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鬼门开(下)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四集
道长眼睑低垂,把手中的奏本往下压了压,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徐阶不是说有要紧的奏章给朕看嘛”,陈洪抬头偷眼打量着道长,不置可否地回了句,“回主子,好像是”。道长拉长了脸,颇为不耐地吩咐道,“好像是,就叫他立刻拿来”,说罢又举起那个奏本,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奴婢遵旨”,陈洪磕了个头急忙起身,双手端着那个托盘,倒退着出了精舍。道长和裕王之间的这场父子局,已经从五月初五僵持到了七月十四,海瑞虽被判了秋后处决,但罪名却始终都是儿子辱骂父亲,只能感慨一句,此消彼长之下,裕王总算是破釜沉舟硬气了一回,竟生生顶住了道长的压力,替海老爷保住了这个,指桑骂槐的罪名。归根结底一句话,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哪怕就是万圣帝君,行将就木、病入膏肓之下,也只能勉强和裕王战一个五五开罢了,海瑞的罪名改不了,裕王跟清流又不肯主动给君父递台阶,道长更不可能杀了海瑞去做纣王,于是事情就这么陷入了死局,一直耗到巳时初了,始终破不了局。
讲道理,哪怕就是道长真的铁了心要挥泪斩马谡,总得有几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老好人站出来,惺惺作态、虚张声势地保一保海老爷吧。结果道长从五月初五,一直等到了七月十四,却始终等不到,徐阁老口中那封“要紧的奏章”。其实裕王的意思很简单,只要道长不勾海瑞的名字,清流就绝不会上疏求情,明摆着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换句话说,只有道长勾决了海瑞,这个必死之人才值得裕王去救,惟其如此徐阶才会真的上疏去救人,到时候自然又是另一番局面。道长要么杀了海瑞,去做一个类似纣王那般的昏君,间接反衬出裕王的伟大、光荣、正确;要么不杀海瑞,把他自己画的红勾,嚼碎了再咽回肚里去,若如此,等于是君父朝令夕改、出尔反尔,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必会使其统治权威大打折扣,彻底丧失对裕王及清流的威慑力。
裕王这一招本就是赤裸裸的阳谋,摆明了是在用海老爷的命做饵,道长若是不勾决海瑞,便是承认了儿子辱骂父亲,这个行为的合理性;若是勾决了海瑞,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后让裕王赚的盆满钵满。道长如果想破局,便只能开动脑筋、另辟蹊径,既要勾决海瑞,彰显君父的统治权威;又要合情合理的留海瑞一条狗命,避免自己在煌煌史册之上遗臭万年,道长实在是太难了。有时候,那些看似在救你的人,其实是恨不得你早点狗带,而那些貌似要至你于死地的人,却在暗中不遗余力地要保你周全,端的是讽刺至极啊。陈洪端着那个托盘,带着两个小太监,朝着内阁值房快步走去,陈公公在半路上翻了翻那一沓纸,果然没有看见“海瑞”的名字,想到徐阶口中那封迟迟未到,却又十分要紧的奏章,再想想道长那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暧昧模样,心底不由得泛起了阵阵冷笑。
内阁值房里,徐阶带着一众阁老,还有几个堂官,犹如老僧入腚般地枯坐在椅子上,各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剩高拱一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地倒背着双手,一边在值房里来回踱步,一边止不住地长吁短叹。正当此时,满脸严肃的陈洪,端着个托盘款款走进门来,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扫了过去,不约而同地起身相应,陈公公也不说话,板着脸目不斜视地走到大案边,“啪”的一声将托盘放了上去。徐阶关切地问了声,“海瑞勾了嘛”,陈洪转过身,却故意卖起了关子,冷冷地回了句,“我也不知道,都在上面呢,各位自己来看吧”。徐阶心中暗暗骂了句MMP,冲高拱使了个眼色,高拱飞快上前拿起那一沓名单,“一起看,有没有海瑞”,说罢便将那几页只分给了身边几个阁老。分分钟的功夫,几位阁老便看完了手头的名单,纷纷表示说名单上没有海瑞的名字,陈洪眼中的嘲讽转瞬即逝,嘴边挂着一丝职业式的假笑。徐阶轻叹一声,从几位阁老手中拿过那一沓纸,拢在一处放回了托盘,然后端着托盘缓缓向前走了两步,郑重其事地吩咐道,“申大人,立刻把这些勾决的名单送刑部,午时三刻行刑”,申时行点头称是,接过托盘转身告退。“阁老,有没有送镇抚司诏狱的”,高拱明显有些不放心的追问道,徐阶还了个让他安心的眼神,淡定地答道,“没有,皇上没有勾决海瑞”。
