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碎石子小路,缓缓走进公园的深处。
春季晚风微凉,习习拂过耳畔。四周寂静,惟余叶片簌簌作响,间或夹杂几声伶仃鸟鸣。
我看到前方有一盏路灯,昏黄的光照亮下方的木质长凳。于是我朝那里走过去,在长凳上落座。然后低下头,看自己脚边斜斜的影子。
奇怪的是,比起悲伤或者害怕,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平静。我似乎在想着很多近些天来发生的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任由思绪随夜风飘荡。
过了不知道多久,旁边忽然传来小狗的叫声。我这才回神,往声源处看去,发现是一只毛发卷曲、浑身脏兮兮的小流浪狗。
它看到我发现了它,于是费力直起前腿,朝我不停作揖。作了几下后它便四肢着地,讨好地凑到我面前。黑亮的小眼睛一眨不眨,满眼渴望。
“你想要吃的吗?”我问它。
它应和般叫了两声。
“可是我身上没有吃的,也没带钱,没办法给你买。”我翻出空空的口袋给它看。
它失望地呜咽了片刻。我本以为它会马上离开,谁知它反而向前挪了几步,静静卧在我脚边。也许在深夜的公园里,它也想找个人说说话、陪陪它。
于是我和它聊起了天。
“你好呀,我叫怀忑。不知道你叫什么,看你的毛卷卷的,叫你小卷可以吗?”
它摇了摇尾巴,好像对这个名字还算满意。
“小卷,谢谢你肯陪着我。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你当一会我的听众吗?我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道说给谁听。”
“今天我做了错事,说了很多别人的坏话。虽然那些并不是我的真心话,但我还是要和他们道个歉。”
“小时候,我们家条件不好。爸爸妈妈去大城市工作,不是图自己逍遥快活,而是为了赚钱养家,为了让他们最疼爱的女儿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们的工作很辛苦,经常加班。我爸爸就是因为连着熬了好几个晚班,结果心脏病突发,离开了我们。”
“爸爸走后,妈妈就更忙了,全家的负担都压在她身上。她春节不回家,不是因为她不想念我们,而是她想趁着过年、多赚几天加班费。另外春运票难抢,她不回来,还能省下一笔票钱。听外婆说,那时妈妈想我想得紧了,只能晚上躲在被子里悄悄流泪。”
“后来过了几年,我们家的条件好了些,外公外婆却走了。妈妈想把我接到她那里,可我不愿意。我舍不得离开外公外婆家,也舍不得我在这里的朋友们。于是妈妈辞了职,回来一边在网上做些业务,一边照顾我。她好不容易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却为我放弃了很多。但她从来没有怨过我,连吵架的时候都不曾凭此抱怨过一句。”
“唉……我真是个很任性的女儿。妈妈希望我大学毕业后找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可我想全职写小说。我理解妈妈的顾虑,她吃过不少苦头,所以不想让我受委屈。但我除了写小说,干别的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们争论过几次,最后达成了协议:毕业后她不会给我提供任何经济支持,家里也不许住,一切靠我自食其力。如果我能坚持下去,那么她自然同意我写小说挣钱。如果我坚持不了,就听她的话乖乖找个班上。”
“说实话,我都不敢告诉妈妈我毕业后租的房子在哪。我怕她看到房子里的情况,会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去找工作。”
“妈妈一直很爱我,而我却说了她那么多坏话,我对不起她。”
小卷拿头蹭了蹭我的裤脚,似乎在安慰我。
“我还对不起我的朋友,辛钏。”
“她性格开朗又大方,和谁都处得来。不过我们的脑回路比较一致,能get到对方的笑点泪点,所以经常玩到一块。”
“她请我吃饭,不是因为想拉拢我。大学的时候她创过一个公众号,我给她写过几篇稿子。她要给我稿费,我觉得就我那水平,她愿意发我的稿子都是活菩萨显灵,于是推拒了。她不肯让我白出力,就借着出去吃饭的机会抢着买单。”
“另外,尽管她的家境比我好一些,但她从来没有看不起过我。她会帮我在网上挑衣服,也会和我一起去吃校门口小吃街的烧烤。”
“大学四年,我很幸运能拥有她这样的朋友。我总是时不时冒出两个稀奇古怪的脑洞,特别想跟身边的人分享,但以前的朋友们大都对此不太感兴趣。只有她肯听我讲故事,跟我一起开脑洞,遇到有意思的还催我快点写下来。”
“她很喜欢看我写的小说。我写完一篇新文,会先发给她看,和她讨论一会人设剧情等等,然后再投稿或发布在网站上。她是我每篇小说的第一位读者,也是最重要、最无可替代的读者。”
“在上大学的时候,我连载了人生中第一部长篇小说,很遗憾并没有什么人阅读。我自己也觉得写得不好,一度想弃坑跑路。是她一直在鼓励我,让我坚持写完了这篇小说,也让我重新找回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她并不需要通过点赞打赏等方式来支持我的小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虽然……自从她读研之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她总是很忙,我也整天肝文,我们发一条消息,可能隔几个小时才能收到对方的回复。她跟我聊一些学业上的话题,我听不太懂;跟我吐槽一些老师同学的事情,我经验不足,也帮不上忙。渐渐地,我们就很少聊天了。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把我当朋友,我也依然坚信我们的友谊。”
“只是在说完那些坏话后,我好像不配做她的朋友了。”
我话音未落,小卷站起身来,跺着脚朝我一连汪汪好几声,似乎急于否认我的观点。
“好啦,我知道啦。谢谢你,小卷。”我对它笑了笑。它这才安静下来,继续匍匐在我的脚边。
我怜爱地看了它一会,随后仰起头,望向远处路灯照不到的树梢。
“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