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海船无觅处绕道走岭南,徒步往归善乱云不过山
“你也想去‘古脂斋’吗?”宫小姐冲韩若壁道。
韩若壁耷拉着眼皮,模棱两可道:“顺路的话,也许吧。”
宫小姐道:“那你有价值不菲的东西傍身吗?”
“我自己,算不算?”指着鼻子,韩若壁调皮地眨了眨眼。
毕竟他的悬赏花红也有五百两之多。
“三条腿的蛤蟆稀罕,两条腿的人满街都是。”宫小姐知道他在说笑,捧场地笑了笑,道:“我说的是古董、珍宝一类。”
不等韩若壁回应,黄芩已果断替他答道:“他没有。”
宫小姐轻哼了声,道:“不带上价值不菲的古董,怎能抢到‘古脂斋’的宝贝?”
“强盗去抢还要倒贴古董吗?”韩若壁半真半假地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宫小姐道:“哪有强盗讲道理的。”
接下来,她又解释道:“况且,我说的又不是强盗的‘抢’法,是以‘小物’易‘大物’翻几倍几十倍占便宜的‘抢’法。”接着,她详细说道起来。
原来,‘古脂斋’的当家人为庆贺旧店重开,决定在开业的当天举行一场‘聚宝茶会’。有意参加的客人至少携带一件古董去参展,而‘古脂斋’将拿出三件此前从未露面的传世珍品,并打百分百包票,确保三件中任何一件的价值均超过客人带去的古董。茶会期间,客人们不但可以尽情鉴赏所有参展的珍宝,还可自行交换、交易,‘古脂斋’保证提供免费的现场鉴定及估价。重头戏是,茶会结束前,会从客人们带去的古董中选出三件,以‘古脂斋’的三件传世珍品作为交换,但一位客人只限一件。也就是说,三件珍品要换给三位不同的客人。
按道理,没见到那三件珍品前,谁都没法确保它们比自家带去的古董价值高。但大家又都知道这是‘古脂斋’处心积虑重出古董行当的开山之举,势必要搏一个开门红,再加上老古脂斋铁铸的声名和几百年的资历,拿出来的那三件珍品若非百年难得的传世之珍,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会比别人带去的价值高。是以,无论哪一件被选中与之交换,都绝对是以小搏大的买卖,简直如赢得头彩一般,因是之故,得到消息的行内人统统闻风而动。
韩若壁听明白后,不禁叹吁道:“看来,‘古脂斋’这次是宁愿吃大亏,也要吸引尽量多的同行和资深的客人前去了。不过,不下点血本也不成,虽说是老字号,毕竟销声匿迹好些年,也只有剑走偏锋,弄个特别的法子造造声势,才能重塑旧望,振兴老店。”
“说得不错,估计当家人的想法和你一致。”宫小姐道:“因为机会实在难得,想交换‘古脂斋’那三件珍品的人又实在太多,所以定是要抢破头了。”
她先是指了指小厮怀里的包袱,再一指严大有身侧的包袱,又道:“不过,像赵老爷这般带了好些个玩意儿去的,八成是抢破头也换不到的。”
她这话,赵老爷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张了张嘴似是想替自己的宝贝争辩几句,但财不露白,更何况古董?是以真要说时又觉不妥,一时间便如老鼠钻进了风箱里,左右为难起来。
终于,他还是憋不住了,道:“姑娘又没看过我带出来的古董,怎知换不到?”
宫小姐笑道:“带再多古董去,也只能以一件换一件,若非你对自己的每一件古董都没有被选上的信心,何至于带这么多?”
赵老爷的脸色变了变,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宫小姐依旧笑道:“可见你带的古董虽多,份量却是不够,连你自己都未必瞧得上,别人就更没法子瞧得上了,又凭什么换得‘古脂斋’的珍品呢?”
赵老爷瞪她,强撑着道:“谁说我瞧不上?我件件都瞧得上,不过是有备无患,而且即使换不到‘古脂斋’的珍品,遇上出价合适的,能出手一两件也可稳赚一票了。”
“别安慰自己了,”宫小姐不以为然道:“你这一趟,若非冲着那三件珍品,又是包船、又是请打手护驾的,能不赔本就不错了。”
赵老爷被她说中了赌心事,小眼珠辘辘一阵转动,心头打起了小九九,犹豫着问道:“姑娘,你对古董行当的道行不浅啊,而且又甚为清楚此事,莫非和我一样,是要赶去‘古脂斋’参加‘聚宝茶会’的?”
