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的疯狂消散殆尽,一切的纷争便也渐渐消散无形。暗族军队中便再没有了狂热的煽动者,余下的战士们如鸟兽般四散而去,有的投降,有的躲入山林,有的则心存侥幸,逃向了南方。
凭借着崇高的地位、壮阔的神迹以及愈发熟练的手腕,唐琅渐渐成为了众多将官讨好拉拢的对象。凭借着将官们传达的情报,他得知魔剑城侧搭起了一道细细的溜索,钢翼的怪人在溜索的两侧来回地穿行,将那些逃向了魔剑的逃兵接回了南侧的要塞之中。对于那些战争的失败者而言,得以返乡倒也算得上是一种救赎。
有几个负责前线侦查的低级军官为了争功,曾在报告之前擅自行动,率队袭击那道溜索。魔剑城头随即飞起了一支支箭矢,准确无误地钉在了袭击者们的胸口。还有的人试图封锁那逃亡的道路,可不久之后,魔剑北侧的枯树林里便会冒出一个个瞪着猩红双目的人,以骇人的身手撕碎一切拦路者,让道路重新变得畅通。
虽然对这粗暴的手段多少有些心生厌恶,但唐琅却也敏锐地发现,对方的目的只是为了接回北方的那些迷途者而已。否则,既然有了建立并确保运输路线的手段,他们完全可以向北派遣增援,甚至干预光族人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的胜负。一想到南部也有宁愿己方兵败,也不愿意进一步地扩大战乱的势力,唐琅的心中便不由地升起了一股暖流。
唐琅诚恳地感谢了那份消息,许诺一定铭记那通报者的功勋,随后做了一些准备,召开了一场军官会议,要求光族军队不再干预这些逃亡的贼寇。
不过,受身份与立场的限制,唐琅终究无法直接要求军队放走所有的暗族,那样的做法只会让他站在所有人利益与道义的对立面,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以减少伤亡为由,他只是要求军队不要试图在魔剑北侧建立明显的封锁线,或是与那些血目的杀手直接为敌。他承诺会亲自调查这一现象,让其他军人暂时专注于缉捕其他的叛逆分子。
不过,这所谓的调查也不过是一种空头支票,唐琅也只是让阳的神剑时刻注意魔剑城的方向,发现可能涉及主动入侵的运兵行为,或是可能发生的冲突,便及时地通知他罢了。
自从第三根琴弦也镀上了火光,阳的神剑的探测范围也进一步地得到了增强,这也为这类探测的进行提供了更大的便利。唐琅在心中暗暗祈祷,祈祷那些暗族在接回同胞之后能够就此收手,毕竟,双方之间无谓的争斗如今早已太多,太多。
小股的光族部队仍在山野间搜寻着名为余寇的功勋,大部队则在朱战的带领之下前往了魔剑城附近。他们承诺会尽可能地远离那些古怪的血目之人的活动范围,只是为了在入侵到来之际及时应战,才决定先行接近魔剑要塞。虽有些犹豫,但唐琅终究还是同意了他们的诉求,毕竟在他掀起了那场焚尽一切刀兵的神迹之后,前线部队的武器如今已经十分匮乏,即使有心掀起战争,他们恐怕也无力实现。更何况,他也正跟随着大部队的步伐,随时预备着用自己的力量对抗世间的残酷。
但世事的残酷往往却超越了凡人的想象。
在军队抵达之后的第二天,溜索断了,却并非是以唐琅期望的形式。夜里,他因飞剑的呼唤惊醒,闯出营帐,才发现天上下起了暴雨,一场刀与剑的暴雨。
无数的刀剑从天而降,洒在了魔剑城北侧的空地之上,金属的碰撞声叮当作响。光秃的树干后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目之人,似乎本是借着夜色躲藏在附近,如今却因半空中降下了直直朝向他们的刀兵,不得不显露行踪四散奔逃。唐琅抬起头来,在一道闪电带来的短暂光亮中,他看到了魔剑的城墙,那坚硬的石墙竟被从天而降的刀兵刮出了一个巨大的“罪”字。
“阳?”他拔出神剑,升入了半空之中,“那是什么?难道是五圣徒之金的权能吗?”
