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头顶的飞机飞入云层,许院长知道,有些人的生命将是在漫长的等待中结束了,这是共有的宿命,每个人都会深陷其中,薇拉的离开亦是,她的选择,他心领神会。薇拉依旧固执,可并非是对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移的守信。
薇拉的离开只有许院长一人来送行,并非是大家不愿,在他们两个从郊外回来后,薇拉就提着箱子悄悄离开了乐园,全程只让许院长陪着。他想起薇拉最后说的话:“如果没有你眼睑光芒的指引,我又会在夜里迷路,且在夜色的怀抱里,再次诞生并主宰自己的黑暗。
你年逾中岁的音色里依然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话,而我逐渐枯萎的容颜中仍忘怀不去初为女儿家的恣意,你时而孩童般天真,时而沧桑老迈,我时而清醒,时而迟钝,我们生动地演出内心被禁锢的角色,在所有繁华处充当一个小丑,一个沉默的人,自行站在一旁当盲目的观众,即使我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些令人疲惫的典章制度总是难以推翻,也更加难以从一颗根深蒂固的心中除去,此乃世人悲伤的大多数吧。你虽然抱怨半生颠踬无以转圜,而我却怂恿你不忘当初,让那些包袱变成心头肉,化作朱砂红。
我们都很慈悲,不会只让你一人背负这种痛苦—我们皆被诅咒。如是,我期盼我们还有时间相聚,从天南地北,跨越千山万水而来,到时候能够变得淡然地刨析理智,疏浚情感。
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情会淡,爱会薄,作为一个坦荡而孤独的人,在我不被爱情所接受时,我心里的热望始终存在,我并不可怜,因为希望常伴我身,我亦心存道义,这皆会是我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
所以任凭我自说自话吧,要知道原始地袒露自我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愿在这段离别的路上与你促膝一夜,只是时间太短了,而且这些话听起来真是隐晦得很。许院长,请为我唱一首《The Sound of Silence》吧,为我送别,就像当年那样,你站在冰天雪地中为伊丽莎白唱这首歌一样……”
在这离别的路上,薇拉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要将自己多年的痛苦一泻而尽。
飞机在天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许院长点燃一支烟默默抽完后才转身而去,他的鼻子酸酸的,他尽力不让自己去再想薇拉,再去想她留给自己的那些话,心头好似要下雨了,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去,这些人离开的时候无不是在悲伤地挥手笑别,然后带着他灵魂的一部分奔赴天涯。
事情都结束了吗?许院长在心里这样反问自己。坐在车子里,他发呆了一路,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思考不了,直到车子在游乐园门口停下,看到站在门口的菲妃和晓芳,许院长才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然后装作平淡的样子下了车。
菲妃急切地询问道,“你去那里了?薇拉呢?我们找遍了游乐园都没有找到她。”
“她离开了,我去送的她。”
许院长平静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语气中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可是晓芳和菲妃两人听了之后却难过的哭了,她们真地哭了,默默啜泣着。
菲妃走上前,举起手给了许院长一耳光,那一巴掌打得他耳鸣如雷。
“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了,不告而别,你总是不告诉我们,你总是那么自私,我们还没有送给薇拉离别的礼物,我想我们也是她的朋友,即使你们之间的羁绊更深……我喜欢她,我希望真的和她成为朋友……”
许院长沉默着,并没有进行反驳,菲妃颤抖的话语真像自己心里的雨滴呀,许院长叹息了一声,不知有多久自己没有痛快而肆意地为了什么而哭泣了。
后来,相比于几日前还算热闹的乐园,突然变得更加冷清了,叶戈尔说要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开后,游乐园才会重新开始营业。如今的乐园里只剩下许院长一伙儿人了,而他们预定的航班是明天晚上的,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在这里寂寞地待上一整天。
“咚咚咚~”
晓芳打开门,看到许院长站在门外。
“菲妃在吗?我有事找她。”
正在屋子里整理行李的菲妃闻声停下,扭过头与之相望。
他们两个从屋子里走出来,在游乐园内缓缓走着。
“找我何事?”
“那次,我在你们房间看到的那份手稿,你从那里找到的?”
菲妃沉思片刻,最后决定说出一切,“这份手稿,是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政局里获得的尼古拉一案的线索,而在我看到这份手稿以后也去孤儿院找你进行了试探,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你一直带在身上?”
“是的,也是因为这份手稿,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么多的事情。”
“你来明斯克也不是来旅游的……”
“是,我和晓芳来进行调查,而调查的地点也正是你要来的这处乐园。”菲妃语气突然变得冷淡,这让许院长感到很陌生,“也许一切都是巧合吧,多亏你当时极力为我们争取到留在这里的机会,让我们能够找到很多线索,让我们对这所乐园的前世今生有所了解。”
许院长蹙眉,“你们查到了什么?”
“很多,比如坟墓,童工,地牢,钟楼等等,我们拍下了照片,相信这些证据足以说明一切。”
“你已经决定把他们上交了,是吗?”许院长点燃一支烟寂寞地抽了起来。
“我讨厌抽烟的男人。”
“相信我这不是第一次让你感到讨厌了—如果你那样做了,这里也许会被查封吧,可是之后的后果你想过吗?”许院长缓缓吐出一口浓烟,“曾经尼古拉确实在这里生活过,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现在他离开了,留下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和些许残留的制度,虽然一切都还在延续,可是相比于以前就要好很多了。
况且过了这么多年,这里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年迈的老人,他们也是曾经的受害者,但是几乎所有的人拥有了外出的权利,却没有一个人选择去报警,他们只是在这里默默苦守着,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罪恶的种子并非会通过法律而绝对消除,尼古拉与其说是罪恶,不如说是一种信仰!