“放心,我不是你的竞争对手。”宫小姐摇头道:“都什么时候了,要去的人早就去了。别怪我泼你冷水,我觉得你是赶不上了。”
赵老爷阴沉着脸,不再和她说话了。
待到日昳时,外面雨声渐小,赵老爷忙催着上路,于是他们一行三人又是背又是拎地先离开了。又过了一刻功夫,雨停了。韩、黄二人、向贤以及宫小姐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一并去往码头,先找了个杂货铺子,借来纸、笔,由韩若壁帮忙写了一纸退婚书,并因此得知这个宫小姐名露白。向贤和宫露白看过后,均没甚异议,于是向贤依约在退婚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交给宫露白带走了。见事情已经处理妥当,向贤提出由他作东,请黄、韩二人好生吃喝一顿,算作答谢,也好交个朋友。黄、韩二人没有接受,赶着奔到码头上乘船去了。
按说,他们可以坐船往九江方向走,然后从南昌顺着赣州、南安、韶关这条大官道直下广东,但韩若壁刚从江西过来,按他素来不喜欢被别人掌握行踪的习惯,是很少走回头路的。至于黄芩,则是有些不放心韩若壁,怕他真对‘古脂斋’的珍品起了心思,若是路过南安,说不定抽冷子就朝‘古脂斋’下手了,也不大愿意走这条路。再有,如是这般,一路上他们还难免要同急急忙忙往南安赶的‘黄蛉子’等人再遇上,介于此人着实碍眼,二人都不想再瞧见他。于是,经过一番合计,决定还是先乘船顺水去杭州,然后上岸转陆路到宁波,再或坐海船,或取陆路入广东。韩若壁没坐过海船,是以也有借此机会尝个鲜的意思。上船后,一路顺风顺水,平安无事,不几日,二人便到了杭州。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的游人醉,只把杭州做汴州。”此时的杭州早已没了南宋时一国之都的尊贵,但街头巷尾车水马龙,行人商贩摩肩接踵,一派繁华景象犹胜当年。只是,韩、黄二人只顾着往宁波府赶,想尽快到那里找一艘海船南下往广东去,因而一路行色匆匆,未做逗留。
到了宁波,这日午时,二人腹中饥饿,于是就近寻了间小酒馆进去,找了张空桌,放下背上的大包袱,解下腰包、肚包,叫来伙计点了几样饭菜充饥。
韩若壁抱怨道:“真是活见鬼了,这地界也不知兴的什么妖,连艘去广东的海船都没有。”
他本就无意掩饰,因而说话的声音挺大,正好被端着菜送上来的伙计听到了。那伙计一面铺下碗筷菜蔬,一面道:“二位大爷不是附近的人吧,打哪儿来的?”
韩若壁信口胡诌道:“京师来的。”
伙计笑道:“大爷说的是哪个京师?北面的,还是南面的?可是相差几千里地呢。”
韩若壁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以为他怪自己多嘴,伙计忙道:“小的是无意间听见大爷抱怨找不见海船,就猜测二位大爷必定是远处来的,所以不知道本地的事儿,一时又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婆婆嘴,才追问大爷们的来处。全怪小的多嘴,大爷莫要在意。”
韩若壁道:“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伙计点点头。
韩若壁道:“那还等什么,速速说来。”
伙计把胳膊上搭着的抹布往肩头一甩,口角利落道:“海上的船走得慢,风浪大,人晕起来吐得恨不能把肠胃都掏空掉,别说是船客,就是船老大自己也受不了,所以海船都是以货运为主,偶尔载个把人也是顺路捎带上的。”
黄芩插进来道:“宁波的各个码头我都跑遍了,货运的海船也是一艘都没有。”
“大爷莫急,我正要说呢。”伙计道:“以前啊,为着生计,咱们这儿还有些船愿意在海上跑,靠来回倒腾些货物赚点辛苦钱。但这些年来南方和海外的一些商船经常装满了异邦的货物跑来交易,咱们这边跑船的一看,家门口就能做买卖了,何必还辛辛苦苦地跑那么远,受那么多罪,于是,愿意跑海上线路的本地船只就越来越少了。其实,海船倒是不少,只是二位来的时候不巧。这不,前些天刚来过一大批,卖完货物都回去了。您二位要是想搭乘海船去广东,怕要等下一批了。“
黄芩、韩若壁二人听言也是无可奈何。
就在伙计转身准备离开时,黄芩叫住他,道:“你们这儿的码头上是谁在话事,怎会允许南方来的商船在本地大张旗鼓地做生意?”