徐阁老高声宣布,说道长没有勾决海瑞,值房里的众人皆是喜上眉梢、精神大振,陈洪见状双眼闪过一道寒芒,心中止不住地一阵腻味,板着个脸冷冷说道,“徐阁老,您不是有要紧的奏本要呈给皇上嘛,皇上正等着呢,叫你这就送过去”,一句话说完,也不理会众人,抬腿便往门外走去。徐阶心中一凛、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急忙拦住陈洪,郑重其事地问了句,“陈公公,圣体眼下如何”。从三法司给海瑞定的罪名便不难看出,咱们这位徐阁老的屁股,怕是早就歪到裕王那边去了,只不过人家徐师傅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两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此时突然关心起道长的身体来,估计是巴不得万寿帝君,能早点儿羽化而登仙呢。陈洪背对着徐阶,不置可否地回了句,“皇上吃了这几幅药刚见起色,今日又不好了,眼下正在床上,又看海瑞那道奏疏呢”,说到此处陈洪缓缓转过身,紧盯着徐阶双眼,意味深长地提醒道,“阁老,这个时候犯忌讳的东西,最好不要给皇上看”。
道长的身体情况,那绝对属于大明的最高机密,除了李时珍,估计谁也不知道君父到底还能撑多久。陈洪只是在精舍里偷瞄了道长几眼,隔着老远又看不真切,何况就算知道,陈公公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于是便含糊其辞地敷衍两句,把道长的身体,说的跟薛定谔的猫似的,任谁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所谓“犯忌讳的东西”,自然是徐阶手中那份要紧的奏本了,谁都知道台面上,裕王跟清流都是要保海瑞的,所以道长才会急不可耐地催徐阶赶紧上奏本,陈洪刚刚才从精舍出来,他明知道君父此刻最想看什么,却故意提醒徐阁老,最好不要把奏疏拿给君父看,很明显,陈公公这是故意在跟道长对着干。事实证明,不止是徐阶、黄锦,就连这浓眉大眼的陈洪,此刻也叛变革命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跑去当芳草,鞍前马后地围着裕王打转,只剩道长一个孤家寡人,在冷清的精舍里,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瑟瑟发抖、怨天尤人。
徐阶直勾勾地看着陈洪,确认过眼神,陈公公这厮果然是自己人,随即微微颔首,言不由衷地说了句,“多承关照”,又转身看向高拱、赵贞吉,一本正经地吩咐道,“肃卿、孟静,把广东和谭伦的奏本给我拿来”。道长明明是要看徐阁老的奏本,结果徐阶却故意选了广东跟谭伦的奏本,带去精舍搪塞道长,明摆着是在偷梁换柱、滥竽充数。讲道理,既然君父没有勾决海瑞,就算陈公公不提醒,徐阁老也绝不会多此一举,上疏去救海老爷的,这就叫撒下香饵钓金龟,不见兔子不撒鹰。片刻之后,徐阶从高拱、赵贞吉手中,接过那两份并不十分要紧的奏本,若无其事地朝门外伸手一引,说了声“陈公公,走吧”,故意等陈洪先迈步,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值房。
约莫过了顿饭功夫,陈洪引着徐阶快步进了精舍,毕恭毕敬地禀道,“主子,徐阁老来了”,“臣徐阶,叩见圣上”,徐阶缓缓跪地磕了个头。道长此时穿着李妃送的黑色道袍,盖着棉被半躺在床上,瞥了徐阶一眼,气鼓鼓地说道,“朕又看了一遍那个畜物骂朕的奏本,你也再看一遍”,说罢将手中的奏本,朝着徐阶费力地扔了过去。道长特地喊徐阶过来,就是要他上疏替海瑞求情的,为了方便徐阁老发挥,道长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又故意把《治安疏》扔到徐阶眼前,明摆着是在抛砖引玉,为徐阶手中那份十分要紧的奏疏,做足了铺垫。徐阶没有去管近在眼前的《治安疏》,只是跪在原地又磕了个头,若无其事地回了句,“请皇上赎罪”,似乎是在告诉道长,您老人家这会儿说的话,怕是没那么好使了。道长闻言心中警兆大起,两道犀利的目光射向徐阶,撇着嘴冷冷问道,“恕谁的罪,恕海瑞,还是恕你”,徐阶抬头坦然地望着道长,一本正经地答道,“回皇上,请皇上恕臣之罪,臣不忍再看这道奏疏”。徐阁老端的是个敞亮人,既然手里拿得着广东和谭伦的奏本,那眼前海瑞的这本奏疏也没必要看了,反正都是要违背道长的心意做事,还不如早点儿给道长提个醒,绝了君父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免得老人家一会儿,希望越大失望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