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凝早已按耐不住冲上前去，在韩轲即将倒下身时扶起了他，二人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安吉，心中各有所想。
安吉呼吸渐渐归于平静，他没有气力再看一眼师弟妹，嘴里念念有词，仰天嗫嚅道：“我，我对不起你们，落得今日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我，我求你们，把我葬在，葬在悲渡峰。”
“你，你也配跟爹葬在一起？”韩凝口吻冷冽，气得浑身颤抖，到了这一刻，她仍是不肯谅解。
“我，答应你。”韩轲承诺道，他将手搭在小妹肩上，意在安抚韩凝的怒气。
“师...师妹，我再带你去，去吃那道‘太上忘忧’好不好？不，还是‘素手拂窗’比较好，你一直吵着要吃，等我，等我攒够银子......”安吉气若游丝，说话断断续续，令人听不真切。
富不忧听得纳闷，嘀咕道：“这，这都是吃的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但韩凝却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些菜名都是她小时候突发奇想编出来的，就连大哥都不知道指的是那些菜式，她心中一酸，别过头去，安吉命在顷刻，还念念不忘，纵使有千般怨恨，此时也都随风散尽了。
安吉手脚忽地一抽，表情变得痛苦，随后头一歪，断气而亡。
韩轲叹了口气，在心中不停地问自己，师兄到底留手了么？他紧紧握住小妹的手，身子不知是因为气力耗尽虚脱还是大难不死的余悸而颤抖着。
远处响箭在空中鸣叫，众人心知这是红山帮撤退的信号，这场厮杀终于临近尾声，此时雁栖门的援军想必已经占据山坡，只是不知双方伤亡如何。
严礼、师纂、陶松以及其余弟子皆跪在滕冲身前，楚靖山也是身负重伤，血流如注，眼见是难活了。如若不是红山帮及时退却，双方恶战之下，恐怕死伤更加枕籍。
几名扼守高地的弟子叫道：“掌门来了！”
众弟子看向高处，裴璟在孙观韩轲几人的护送下，安然无恙，而他也不再如早前那般惊慌失措，反而显出一股威严庄重的神色。
裴璟走近命在旦夕的楚靖山身边，又看向不远处的滕冲，见他死状凄惨，麾下门人弟子都不禁放声大哭。裴璟单膝跪地，拜了两拜。
“滕师兄为了我的安危置身险地，被奸人所害，雁栖门必将为其复仇。”裴璟话语悲愤不已，心下却十分欢喜，如今滕冲身死，他尽可重揽大局，但为了安抚滕冲弟子和亲信，所以脸色沉重，也挤出泪来。
“众人将此役阵亡弟子的尸首和受伤弟子运送回山，再叫人沿路设警查看，以免敌人卷土重来。”裴璟说道。
严礼三人互视一眼，齐声说道：“静听掌门差遣！”他们自然知道师傅滕冲拘禁掌门一事，原本担心裴璟发难叱责，秋后算账，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裴璟此时却只字不提，听得掌门号令后，岂有不遵循之理，于是也分遣众人按令行事。
楚靖山看着韩轲，眼中怒火又起，但自己失血过多，也再难发作，见得裴璟作为，知道他此意是以德报怨之举，心中倒又宽慰起来。他招了招手，示意裴璟过来。裴璟看了一眼近身的严礼等人，三兄弟见状，纷纷行礼退开几步，心中嘀咕：不知今日之时，掌门为作何处理？又如何跟诸多外门弟子一个说法。
裴璟这才靠向楚靖山，俯身贴耳，轻声说道：“楚叔叔，还有什么交代的。”
楚靖山声音已是极低，勉力说道：“韩轲此人绝非一般，你要快快将他除掉。”
“我在雁栖门并无实权也无威望，才让滕冲这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韩轲可以助我稳定局势，待得我大权在握，掌门之位实至名归之时，再设法除去不迟。”裴璟冷声说道。
楚靖山听他此话，不免惊讶，他原以为这名故人孤子，从小在外，未得到裴横江悉心培养，心智单纯懵懂，一路来更是见他六神无主，狼狈不堪的模样，谁知此番他似乎变了个人，说话得体，心机颇深。
疑惑神色转瞬即逝，楚靖山倍感欣慰，点头说道：“你...你既然有此打算，我也宽心，这江湖上利往利来已是常事，你可以利用他，他也可反过来利用你。”
“那就得看谁的手段高明了。”裴璟眼神坚定。
“凉州的谷家，跟你渊源深厚，比韩轲更值得信赖，你也要，也要好生利用。”楚靖山嘱咐道。