原来,包括高邮州在内,各处的码头都一样,人来人往、龙蛇混杂,因此必然有当地的势力管控,绝大多数地方都是黑道帮派坐镇。而一般情况下,当地势力都有很强烈的地方保护意识,很少容许外来的商户在本地赚钱。
伙计‘嘿嘿’笑道:“原来大爷也是晓得事理的。这事儿得两说了。一说,这类买卖都是他们直接倒给我们这里的大爷,再由我们这里的大爷转手分销到各处的,赚得银钱绝对比他们要多,自然不会断了自家的财路。在这一点上,他们还是很懂规矩的。二说,那些商船,说起来是商船,船上的却不是普通商人,个个都是强悍之徒,真要动起武来,说不定反而是我们的大爷要吃亏呢。”
黄芩讶道:“哦?有这么厉害?”
伙计道:“您是不知道,朝廷本来有海禁,不许造双桅以上的尖底大船,所以我们这边的船只,大都是些只能在近海边上走走的平底船,可南方来的那些船都是能去远海的大船,比我们这里的船厉害多了,听说船上还有不少武器。真要惹毛了他们,吃亏的肯定是我们。说到底,那些商船,有钱赚的时候就是商船,没钱赚的时候说不定就成了海盗,统统是不好惹呀。话说回来,那些商船也当真神通广大,带来的象牙、玳瑁、翡翠什么的最为抢手,只要接了他们的货,一倒手就能翻着翻的赚银钱。”
韩若壁突然间来了兴致,道:“还有如此好赚的买卖。”
伙计越说越来劲,道:“好赚,绝对好赚!好多人都眼红呢。就因为瞧见他们靠倒来那些稀奇古怪的货物发了财,甚至码头上的一些青皮混混们都动了心,反而上了他们的船,到他们那里寻找发财的机会去了。”
他眼睛往上一翻,似是回想了一下,又道:“早几年有个安徽过来小伢子,我们平时喊他‘小安徽’,常在这里讨饭吃,好像是叫王小乙。这小子贼机灵,毛还没长齐呢,那时候别人都没觉出船上的营生那么好赚,他就已经上了船,跟着船队去南方了。我要不是拖家带口的,也想跟着去挣大钱。”
韩若壁佯作惊讶问道:“你说的这些不就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走私行径吗,难道这里的官府不管?”
伙计满不在乎地说道:“官府?怕也指着这条财路发财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光靠俸禄,不饿死他们才怪。”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过一圈,又笑道:“我瞧二位大爷都是冲州撞府的主儿,怎会不晓得这个道理?定是寻话消遣小的啦。”
韩若壁板起脸,显出一副豪侠模样,道:“小二哥当真好眼力。来,坐下说话。”
转头,他憋住笑冲黄芩低声道:“原来没了那张皮,在别人眼里你和我没什么区别,都是冲州撞府的主儿。”
这会儿,黄芩的注意力全在思考伙计说的话上,对他的话便毫不在意了。
伙计见他叫自己坐下,显是瞧得起自己,当即得意起来,坐下的同时谈兴大起,愈发滔滔不绝,道:“二位大爷可知道,这全天下珠宝行里的象牙至少有一半是从我们这里倒出去的。前阵子,我们这儿还因为象牙买卖闹出过事儿,双方都动了武,见了血呢。”
此时,没有客人进门,各桌的食客都在吃食,暂时不需人招呼,因此,柜台后面提着笔、拨着算盘珠,正埋头算账的掌柜的也就没留出眼来盯着伙计,不给他偷懒了。
韩若壁追问道:“什么事儿?”
伙计说得起劲,道:“武当山上的‘武当派’你们知道吧?”
韩若壁‘呸’了声,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小厮,说你胖你就喘,吹起牛来一点儿也不着调!”
伙计眉毛一拧,眼睛一眨巴,道:“我还没说什么事儿,你怎么就说我吹牛啊?”