良久的沉默,神剑的沉默使唐琅愈发感到焦躁。他抬起头,放眼瞭望,刀与剑仅仅堆积在了魔剑北侧的一片狭小的空间之中,种种的迹象都只指向了一个结果——一份神迹,一份从天而降的神迹,正在鼓励光族军队向着魔剑发动战争。
他紧紧握住神剑,他升上云层之中,一道金光静悄悄地躲在云层的另一侧,一柄柄刀兵从中跌出。“阳?”他再度焦躁地问道。
“很抱歉,我也不能确定,但的确有可能。”阳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的踌躇,“不过,既然您是在遵循自己的夙愿……我,也就是这柄剑,便将始终遵从您的命令。”
诡异。唐琅觉察到了一股诡异的氛围,当初在那持有魔藤的“绿影鬼”出现之际,神剑分明在期待着与之交锋。可为何此时此刻,那声音却又如此踌躇?唐琅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在空中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难道是“魔化”的原因?因为阳所说的,藤已经魔化,所以它才会允许自己与其他神器持有者彼此对立?
唐琅略显焦躁地向下俯冲。无论如何,这显然是与传说中五圣徒之金相关的力量!在这群征服者中藏匿着另一个可以召唤神迹的人,怀抱着与他冲突的愿望!
不!他绝不允许!无论对方抱有什么目的,他都绝不会允许又一场血腥的战争的发生!
唐琅高举神剑,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烈火,那一柄柄从天而降的刀兵缓缓地蜷缩起来,化作一滩滩铁水,浸入了泥土。他傲然挺立在半空之中,焦躁地瞪视着那堆泛着赤红色光芒的剑锋,而在他燃起的火光的照耀之下,魔剑裂缝的下方也展露出了异样的景象。
冰!那传说中直抵幽冥的旋涡此刻竟被寒冰完全覆盖,厚厚的冰面之上,锋利的利刃刻出了一串渗人的字符——“罪人占城,灭之。”
唐琅不由眼前一黑,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神剑再度闪烁起光芒,无声地向唐琅发出了警告。他低下头来,发现魔剑城中也飞出了一道红光。他警惕地握紧神剑,那背着钢翼的怪人却径直从他的下方略过,落入了早已光秃了的树林之中。墨绿色的光芒随即亮起,在光秃的树干间来回穿梭。
唐琅不由地举起了利剑,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墨绿色的光芒竟是在斩断那些从从天而降的刀枪剑戟,庇护着一个个藏匿在树干之后的血目或蒙面的人。“绿影鬼”的身形是如此地迅速,藤鞭的动作是如此地决绝,此刻看到他与自己正对抗着同样的敌人,唐琅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宽慰的感觉。
“战争!快结束!”背着钢翼的怪人飞上高天,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吼叫,“不要动!请!”
