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茵…
我像咀嚼其他关于她的一切那样反复咀嚼着她给自己起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也或许是指望过去的残影可以蒙住我的眼睛,让我不用看到破碎的现实。眼下,我身在一处郊外的谷仓中,唯一的光源是从离地五米高的那扇不足半米宽的小窗里挤进来的月光,那只孔雀不知是因为怎样的巧合跑到了被月光照射的那块水泥地上,脚下一盏白色的旧台灯倒在它的枷锁前面,以至于让我一眼望去看到的是绣着米色花纹的灯罩而不是那跟锈迹斑斑的铁链,此景此景,倒也说得上唯美。只是畜牲始终是畜牲,猛地一下扑腾起了翅膀伴之以让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叫声,把我从脑中艾茵的温柔乡打回了现实,让我又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以及身下枯枝扫在我后颈带来的异样感。
只是说起温柔乡,那大概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艾茵向来是个跟温柔不太搭边的人,她说话的语气永远冷漠且漫不经心,她的音色很强,从她口中跑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她说每一句话时都底气十足,当她抛出什么观点的时候,我是不大敢反驳她的。因此,我在动物园见到她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时还觉得有些惊讶,她的言谈与她的打扮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当然,这种反差并没有持续下去,一年后当我再见到这件连衣裙,它已经成了垃圾桶里的碎布。
动物园一别后,我生了场大病,于是不得不搁置了与这位新朋友增进友谊的种种计划,躺在了市立医院白色的病床上。期间她曾看望过我一次,抱了一书包的试卷和习题材料,在我思索该用什么样的寒暄来打破与这位新朋友之间的尴尬气息时,她便先我一步开口了
“你过的挺滋润啊”她把那一书包东西甩在我的床脚。
“这是你丢开我一个人在这里享清福的报应。”她指了指那些被她甩出来的卷子“诺,这段时间所有的考卷和练习作业都在这了,你可别想逃得开这些。”
“饶了我吧,我半条命都丢在这家医院了。”
“可你还剩半条不是吗,只要你还剩一口气在,这个世界就不会放过你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做人。”
“行行好吧大哲学家,我可不想在病床上苦大仇深了,病人需要听点好消息,等我痊愈了再陪你以笔为枪如何?”
“你这话不对,在病榻上战斗的文人不在少数,乔治奥威尔、让保罗萨特,比比皆是”
“可我既不是奥威尔也不是萨特,我是你可怜需要关心却不得不在此听你高谈阔论的病弱朋友”
“那真是抱歉,我会说些好听的话,可你还要面对你腿边像一座小山的作业,我的病弱朋友可受得了这些?”
“你如果当真要说些好听的话,那你就该收回你刚才那句。”
我们的拌嘴被彼此的爽朗笑声打断,我看向她一如她看向我,此刻她的眼神少了几分锐气,变得温和闲适了起来,而我竟此刻才发现她有一双这样美丽灵动的眼睛,如果不是平常总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戾气,她这双眼睛以及眼角下那颗泪痣怕不是会让很多人为此着迷吧。然而我看向她的手臂,有几处伤疤让我格外在意,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把衣袖向下拽了拽,见她如此,我也就识趣的没去过问。
“说实话,你还挺机灵的。”
“你指什么?”
“你的反应,你没有像其他思春期男生那样和女生说话支支吾吾颠三倒四;或着绞尽脑汁的挤出几句愚蠢的俏皮话想把我逗笑,一边说,一边还用眼神乱瞟。”
她向下看了看,我才明白她的意思——她的不过膝短裙。
“总得来说,这只是我们第二次正式见面,我没感觉到尴尬,就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友,这很难得。”
“这归功于你,你的口才棒极了。”
“而且你还很会说话,好了我该走了,有空的话我还会来看你的,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月考以后吧。当然,别抱太大希望,毕竟你知道,我嘛。”
她神秘的笑了笑,神秘可以说是她身上最浓密的气质了,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可真是高估了我,作为她的新朋友,我可一点也不了解她。
住院这段日子,与艾茵共处的短短两个小时或许是唯一还算值得纪念的时光了,像是要和我的悲观相配合,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再也没见到她出现在病房那扇白色的木门口。躺在床上我百般聊赖的摆弄那些试卷习题,因为没有带一本书,所以阅读理解的选文成了我唯一的消遣。其中包括那篇《孔雀东南飞》,因为记得她喜欢,所以我强迫自己研究了一番。坦白说,我对这篇千年之前的古文谈不上喜欢,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感情是千古传颂的悲剧,但我想,如果兰芝和焦仲卿能够更有反抗精神呢?如果他们就像我想要做的那样,把那个腐朽愚蠢的“母上”大骂一顿然后带上财物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过隐姓埋名的生活该有多好?亦如果兰芝可以放弃那些无用的自尊,干脆卧薪尝胆的等着焦仲卿回来,不也会等来一个团圆的结局吗?总之,比起故事本身,我更关心的是艾茵为什么会钟情于它,回想起我那天看到的伤疤,我的疑惑越来越重——艾茵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了那篇孔雀东南飞,梦到我变成了焦仲卿,艾茵成了刘兰芝。而让整场梦变得诡异的是,明明是场梦,我的意识却十分清醒,我知道我身处的并非现实而是我的大脑为我编写的奇异故事,当我看到身着红嫁衣且泪眼婆娑的艾茵,我暗自窃喜——我不是那个懦弱的小吏,我作为接受过教育的现代人,此刻处在由我自己的身体为我量身打造的梦境中,只要挥挥手,我就能让那些母上兄长全部消失,我可以带着艾茵逃离这里,何止逃离,我可以在这梦中建立一个属于我的国家,让艾茵做我的王后。
可最终,我没能把这场梦变成我为所欲为的乐园,不论我做出怎样的尝试,似乎都有一种不属于我的意志阻挠着我的胜利。当我想要带她逃走时,我发现在她的房内,留给我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当我想把除了我和她以外的一切存在抹除,我竟在那些梦中人的威压下抬不起头来。噩梦变成了永恒的陷阱,我挣扎着尝试醒来,却只能跌落的同样的梦境循环当中,我渐渐以为这是对我的诅咒,彻底丧失了清醒过来的希望,在不知与艾茵经历了多少次生离死别后,换药的护士终于把我扯回了现实。这场永无止尽的噩梦只让我的时间过去了七个小时,身上的衬衫以及身下的床单已彻底被汗水浸透,我惊魂未定地望向窗外,一只我认不出种类的鸟正停在窗沿,对我报以嘲弄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