韩若壁道:“只要在江湖上走动的,有谁不知道‘武当山’的? 当年,永乐爷征用了三十万工匠,花了十几年功夫,给武当山修了金顶,‘武当山’上的道长们可是朝廷拿银子养着的,那些个什么长老啊、真人都是正六品提点!你若想告诉我他们会跑来这儿,为争夺象牙买卖和别人打打杀杀,肯定是胡吹大气了。”
伙计的面上红了红,干笑两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外地的一家古董铺子派了几个人和一个武当山的俗家弟子一起来收象牙,同我们这里的老大--‘海龙王’周老爷子起了冲突,听说伤了不少人,周老爷子的四公子也受了点儿轻伤呢。”
黄芩摇头道:“你这话更是扯得没边了,若说珠宝行来你们这里弄点走私的象牙回去,做成首饰高价卖,倒还情有可原,一个古董铺子来买象牙做什么?”
伙计的脸胀得通红,争辩道:“不是我瞎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儿。我哪知道他们买回去做什么?也许人家铺子里有能工巧手,所以买回去做些仿冒的象牙古董蒙人呗。这年头,什么人没有呀。”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还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对了,那个铺子的名字挺怪的,我记得叫什么......‘古脂斋’。”
黄芩、韩若壁齐声讶异道:“‘古脂斋’?”
伙计被他俩吓了一跳,道:“怎么啦?二位爷。”
韩若壁与黄芩对望了一眼,笑道:“没想到‘古脂斋’明里买卖古董,暗里却走私珠宝,倒真是生财有道呀。来来来,小二哥,你且把这件事说道清楚,一会儿我加倍赏你银子。”
这之后,经他细细问来,其实那个伙计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只说前阵子,‘古脂斋’派了一些人来收象牙,听说收到了一批成色非常好的货。可当地的大爷,堪称宁波地方一霸的‘海龙王’周老爷子也想要那批象牙,于是两边起了冲突。‘古脂斋’的那拨人里有个用剑的后生,武艺非常了得,连伤了周老爷子这边好几个高手,后来,有人认出他的剑法是武当剑法,才知道原来他是武当的俗家弟子。
黄芩、韩若壁听罢不由心道:这个重新开张的‘古脂斋’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呢。
这时,有客人上门了,伙计还在意犹未尽地说道着,掌柜的立刻从柜台后跑出来,连骂带撵地把他赶去招呼客人了。
韩若壁眼珠乱转了一阵,悄声对黄芩道:“你说咱们在扬州时碰上的大财主赵老爷,会倒霉催的把自己辛苦收来的真宝贝,换了‘古脂斋’的假古董吗?”
“谁知道是真是假。”黄芩没好气的回道:“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早知这里找不到海船,就该从九江走官道去广东,现在再从陆路过去,真要远上不少了。”
韩若壁苦笑道:“这谁想得到啊?你不是也没想到嘛。其实,我原本是想和你一道儿领略一下海上风光,谁知道会这样呢? 算了,反正我们也不怕狼虫虎豹、剪径强人,而且都带了睡具,不用担心赶过了宿头,就全力加紧赶路,走到哪儿歇到哪儿吧。如此,准误不了事的。”
结账离开酒馆时,韩若壁特意赏了伙计一两银子。此后,二人饥食渴饮,晓行夜宿,从陆路往福建走,打算越过福建到广东境内的归善县去。去归善县是韩若壁的意思,因为那里有个‘北斗会’的联络点。早先,韩若壁已将这个联络点的位置和联络方式告诉了王守仁,一方面是方便王守仁与自己联络,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测试,如果之后那个联络点很快被官府端掉了,王守仁便不再可信。而‘北斗会’在广东一带本来就没什么势力,这个联络点一直是可有可无,是以即使被端掉也不至于对‘北斗会’产生影响。
岭南的夏日不但炎热,而且又湿又闷,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着实是一种折磨。这日,二人已到达福建的汀州府地面。前面大山抱小山,深谷套浅谷,重重叠叠一片,完全瞧不出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将息打尖的地方。
晌午刚过,韩、黄二人赶了半日路程,全身都黏答答的,极为不舒服。就在此时,只听身后马蹄声响。来的是三个人,三匹马。这三匹马,一白二黑,尤以中间的白马最为醒目,全身雪白一片,鬃毛亮如银丝,显是大宛良驹。马上的三人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虽然衣着各异,但俱是肩宽背阔、身强体壮,且腰间不是悬刀就是挂剑。
越过黄、韩二人身边时,那三人在马背上不约而同地侧目扫向他们,看上去十分警觉。只瞧他们目光炯炯,眼中精芒难敛,就知定是内外兼修的好手。骑在白马上的为首之人又把目光落在了韩若壁腰间的佩剑上。之后,他狠狠地盯着韩若壁的佩剑又瞧了好几眼,再向左右的二人使了一个眼色,三人便齐抖缰绳,催马快速超了过去。
见三人走得远了,韩若壁才面露不悦之色,道:“他们携刀带剑,眼神不善,看起来手底颇硬,也不知什么来路。”
黄芩忍不住笑道:“估计这会儿,他们也在心里想着:‘刚才那两个走路的携刀带剑,眼神不善,看起来手底颇硬,不知是什么来路?’”
