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完全和地平线相切,圆与直线仅有一点相连,白日仿佛倚立在天穹之上。光像刀一样已经完全割破了地面上的所有黑暗,穿过稀薄的大气刺痛了她的眼睛。而她每一次想起他,心都如刀割一样痛。若没有他,她不知如何度过那段至暗的岁月。
那一年她的精神几乎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心理咨询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她将近花了半年的时间才从二哥云河离世的阴影中渐渐走出。
一次,她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时,没想到他也在那里。她很意外。但他精神很差,也没注意到她就走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但她几乎每天都能在图书馆去电梯的拐角撞见到他,而且他和她一样,都是下课就来闭馆就走的主。他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又熟悉到路上遇见了都忍不住要打招呼,仿佛他们一直都认识一样。她每次都想说点什么,嗓子却又像被什么梗住了一样,只能用微笑回应他的招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在她看来他是那么的乐观,阳光又坚强 ,在路上也永远都是微笑,也总爱在窗棂旁的阳光里静静地看书, 而不像她只愿意躲在角落里。
那几天她们对她的态度突然好了起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后面才知道有一个八人的男寝,捅死了六个人,凶手据说是有精神疾病,已经被抓了起来。
她去预约的心理咨询时,又遇见了他。他从咨询室出来很生气,拼命地在忍住眼泪,拐进了天台的楼梯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他剧烈地抽泣着,连呼吸也变得不自主。他听到了脚步声,但以为是楼下的路人。
或许,所有外表坚强的都是内心脆弱的,所有敏感体念的都是易受伤害的。那一刻她特别想安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脑子一抽,抱住了他。
后面他对她说,那一刻他特别意外又特别感动,就像透过了坚硬的外壳被抚摸到了内心柔软的部分,他很久都没有感受过那种温暖的安全的感觉。
匀速旋转的大学城维系着重力,眼泪充盈着他眼眶,却没法在微重力的环境里成股流下。她陪他坐了好久,他也渐渐平静下来。那一天他们谈了很多很多,好像一直、一直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直谈到了大楼熄灯。到熄灯的那一刻,才意识到时间竟过得这么快,而且他们突然想起熄灯是要关门。
地心12个小时的夜与昼之间没有黄昏与清晨相间隔,她那从不起作用的生物钟那天却格外管用。缓慢转动的世界变作了摇篮,风也在玉笛中演奏着催眠曲,不一会她沉入了梦乡。她倒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睡着前听到最后一句“欸,别睡啊”就倒在了他怀里。
那段时间睡眠对于她来说本来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情,每天都被噩梦折磨的筋疲力尽,一天也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但那天在他的怀里却睡得特别安稳,什么梦也没有,特别温暖,特别安全,就像只小猫蜷曲在暖和的窝里。
那天过后,她问他,为什么没有起非分之想。他告诉她,他其实一夜没睡,怕打呼吵醒她。她不信,怀疑是自己没有性吸引力,“不要怀疑男人对欲 望的控制力好不好!”她笑了,她很喜欢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从前她都觉得男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被下半身控制的动物。那天过后她知道了,其实不全是。
因为尊重,选择了克制。或许,人和其他动物最本质的区别是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欲 望,动物不能。
他叫牧雨,出生在火星,他的父母都是大气科学家。
经过数个世纪,数百代人的努力,人们在数个世纪前已经实现了对火星生态环境的改造。人们释放了火星南北极冰盖中的所有干冰,利用温室效应让火星升温;融化冰盖并从柯伊伯代及小行星带运来带水的小星体,让海洋重回火星大地;借助木星,复刻地球浓密的大气层;在火星与太阳间的L2制造卫星级的超导磁体,偏转太阳风,防止高能粒子对大气层的剥离;利用火星居民的有机肥及地球微生物改造火星土壤,引入改良后的植物,创造出了适应火星的独特生物群落。这些努力使得本就处于宜居带的火星重回生机,人口超越了其他所有移民地的总和。
火星虽早已死去,但他从未忘记他的家乡。每次谈到他的家乡,他都会如数家珍般对她讲起水手峡谷中奔腾的河流,奥尔匹斯山上轻纱似的云帽,在南半球雨水丰富的夏季河流从有五千米落差的台地倾泻而下时出现在瀑布中段的云层和彩虹……每讲到激动处,他一定是眉飞色舞,绘声绘色“那是太阳系最壮观的瀑布,5000米,整整五千米,64个黄果树瀑布,何等的壮观,何等的美丽!”每次讲完,他又都会极失落地补一句“可现在一切都没了”。每想起他那认真又有点滑稽的样子,都有一点好笑,也有一点心痛。
他告诉她,那其实根本不是一场意外,很多东西从不会写在历史教科书上。为什么要先拆火星而不是选择更近的月球?为什么那么多期工程里就偏偏火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当原住民死光以后,殖民者也就成了原住民。都是一个道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反物质弹根本不是提前引爆,一切都是预设好了的。火星是他们唯一的故乡,但是否炸毁火星他们根本无权选择。在四期工程中,火星爆发了极其激烈的反抗与革命,凡是地球派去的执政官都被杀了。在最后通牒发出后,第七舰队摧毁了火星L2点的超导磁体,汇聚起太阳风剖干了火星的大气,所有拒绝迁移的城市据点都遭到了战术核聚变打击外科手术式的清除。一切的一切都被毁了,绿色的天堂又一次变作赤红的地狱。幸存下来的人们都搬入了地下,为了对抗地球暴 政,整个火星都被改造成了行星要塞。光炮,导弹塔,火控雷达像刺一样扎满了行星表面,整颗行星像极了放大版的冠状病毒。地球舰队围而不攻,封锁了所有星港,企图困死抵抗军,但没得逞,最终才采用了反物质弹这个不稳定的技术。
他的父母都死在了火星,亲人就只剩下一个弟弟,他父母在星港被封之前把兄弟两个都送了出来。他一边上学一边在图书馆打工,还要一边养着未成年的弟弟。
如果不聊,云朵还都不知道牧雨就是那个男寝的。他的舍友捅死了其他六个人,没杀他。
牧雨说,他的那个舍友其实不是精神病,而是抑郁症。之所以是抑郁症,是因为其他六个人排挤欺负他。
她不信。
他说,没什么不信的,为了压下影响,颠倒黑白的事什么时候少过。只要一人出事,加害者最终也能成为获益者。那个舍友就是他们要牺牲的对象。
他不敢直接把事捅从来,他怕集火对象变成他,他也怕被变成牺牲品。
他在网上发过贴,被删了后还被记了过,心理老师也警告他不要乱说。
如果能解决实际问题,谁又会想着先去解决心理问题。
她理解他,他与她,就像两只受伤的小猫互相舔舐着伤口。
他和她,像却不一样。她很反感考试制度。但他不会,因为他父母的原因,档案里一句“此人众生不得重用”就已经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了。多少公子哥巴不得这制度明天就能废掉,是考试让他翻了身。
他们在一起了。他们相处的时候,有着聊不完的话题,甚至连沉默也很舒服。
他陪着她的时候,她没羡慕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