裴璟握住楚靖山冰冷的手，是安慰也是承诺，接着说道：“小侄知道了，可事到如今，还需要叔叔帮我最后一个忙。”
楚靖山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了眼滕冲的尸首，沉默不语。
裴璟高声道：“雁栖门弟子听令。”
众人听得掌门号令，都聚拢而来。
“楚靖山暗通外敌，挟持我逃离雁栖门，幸而滕冲师兄和各位弟子尽力援救，方才保住我的性命，他虽然罪不容诛，但与我爹也算是多年挚友，雁栖门有他不少功劳，现下命垂一线，也不再过多惩处。”裴璟朗声说道。
孙观几人心中都是一惊，暗叫不好，方才救得这人性命，难道竟是作茧自缚，原本以为他会诉说滕冲恶行，这话一出，孙观等人不也就难逃报复了。
严礼、师纂、陶松等一些亲信弟子，听了此话，却都是长舒一口气，心中稍安，掌门如此一说，自然是不再追究责问滕冲等一干人的囚禁犯上之举，也给诸多外门弟子解释了今日缘由。
师纂看向韩轲等人，问道：“这几人跟楚靖山是一丘之貉，如何处置。”
裴璟走上前去，孙观几人皆是按住兵器警戒，紧盯着周围的雁栖门弟子，一旦裴璟话头不对，便要动手。
裴璟指着韩轲说道：“他们事前并不知我的身份，被楚靖山利诱唆使，这才潜入我派，但刚才多亏了他们挺身相救，保我性命，此番恩怨不再追究。”说到这里，看向严礼，眼神复杂难测。
严礼心想，他若追究师傅和我们几人罪责，恐怕难以善了，不妨也卖掌门人情，各退一步，反正楚靖山将死之人，一切罪过都由他背了。
想罢，严礼起身对着众人说道：“掌门之令，莫敢不从，如今雁栖门大敌当前，我等应当上下一心，听从号令。”
众弟子中大部分人都不知此间真实原委，又见得严师兄都如此说了，便纷纷俯首领命。
孙观几人这才放下心来，不由得暗自庆幸。裴璟走近将韩轲扶起，对着众人说：“韩大哥居功至伟，护我周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意邀他为雁栖门客卿长老，助我派一臂之力。”
裴璟见到严礼脸色犹豫，又接着说道：“刘师兄和许师兄很快便会知晓今日之事，想必会立马赶回，共同商议今后之事。”他这话暗地里自然是提醒严礼几人，虽然滕冲以下犯上之事不再追究，但滕、刘、许三人各自明争暗斗多年，滕冲已然身死，严礼等人再无靠山可依，自己身为掌门，如果众人依附效命，也可与刘许二人继续分庭抗礼。
严礼听言之后，暗自佩服裴璟手段，如今恩师已死，但对内对外都保住了声誉，如今掌门在上，晋升之道就在眼前，何不就此言听计从，偎傍于他。
“恭喜韩长老，今后定当共同为掌门效力。”严礼年纪跟韩轲相仿，在滕冲一系中地位最高，见他领头拜谢，众弟子也随声附和。
韩轲脸色苍白，强忍着气力耗尽的疲惫，也还礼道：“能和诸位相识于患难时节，是我之幸，今后共同辅佐裴掌门，重振雁栖门声势，义不容辞。”
不少年轻的外门弟子心情都为之一振，欢呼起来，他们本忧心掌门年轻，不谙世事，滕长老又殒命惨死，现下掌门少年英姿，果敢有为，未必不能干一番大事。
韩轲看向搀扶着自己的小妹，露出了一丝笑容。
韩凝却面色凝重，轻声说道：“大哥，这个裴掌门不可貌相，我们从此要万分小心应对。”
韩轲点了点头，看着裴璟的身影，这才发觉，此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时而可以装作懵懂无知，胆小如鼠。时而又言辞得体，进退有据。时而又有些狠辣果决，深浅难测。虽然暂时可以互相依靠利用，将来翻脸之时，恐怕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裴璟见得众人皆服，视线移向楚靖山。老者脸上挂着笑容，已然断了气......
而孙观在侧冷笑一声，自觉现下也无资本可找韩轲要个解释，徒留无益，说罢便转身离去。
富不忧跟了上去，劝解道：“既然大家安然无恙，总归皆大欢喜，又何必懊恼。”
钟音跟在二人身后，看了看四周雁栖门弟子收敛尸首，搀扶包扎受伤弟子，沉声说：“如此场面，当真皆大欢喜么？”江湖恩仇快意，来的急，去的更急，多少人尸骨未寒，活人又有了新的希冀，新的追逐。
富不忧听言也觉自己所说不妥，顿时惆怅，唱起歌来，词曲哀愁讽刺：“刀光映剑影~~北风卷旌旗~~仇怨伴白骨~~欢喜乐樵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