韩若壁也乐了,道:“说真的,这一路最大的失误就是没准备好马,可苦了咱们的腿脚了。等到了前面州府,说什么我也要找个卖马的地方,买两匹好马。”
黄芩取笑他道:“这一路上你叫唤着要买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说得不烦,我听得都烦了。”
韩若壁恨恨然道:“想想就来气,咱们走了许多地界,却居然连匹像样的马都买不到。路过的地方就没几个卖马的,有的还是些歪瓜裂枣,可气的是价钱一个比一个叫得高,当我们是冤大头呢。”
却原来,北方水少地多,行路主要靠马匹;江南是水乡,水路纵横,行路主要靠船,是以很少有马匹卖。再往南边来,山多岭多,官道修得也不如北方好,当地又不产马,是以韩若壁这一路总买不到称心的坐骑。对此,黄芩倒是无所谓,韩若壁则抱怨个不休。
黄芩歪头瞄了他一眼,笑道:“谁叫你穿得这么好,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不拿你当冤大头,拿谁当冤大头?”
韩若壁一边把头往黄芩脑袋边上蹭,一边嚷嚷道:“谁说的?明明你的头比我的大。不信,来啊,咱们比一比。”
二人笑闹一阵,又往前走了一段,行过一处山路的弯口,就见路边有个供行人打尖歇脚的小客栈,门前挑了面招旗,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五个字:“乱云不过山”。这五个字可能出自客栈主人之手,实在乏善可陈,韩若壁瞧得直摇头。
这时候,离客栈门前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长程载客马车。看车头的朝向,应该是往韩、黄二人来时的方向去的。此种马车一般往来于州府间的集市,由三到四匹马拉乘,大约能坐十几到二十人,因为造价昂贵,基本都由一些极具实力的车马行经营。车前的四匹高头大马看上去很雄壮,毛色油光水滑的。一个车夫模样之人正拎着一桶水来到马车边,打算饮马。韩若壁不禁眼前一亮,撇下黄芩,疾步来到车边。
不待韩若壁说话,那车夫瞅了他一眼,道:“别瞧了,这趟都坐满了,我只是在这儿打个尖,饮个马,马上就走。”
韩若壁打了个哈哈,道:“我和你们不是一个方向的,并非要坐你的马车。”
车夫边饮马边不耐烦道:“那你凑上来做什么?”
韩若壁满脸堆笑道:“老兄,我想打听一下,你这辆马车看起来不错,是哪家车行的?”
以为他是想用车,车夫粗声粗气道:“我们是‘董记车行’的,连城县里有名的老字号,没有二家。你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就知道,北大街顶头的第三个铺子。”
韩若壁点头道:“好!我一定去瞧瞧。”掉过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黄芩身边:“这家车马行的牲口看起来不错,等到了连城县里,咱们去问问能不能买两匹好马出来。”
黄芩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话间,二人齐步向客栈走去。这间客栈不算大,但今个儿打尖的客人还真不少。因为天气又闷又热,很多客人都不愿坐在里面,所以老板已在门口搭起了一排竹棚,放了五张桌子和十条凳子。眼下,桌子、凳子全都坐满了人。
边上的四桌客人像是一伙儿的,其中只有三两个随身携带兵器的,剩下的均不像练家子。他们凑在一起边吃喝边交谈,听不清在说什么,八成是那辆长程马车上下来暂歇的乘客。
靠近客栈门口那一桌坐的正是刚才路上同黄、韩二人打过照面的三人。他们的桌上摆了酒肉,正有说有笑地吃喝着。这时候,其中脸朝外的一人抬眼正好瞅见了黄、韩二人,立时住了嘴,另外两人也跟着转过头来。六道目光在黄、韩二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后移开了。想来,对于黄、韩二人,他们虽然警惕着,但也没有太过挂在心上。三人的马就拴在离桌子不远处的栓马桩上。不过,除了他们的三匹马外,那根栓马桩上还拴着两匹马。那两匹马站在他们的三匹马边上,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因而一下子就引起了韩若壁的极大兴趣。
韩若壁走了过去,仔细地端详起那两匹马来。
这两匹马,一匹金黄色,一匹深红色。“金黄色的”额头有一撮形如满月、颜色白亮的毛发,好似头顶上戴了块圆形玉饰。除了肚子和两肋的地方偶有几处白斑,通体宛如足赤。“深红色的”颈项、尾巴上的毛发乌亮乌亮的,仿佛被刷了一层黑漆,正呼哧呼哧喘着气的鼻子呈莹白色,身上的毛发则一片深红,红得都有些发紫了。它们发觉有生人靠近,各自嘶鸣了几声,并用蹄子蹬踏地面。韩若壁瞧着它们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深沉、严肃起来。
黄芩虽然不识马,但也知道这两匹定是难得的宝马良驹,是以跟了上去问道:“黄的那匹是什么马?”
