“怎么样?”她对我挑了挑眉,还没等我开口就用指尖抵住了我的嘴唇。
“不许说不好看。”
“好看!好看的很啊!”虽然有几分调侃的语气,但这话并不算违心,艾茵这番新打扮于我而言确实堪称惊艳。
第一天晚上,我们拖着久未舒展的身子和两个拉杆箱外加一背包的行李找到了安置的酒店,收拾完后,我们不想这天就这么匆匆结束,便一致决定再度出发去欣赏一下这座海滨城市的夜景。深夜的大街上人车罕至,以至于我们敢肩并肩在马路中间大摇大摆的走着,周围的商贩大多也已经关了门,几家海鲜大排档还没清理的厨余垃圾在垃圾桶周围堆成了一圈,流浪猫狗们则爬在垃圾堆里寻找那些没别人吃干净的残羹剩饭,另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些猫狗看起来相处的及其和睦,不但不相互攻击,甚至还会彼此分享食物,偶尔也会像孩子一样追逐打闹,可要我说,这些小动物可比人类幼崽可爱的多。艾茵的眼睛此刻已经被它们吸的死死的,而我则把目光移向街道的另一边,海滨特有的椰子树排成规整的一排,一直延伸到我目光之外不知道什么地方,说不定就是这座城市的尽头。再往后看,越过沙滩就是大海了,一座木栈桥孤零零的延进海面,桥上的路灯洒下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木制扶手和桥面的同时也照亮了桥面下涌动嬉戏的浪花。海浪不断的拍打着岸上一切尚未消融于其中之物,虽然无法得见它的最终胜利,却也着实被哗哗的浪声所取悦了。在如此陶醉的夜,我与艾茵的手悠闲的勾搭着,不由得哼起了我们一同听过的那些老歌,先是维克多崔最经典的《血型》,我勉强哼出来开头的调子,然后再听艾茵用同样勉强的俄语一句句的唱了起来:“Теплое место, но улицы ждут,отпечатков наших ног。安乐窝多么的温暖,但是道路正等待着我们的足迹”
“Мягкое кресло、клетчатый плед、не нажатый вовремя курок,Солнечный день - в ослепительных снах。柔软的座椅、格子花纹、没有及时扣动的扳机,晴朗的日子——只在灿烂的梦中。”
“Я никому не хочу ставить ногу на грудь,Я хотел бы остаться с тобой。我不想践踏任何人的胸膛,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唱完后,她只是清清嗓子,然后又唱起了《一颗像太阳的星星》,列侬的《a day in the life》,一支乌克兰乐队的《天空》,唱起一首来自日本的民谣《请给我一双翅膀》,等到她唱完最后一首《深海》的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
“你觉得,我们还能走多远。”她突然问我
“事实上,我觉得我们现在就该折回酒店了。”
“我同意,不过我是说……”
“…”
“你是说,我们能走多远?”
“好一个哑谜!”我们相视一笑。我知道这话题在此刻不免有些沉重,可我也不想像个浪荡子一样讲些烂笑话糊弄过去,只能尽可能做出轻松却又真诚的样子回答她。
“我觉得,我们会一直走下去。一直走,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这样想?”
“当然,你如果想听的话,我把我对未来的计划都告诉你好了,我会去你所在的城市读书,然后我们一起去一个你喜欢的城市,就在当地找一份工作,租一套漂亮的公寓,等多过几年攒到了钱我们就结婚生子,我甚至给我们的孩子起好了名字…”
“孩子?你觉得你和我会有一个孩子?”
“为什么不?当然,我会负起我该负的责任的,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辞职在家做你的贤内助。你就尽管去飞去闯好了。”
“没人应该终日窝在家里,窝在厨房与婴儿房中间,你也一样。”
“可我愿意做这些,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在我们的孩子进入梦乡之前,抚摸这她的额头,给她讲你我相遇的故事,告诉她她的妈妈是一位多么可爱的人。这该有多幸福?”
“可我更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去冒险,去目睹云海上冉冉升起的朝阳;去躺在积雪的山峰守候落日;去列宁格勒聆听傍晚的钟声,去古巴在切格瓦拉的画像下唱一首喀秋莎。我想同你做的是这些事,我想同你把世界装进我们的口袋。最重要的是,你曾经帮助过我,而今后你能够帮助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我又怎么能让你被关在一间几十平米的鸟笼里?”
“我不关心世界,我只在乎你。”
“可你应该关心,我不想成为世界流向你的阻碍,你我本来就属于世界,就像世界属于你我。”
我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更没想到她对我说的话会是这样的态度,我甚至开始暗自埋怨她挑起的这个话题,怪她为什么偏偏要在此时此地坏了兴致。我无言以对,只好耸了耸肩,沉默半饷后,我才像打圆场一样张了口。
“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你我的感情都会是永恒的,我们的爱情一定是最强大,最坚韧,最持久的!”我自以为说了鼓动人心的话,然而艾茵却沉默了起来,甚至没朝我看一眼。我内心几近崩溃,没意识到这会是我们苦难的开始。
之后几天,我们都知趣的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们畅谈文学、艺术,就着啤酒与烤肉在海风的照顾下大放厥词,最后在她的搀扶下把刚吃过的东西又吐进垃圾桶里。我们躺在沙滩上摆出两个大字,赌自己会在涨潮前醒来,结果等到好心路人在我们被水淹没前把我们踹醒后才发现,我们的皮肤已经严重晒伤,每一寸肌肤都在以疼痛抗议我们的愚蠢幼稚的游戏,于是我们只好赤身裸体的在酒店养了整整一天,只有拿外卖时才会忍痛裹上浴巾。再度出门后我们决定尝试些安全的项目,于是租了一艘小船出海钓鱼,一下午的时间我颗粒无收,而她却吊上整整一桶,正当她抱起她的战利品们打算向我炫耀时,一个大浪打向船身,铁桶瞬间飞了出去,那些刚落入她魔爪的鱼儿们在顷刻间又回归了大海,剩下的只有我放肆的嘲笑声。
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经历的最美好的一次假期,这些湛蓝色的回忆几乎出现在我往后生命的每一个夜晚。虽然出现了那样的不愉快,可我仍满怀信心的憧憬着与艾茵的未来,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争吵只不过是我们一起成长的道路上必须经过的考验并为了我们的“第一次争吵”感到欣喜。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次之后,艾茵突然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好像人间蒸发。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我终于再见到艾茵的时候,她却满身血污,形如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