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岚梳洗毕了,由梳月服侍着到了一间点着明晃晃灯盏的殿内。看此处布置,似乎和昨日大婚时的殿厅不同。这间不如那间华贵宽敞,但是更加玲珑别致,应当是栖凤殿的偏殿。
他环视了一圈,也无心再多做欣赏,只向侍在一旁的拢云问道:“你去问问陛下可沐浴完毕。”
拢云低头安安静静的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秦岚进宫时,从母家带了一个近侍,便是梳月,而拢云则是入宫后被安排到他身边的。他心里防着他,但也不敢太多怠慢,只让他做一些零碎的事,而不让他近身。
只怕自己和皇帝双双逃过毒酒的事,也早就传到太夫耳中了吧。事已至此,太夫就算有意再害人,也只能暗中发难。秦岚暗自琢磨着,下一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梳月见了他脸上肃穆起来的神色,不由叫了一声:“公子……”
秦岚立即止住他,道:“慎言。我早就不再是秦家公子,今后要唤我皇夫,不可再叫错。”
梳月自知犯错,慌乱的低下头:“奴知道了,皇夫殿下。”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家主子进宫以来的谨慎,这样的谨慎让他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丝恐慌,但却不能问,不能听。
空气有些凝滞。秦岚也不点破,只是随意从书架上捞了一卷书,逐行看起来。
平心静气,不可自乱阵脚。
过了一阵,拢云在外禀道:”皇夫殿下,奴方才问了梁侍卫,陛下去了芳泉殿,或许还要个把时辰,陛下让您不必等她,直接在偏殿就寝便可。“
“知道了。你下去吧。”
似乎猜到是如此,秦岚心中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担心着什么。他让梳月服侍着更了寝衣,又吩咐着抬过来一盏罩着琉璃的明烛,又搬过一张小几放在床榻边,接着看起了书。
一灯如豆。光亮洒在书卷上,这些并非竹简,而是只有皇家才用得上的绢纸。
纸页触感极佳,翻动之间,一股好闻的墨香氤氲开来。秦岚这是才注意到,那纸上的字迹十分明丽开阔,带有青春豪迈之气,让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于是将书合上,封面上只有浓黑的墨迹,大大方方的写了三个字:兰亭集。
他又翻到扉页,果然,纸页的左下侧,用同样的笔迹写了:黎星鸾。他又另选了书架上的几本书,无一例外,扉页上都写着“黎星鸾”。
想来也不奇怪,这本就是黎星鸾的寝殿,而这间偏殿估计从前是她的书房,难怪格局如此典雅。
他又将殿内仔细的看了一圈,和他意料相同,这很可能就是一间书房,而且陈设并无太大改变,可能也就是添置了一些需要的东西,而将过多的书画、纸砚等移走了吧。
秦岚几乎又一次确定,黎星鸾应当并不讨厌他。这让他定下了心,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虽然他嫁进皇宫第一天就惹上了太夫,但他起码还是有机会拉拢黎星鸾。年轻的帝王和秦家一起,对上太夫一族,指不定谁能赢。
“梳月,现在已经过去多久时间了?”
“回皇夫殿下,已过了半个时辰。”
秦岚点点头,随手披了一件外袍,道:“你在此处守着,莫要惊动旁人。我去去就回。”
“梳月知道了。”
秦岚慢慢踱出来,遇到殿前的侍卫,只说:“我只散散心。”那侍卫还要多问,便被他一个眼神堵回去了。
秦岚正大光明的进了正殿,命宫侍点上一支蜡烛,便将人赶出去了。
“你去外面守着。”
“是。”
秦岚一手执了蜡烛,轻手轻脚的走到床榻前。他早应猜到床榻已被收拾过,但还是存了侥幸的心思。看见整洁如新的床榻,他心中明了,现在再继续找,定然什么也不会发现。
倘若设法找到今日负责收拾床榻的宫人,倒也是个可行之法,但这举动太反常,他不想招来怀疑。
他一时无法,只得叹了口气,向殿外走。
刚走到门口,迎面却碰上了携月色而归的黎星鸾。
“这么晚了,皇夫来孤殿中,是来找孤的?”
“……是。”
秦岚窘迫的看向她身后的侍从,怀疑就是她通风报信,黎星鸾才提早回来的。但此时已无他法。他摸了摸袖子,还好他早有准备,就是为了这一幕而准备的。
黎星鸾掀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正好,孤也有许多话想对皇夫说的,先进去吧。”
秦岚点头,眼风一扫,却瞟到了侍立在黎星鸾身后的梁侍卫。她虽然低着头沉默的站着,但他却隐隐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不认同。
想起今天他叫人去“催”黎星鸾沐浴,又想起宫中人对他这个皇夫的某些传言,他知道她也对他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误会,便觉可笑的摇摇头,率先进了殿去。
待宫人点亮殿内的灯盏,他才看清了黎星鸾此时的模样。
方才在殿外,她身披着一丝寒凉的月色,表情浅淡,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而此时,她全身笼罩在微黄的烛光下,竟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殿内已经点起了炭盆,变得暖意融融,因而她摘下斗篷,只余出浴时穿的洁白寝衣,还有一层薄薄的罩衫,更显得身姿轻盈。一头湿发还未绞干,一丝一缕柔顺的垂下来,贴在她颈间。
女子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也向他望过来,而他立即别过脸去,耳根现出一道薄红。见状,她只轻轻笑了一下。
“都下去吧,孤要同皇夫说话。”
几位宫人都垂首道“是”,默默退了出去。
殿内有短暂的沉默。
“皇夫可是有什么心事?”