韩若壁回过神来,‘啧啧’道:“和你一个姓。”
黄芩一愣。
韩若壁哈哈笑道:“这匹是‘黄----膘马’,别名‘西凉玉顶干草黄’,体力强,耐力久,即使背负几百斤的重物,也能腾跃自如,奔驰如电,是极名贵的宝马良驹。你瞧它的头顶上像不像戴了块玉?”
黄芩点点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黄膘马,皱眉道:“如此宝贝怎么瘦得都瞧见肋骨了,难道主人没有好好喂养它?”
韩若壁连连摇头,道:“黄膘马又叫‘透骨龙’,因为它的品种本就如此,无论如何喂食,两肋处也极难长肉,即使顿顿喂饱草料,还是会隐隐透出肋骨来。”
黄芩这下明白了,道:“原来如此。那红的那匹又是什么宝马?”
韩若壁道:“‘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那匹是紫骝马,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日行千里也许言过其实,但七、八百里绝没有问题。”
黄芩口中喃喃道:“黄膘......紫骝......这么巧,这两个名字倒让我想起了江湖上的......”
没等他说完,韩若壁眼中一亮,已道:“你也知道?”
黄芩正待应答他时,年老的店主过来招呼他们道:“呵呵,今天的生意真不错。二位快进来,准备打尖住店吧。”
黄芩奇道:“主人家可是糊涂了?我们不过是想歇息一下再上路。这才什么时辰,打尖住店未免太早了吧。”
韩若壁也道:“以我们的脚力,两三个时辰足够翻过前面的山岭,日落前肯定能到连城县。”
店主人的面上带着一种愁苦不乐的神情,指了指那面招旗,道:“客官,没瞧见上面写的什么吗?”
韩若壁横竖看了看,道:“‘乱云不过山’,什么意思?”心里,他暗笑:这老头儿真个滑头,明明翻过山没多远就是连城县县城了,城里多的是条件好的大客栈,他却拿什么‘乱云不过山’来唬人,好让别人在他这只有几间小屋、几张破床的店里住一晚,多赚几个宿钱。”
店主人一指山顶处,道:“客官请看那里。”
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顶上覆盖着好几层云,有的往东边飘,有的往西边飘,正在四散开来。
店主人道:“有雨山戴帽,无雨云拦腰。估计等不到你们翻过山就要下雨了。”他又朝天望了望,摇头道:“乱云天顶绞,风雨来不少,看起来是一场不小的暴风雨啊。”
听他说得有根有据,黄芩道:“嗯,雨天登山确是不易。”
店主人道:“前面的那座山叫冠豸山,山上的山路都是大青石铺成的,沾上水就湿滑无比。早先有些旅人雨天赶路失足滑下山去,连尸骨都寻不到,我劝你们还是在我这里住下,等明日暴风雨过去再上路吧。”
黄、韩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决定住下了。
其实,就算确如店主人所言有暴风雨要来,似他们这般武功高强之人,只要多加小心,也断不至失足滑下山去,但二人一路行来日夜兼程、风吹日晒,已吃过不少辛苦,到这刻也就不愿在明知可能遇上暴风雨的情况下,还坚持翻山越岭了。
见外面已经没了地方,韩若壁道:“这天真是闷得不行,先去里面喝口水,晚上再打尖住店不迟。”
店主人一面把他们让进店内,一面口中喃喃自语道:“总算这两个肯听劝,那两个只把我的一片好心当驴肝肺,随他们去吧。”
二人进入里间,只见堂内的五张旧桌有两桌已坐了人,每桌各坐了两人。东边的那张桌上,两个男人正在喝水、吃食。其中一人长得好似一段枯柴般又黑又瘦,蓬着一头乱发,身上罩了件宽大的白袍。此人正将整张脸孔埋在桌上放置好的一个食盆中,一边吃,一边发出‘呼呼’的声响,仿如饿鬼投胎一般,颇为骇人。他的一只鸡爪似的左手垂在身侧,另一只右手则拄着一根短铁杖。