世界上这样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着,人心变幻莫测。况且,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了,他们不会工作,没有任何的社会技能,可在这里也能受到尊重和良好的赡养,那些可怜的孩子,也许有一天会像里美一样被一户人家选中从而走上不同的人生。
如果这里的一切都不再存在,这么多的老人政府能一下子安置过来吗?他们悲伤的情绪和眼泪,外面的人能懂吗?这些已经错过了最佳教育时刻的孩子,他们一无所知,也什么都不会,即使到外面的社会去大多也只会顺从和乞讨,然后睡在寒冷的街道上………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吧,世界还是很善良的,可是总有阳光找不到的地方,比如我身后的这一切。
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做的话,我也不会阻拦你,也许你会受到良心上正义的赞赏,可并非真正救赎了这里的悲哀的灵魂。”
菲妃露出木讷的表情,呢喃道,“世界上这种事情还有很多吗?”
“我们看不到,不能说没有。”
“众生皆苦……”
“人心难测……”
不知不觉间,许院长和菲妃走完了大半个游乐园,觉得有点儿累的时候恰巧正经过那处处开启设备木屋。
菲妃说:“我一直好奇,谢尔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一直在那屋子里,你为何不主动进去看看他呢?”
“我怕自己的行为会显得很唐突,也怕会吓到他。”
许院长轻轻点头,“也是,谢尔盖不喜欢别人打扰到他。”
“谢尔盖总是待在木屋里,他在做些什么呢?”
“读书,或者睡觉。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也许你在平时的生活中早已看到过他,却没有放在心上而已,谢尔盖就像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努力地活着,孤独地活着,老了之后,就把自己锁起来,谁也不见,也不说话,只有浅浅的呼吸,也不知道会在那个平常的日子里悄然长逝。”
菲妃走到门前,静静地站着,最后伸出手掌落在了门把手上,她扭头看向许院长问道,“你以后,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或许是这样的……”
菲妃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屋子里很暗,她打开墙壁上的开关,这么久来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屋子,以前本来是有很多次机会走进来看看的,可是都错过了,可那是自己主动选择错过的吧。
屋子里的摆设也很简朴,一张床铺,一条被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木屋和操控机器的控制室链接着,可是菲妃在这里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谢尔盖不在这里。
菲妃走到桌子边坐下,这张桌子挨着窗边放着,窗台上有一小盆葵花,开得很是灿烂,桌子上也收拾的很干净,菲妃看到一旁的篮子里放着很多本书,她伸过手想要拿起看看,可是手指先碰到的却是厚厚的尘埃,那么厚的一层尘埃黏在菲妃在指腹上。
“这屋子里真的有人吗?”她这样想着。
眼睛随意飘向胳膊下的桌面,遂急看到上面无数的刻痕,那是拿着刀具一下一下地划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在那些刻痕下面,有一行蝇头小字—--菲妃的眼神总是那般的尖锐—她凑近脸庞看去,只见那里有用英语写的一句简短的话:
My Love—Margaret。
菲妃突然觉得这清冷的房间瞬间温暖起来,这不是一处孤岛,它也曾繁荣过,也曾为了爱而流泪,他爱过,这份爱一直在这间屋子的主人心里流转着,生生不息。
菲妃脸上堆满了笑意和自豪,“你看,他不是一个无聊的人。”
许院长点了点头。
“他怎么不在房间里?”
“也许是出去了吧。”
“真可惜,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没有见到他也感到很满足。”
菲妃和许院长将屋子里的灯熄灭后便离开了,只是屋门合上的瞬间,一双躲在黑暗处的眼睛湿润了……
明天就要与乐园离别了,许久不曾露面的萨沙在晚上终于出现,他还是拿了一瓶红酒,把桌子上的空酒杯都倒满。
“不知不觉,大家都已经走了,明天你们走了之后,就只剩我一个人喽。”说着他自己拿着酒瓶喝了起来,然后尴尬地笑。
“你自己的选择罢了,怨不得什么。”许院长从抽屉里又拿来一瓶酒,然后将手里的酒瓶和萨沙的酒瓶轻轻碰撞在一起,而后一口气饮了半瓶。
萨沙没有想到许院长会和自己碰杯,一时惊讶地发起呆来。
许院长落寞地说,“也许,我多少也能明白你选择留下来的原因吧,既然你十年前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这份痛苦就自己去承受吧。”
坐在一旁的春树笑了,随后萨沙也笑了,可是那笑倒像是在哭。
“再繁盛的城市也总有瘫痪角隅,而这里是人们口中的畸零者圣地,对于那些伪善的人来说,此处比肉瘤还令人憎恶,它多余而丑陋,将前世的浪潮依然狠狠地抽打在如见的世道上。我老了,喜欢说人生的感慨,而我又讨厌说这些,但是呢,不说出来心里又很难受,于是就不停地喝酒呀,喝醉了,就睡着了,也就不想了。”
萨沙举起酒杯走到菲妃身边,他看着菲妃,将酒杯交到她的手中。
“亲爱的姑娘,感谢为我们做的一切,这里永远欢迎你。”
“我想我并没有为此处做出什么贡献。”
“可是有些东西确实因为你才得到改变,包括我,那天晚上做出的选择……”萨沙举起手,将手掌变成了手枪的样子,对着菲妃开了一枪,然后嘴巴对着指尖吹了一口气。
菲妃看着酒杯里的红色液体,酒的颜色红艳得像血,菲妃高举着酒杯面向萨沙,将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