秦岚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呼吸:“陛下多虑了,臣并无心事,只是方才在寝殿中看到一卷书,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故才前来请陛下帮臣解惑。”
他一面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一边从袖中取出了那卷书。
耳边有脚步声,是黎星鸾向他靠近。他以为黎星鸾是要看,便忙着将书摊开来,却未想一只手手直接不客气的将书接过,随手放在了桌上。
一声轻笑响在他耳畔:“皇夫这么晚过来,就是为了请教一卷书?孤差点以为是有别的要紧事呢。”
秦岚醒悟过来,是了,尽管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理由,但在这个时间,这个状态,似乎显得奇怪,还有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先前却并未留意到,现在却已晚了,这该怎么圆过去?
“臣……”
那边,黎星鸾却不慌不忙的道:“有什么事非要在今天说,多等一晚上也不行?让孤猜猜,不会是皇夫有什么东西落在孤殿内了吧?”
秦岚面上白了一瞬:“并无……”您猜得真毒辣。
但黎星鸾已经拿出了一个瓷瓶。看其花纹,正是他当日丢失的那个,原来是被黎星鸾捡去了。
秦岚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原来她已经知道,但为什么一句也不问他,而且还装作无事发生一般?难道这皇帝当真一点也不在意命吗?
黎星鸾自是目睹了他的表情变化,笑道:“原来皇夫果然是为了寻这个玩意儿,我原以为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就没有告诉皇夫,没想到皇夫如此上心。”
无足轻重?小东西?秦岚有些怔愣,怎么会?
“喏,还给你。”黎星鸾把瓷瓶放在他手里,促狭的看了他一眼,“皇夫莫要这么紧张了,不过是一瓶盐而已,孤的皇宫里有无数好盐,莫非还比不上这小小一瓶?”
秦岚沉默的接过,打开瓶塞嗅了嗅,的确就是普通的盐。黎星鸾拿出瓷瓶的一瞬间,他心里闪过无数可能性,但偏偏没想到这一种。
可这就是他当日从宫人手中接过,后来又遗失的瓷瓶,倘若里面当真是毒药,黎星鸾万万没有帮他遮掩的可能。
原来如此。他脑海中灵光闪动,一下子就还原了事件的原貌。
太夫暗中动作多年,要对皇帝动手根本就用不上他这个新嫁入皇宫、立场还不明确的外人来做,那两杯毒酒便是证明。
那日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但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太夫完全没有寄托半分希望在他这里,书信和瓷瓶只是一种试探,或者说,一个用来转移注意力的障眼法,而真正有毒的合卺酒却可能会被忽略。
太夫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真的把把柄留在一个外人手上?
倘若秦岚真的把瓷瓶交给黎星鸾,而黎星鸾一查便会明白,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瓶盐而已。
至于书信,很可能也不是太夫亲笔所写,他本人并不识太夫字迹,但黎星鸾肯定识得。到时候挑拨离间的罪名坐实了,秦岚就是腹背受敌。
好一个一石二鸟!太夫是真的把他当作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可惜,他就是再聪明,也绝对猜不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景况。
一时间,秦岚心中翻涌着各种念头,却不知该怎么向黎星鸾开口。
他想了半天,肃色问道:“陛下……可曾想过,拿回自己应有的?“
他想尽量委婉一些,但这种问题,不管怎么问,都已太露骨。
见他这样问,黎星鸾丝毫不惊讶,也没有动怒。
“噢?皇夫这是什么意思?”
秦岚定了定心,继续道:”臣在闺中时便常听闻,陛下是龙骨凤血,却常常受……小人阻碍,而不得亲力安排朝政。……那人身榜通天权势,却欺陛下年幼,陛下可愿坐以待毙?“
一通话,直指某个人,却又似谁也没有提起。
黎星鸾没有回答。
秦岚想到新婚那夜她毫不犹豫把酒倒掉的模样,心想,她肯定也是有所准备的。而今首要之事,便是向她言明自己和秦家选择的立场。
他有把握,秦母本就对本朝忠心耿耿,待他报知她真相后,一定会倾力相助于他。
黎星鸾叹了口气:“看来皇夫是做好决定了。”
秦岚展露出一个笑容:“决定并不在我,而在陛下。举国之事,全在陛下而已。”
“但你可知,这一较量,孤未必会胜。”
秦岚却是毫不犹豫:“尽人事,听天命。无论胜败,陛下是臣唯一的选择。”
“陛下是天命之子,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臣愿倾秦家之力,听凭陛下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