唐琅先是警惕地拉开了距离,见那怪人似乎想与自己沟通,他便再度停了下来,谨慎地握住了手中的神剑。
背着钢翼的怪人急促地停在了唐琅附近,剧烈地喘息着,任眼底那剧烈的红光不断闪烁。“战争!快结束!了!”他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童一样,断断续续地发出着声响,“拖住!请!拖住!军队!光族!”他似乎想要转述什么,神情也显得有些焦躁。
“你们要我拖住光族军队?”唐琅急切地叙说着,等待着他之后的话语。天空之中闪烁起一团团金色的光团,一柄柄利刃向他们冲来,却都被唐琅的烈焰拦住,化作一团团灰烬向下飘落。
“对!之后!战争!结束!最多!三天!”语毕,钢翼的怪人径直俯冲下去,失去了踪影。
唐琅握紧飞剑,御剑而飞,条件反射性地追了过去。那怪人猛地转过头来,拔出背后的钢翼作为利刃,摆出了一副富有攻击性的架势。唐琅匆忙停在了半空之中,在此危难之际,他实在不愿再度增添其他棘手的敌人。
唐琅因而止住脚步,只静静看着那怪人艰难地躲避着四下袭来的金色光团,消失在了那早已光秃的树林之中,绿影鬼则是拉起了另一道溜索,用那三头的巨蛇阻隔着那些从天而降的刀锋,护送着一个个蒙面或血目的下属匆匆返回魔剑城中。
不一会儿,地上那墨绿色的光芒便也失去了踪迹,红光再度亮起,朝着魔剑急急飞去,想来是“绿影鬼”与那钢翼怪人再度回到了魔剑城中。
不过,让他拖住光族军队,等待三天?他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凡人赶出了营帐,茫然地观望着天上那刀兵的暴雨与不时燃起的炽热火光。唐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无法完全信任那个形迹可疑的暗族怪人,但与两个身在暗处的神器持有者正面抗衡,他也感到很难取胜。他终究只能先按他们所说,短暂地拖延那战争的危险,一面调查他们的行径,一面思考应对之策。
金属的暴雨仍在接连不断地洒落,唐琅却为了保存实力,停下了那接连燃起的炽热烈火。他轻轻地落在了地上,无论是明处的剑雨还是暗处的冰凌,都始终没有直接攻击他的意思,这倒也进一步验证了他之前所想到的,神器不希望持有者彼此敌对的猜想。
“神迹!是神迹!”一阵嘹亮的呼喊声忽然传入了唐琅的耳畔,唐琅扭过头去,才发现军帐之中的军人尽数都因这异状惊醒,聚集在了营地附近。朱战的声音从众人的前方高声传来,刀与剑的暴雨刻意避开了光族军队的阵地,朱战于是跪倒在了剑雨之前,将头深深埋入了土地。
“圣光皇朝柱国大将军朱战,在此感谢神明与五圣徒对圣光帝国的恩赏!我等定当遵从这一神谕,讨伐魔剑要塞之中的暗族罪人!”朱战发出的嘹亮话语使唐琅愈发感到焦虑,唐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思了片刻,随即燃起了一阵烈火的墙壁,阻隔了魔剑要塞与那些纷纷随着朱战下跪的士兵。
“很遗憾,柱国大将军,阳的神谕与您的猜想恰恰背道而驰!”众人不由抬起头来,却又因为畏惧唐琅带来的神威,不由再度埋下了头颅。唐琅仔细斟酌着词句,随即向着众人喊道, “的确,诸位看到的神迹都是真实的。可《史经》中也曾提及,五圣徒之间也曾出现过分歧!我很遗憾,方才出现的或许便是这样的一类分歧!”
这份骇人的话语瞬间引爆了人群,四下都是嘈杂的争论以及惶恐的低语。
“但是!”唐琅急忙喊道,“但是!我相信有了神话时代那次冲突的教训,圣徒们也会更加谨慎地处理争端!所以,请大家暂时放心!请大家放心!”
神使的话语暂时安抚了人群,唐琅于是继续喊道,“圣徒们会解决他们的争端,你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待神谕不再彼此冲突之后,留存下来的最后判决!在此之前请你们铭记,凭着贪欲参与到圣徒的纷争之中,以至忘记了神的教诲,上一批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的凡人,等待着的是怎样的结局?”
无论如何,此刻的形势于唐琅不利,他必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至于拖延的时长,他却暂时没有言明,毕竟他也并不完全信任那钢翼怪人的话语。
唐琅的话语暂时浇灭了战争的狂热,懦弱的凡人终究不敢违背任何的神谕。饶是如此,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日出,唐琅仍被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会议,持续不断的问询与争吵也使他实在难以抽出时间调查暗族人那本就诡秘的行踪与毫无线索的盘算。
就连会议本身也变得愈发棘手。当太阳升起,斥候们便发现了悬崖之下那由坚冰塑造的神迹。自然而然地,支持战争的圣徒的数量优势成为了主战派反复强调的主题,他们反复地请求唐琅再度确认阳的神谕,仿佛只要他不阻挠,光族军便能在两位圣徒的帮助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夺回魔剑一样。
可又能谁能够保证,攻城之际两位圣徒真的愿意出手相助?既已习惯了虚伪,唐琅便也自然能够做出冷静的反驳。他严肃地质问那些战争狂人,称那两位圣徒的神使完全不愿出面协商,他们又有何德何能胆敢解读那些神谕的真谛?凭借着神使的威望以及接连带来的神迹与胜利,他成功地收获了众多将官的拥护与信任,说服了他们,让他们暂时等待他的调查与协商。
可等待二字,又岂能是永无止境的托词?天空之中仍不时地降下剑雨,刻下一句句鼓励战争的说辞企图煽动光族的军兵。唐琅不断燃起烈火,用灼痕改变着那些字迹,对立的神迹使懦弱者们倾向于观望,可那些急功近利的主战派们却还是在每一场会议中反复强调:机不可失。
有的将领竟还声称看见了唐琅与钢翼怪人的交谈,怀疑唐琅已经叛逃到了暗族的一侧。这样僭越的话语自然引起了一片哗然,可唐琅除了在言语上指责与威胁之外,却也不敢贸然展露神迹,毕竟敌暗我明,一旦双方对各自的支持者出手,无法保护自己支持者的唐琅便将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在无尽的争吵之中,时光也正缓缓流逝。在威望受到进一步的质疑之前,唐琅终究还是成功地拖住了光族军队的脚步。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那两个神器持有者的行动也随着时间渐渐淡去。
紧接着,在最初那场刀剑的暴雨降下之后的第三天里,唐琅终于知晓了敌对者们不再继续行动的原因——
大势已去。
前线部队的补给断绝已有一周,近日以来底层士卒之间忽然流言四起,不断缩减的口粮供应也让那些渴望继续战事的将官再也封锁不住补给断绝的消息。饥肠辘辘的士兵不断发出着一句句怨言,而在那批刚刚组建的新军之中,由于缺乏训练,小规模的骚乱与逃散已然发生。
黄济抗命,不再提供任何粮草补给,断粮的危机完全打散了士兵的战意,庞大的军队如今已经难以维系。饥肠辘辘的士兵脑中已经只想着如何逃离,彼此冲突的神迹也无法激起破釜沉舟般的战意。无论怀抱着怎样的不甘,朱战都只能在叹息中下令,除了留下少量狮军部队警戒之外,其余部队尽数北上。狮军将返回各驻扎地,至于那批新军,便只能再度回到圣光城中,在那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多半也只会是解散的命令。
倘若还有人询问黄济抗命之前那最后一批补给的去向,身为神使的唐琅也只会掩面慨叹。毕竟,那不过是又一幕可悲又可憎的悲剧。
圣邦北侧,山脉崩塌,压毁粮道。粮官齐虎亲自带队抢救粮草,疏通粮道。在执行公务时,该部队遭遇了暗族贼寇的袭击,补给尽数焚毁,队伍全军覆没。
当唐琅得知这一消息之时,黑夜又一次地遮蔽了天空。那位从走出猩红沙漠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身侧的长辈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不过,他也不需要留下任何遗言。当他的尸骨被发现时,在那被数十支箭矢洞穿的身躯之上,那双健壮有力的大手仍在紧紧地握着身前运粮推车的握柄。推车早已被烈火焚毁,但人们却能推算出,当时那里面还有粮食,还有几个腿部中箭的伤兵。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齐虎仍在坚定地履行着唐琅交付于他的职责,却也同时永远地违背了他向家人许下的,毕生相伴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