与他同桌的另一人,是个皮肤灰白,给人一种终年不见阳光的感觉的汉子,一双老鲶鱼般的眼睛半睁半闭着,一张上下各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仿佛合不拢似的。总之,比他的同桌好看不到哪里去。吃食的过程中,他还老用那双鲶鱼眼东瞟西顾个不停。
西边一桌上的二人看起来不怕热,身穿黑色的密扣短装,脚蹬快靴,头上还戴着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二人的面貌。坐在上风处的一人,身侧挂着一口背厚边宽、形状特异,看上去颇有份量的大刀。坐在下风处的一人,身边倚着件长约四尺有余,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兵刃。这二人都只是坐着歇息,没有吃喝。
黄、韩二人看似随意地选了张桌子,坐下了。这张桌子的一面靠着土墙,侧面对着门口,位置上恰好能把整个屋里,包括门口处的动静都瞧得清清楚楚,同时,因为有墙壁挡着,又不容易被外面进来的人注意到。
韩若壁刚一坐下就拍着桌子高声道:“店家,店家,有什么好吃的肥鸡肥鹅、猪肉牛肉、美酒佳酿尽管上来!我们走了这一路,都快饿死了。”
店主人招呼一声,上前苦着脸道:“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鸡鸭猪牛,美酒佳酿。米饭和水是管够的,还有上等的解暑凉茶,山间野菜。肉嘛,只有小店自制的腊肉。”
韩若壁舔了舔嘴唇,叹了口气。
黄芩当即不悦,道:“你这厮是看人下菜吗!外面三人一桌的,明明在吃肉喝酒,你却如何不卖给我们?我们又不白吃你的。”
韩若壁听得在理,也骂道:“果真好没道理!打开门做生意,岂能厚此薄彼?莫非今日的客人多,酒、肉不够,你看我们好欺负,就打起把好酒好肉留给难伺候的主儿的算盘了?!”
店主连忙不停摇手,解释道:“二位爷休要发怒。那三位爷的酒、肉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只是借了小店的碗盘盛用,并非小店卖的。”
黄芩转头瞧了眼东边桌上的菜色,发现确如店家所言,便没有话了。韩若壁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有什么好的只管端上来,先切一盘腊肉、来一壶凉茶吧。要快!”
店主人还是摇头道:“凉茶马上就得。可腊肉还没做好,要等一等。”
韩若壁不耐烦地掏出一块碎银,约莫两钱上下,递了过去,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耽误时间了,快去弄吧。银子拿好,多的归你,不用找了。”
店主人颤颤巍巍地接过银子,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又放在嘴里咬了咬,确信是真银无疑,才笑逐颜开道:“多谢客官打赏,老朽马上就去准备,客官只管坐好,好吃的一会儿就得!”说罢,一溜烟地去张罗了。
黄芩低声道:“门口的黄膘紫骝,应该是那两个头戴斗笠的骑来的。”
他的声音是压低后,再以暗劲直向韩若壁送出的,是以在韩若壁听来清清楚楚,旁人听来却咕咕哝哝,难免以为是他说话声音太小,以至于听不清说的什么。
此种手法是高手行走江湖必备的技巧之一。至于那种以上乘内功将声音直送入对方耳中,不容其他人听见的‘传音入密’之术,在外人看来,说话人只有嘴唇开合,完全听不见声音,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太过特别,是以如非必要,黄芩并不愿施展。
韩若壁也同样以暗劲送话,道:“你如何知道?”
黄芩道:“简单,你瞧他们的脚。”
韩若壁的目光往下一扫,不由哑然失笑。原来,那两个头戴斗笠之人脚上穿的都是快靴,上面只有些微尘土。另外两个怪人脚上穿的则是八搭麻鞋,沾满了泥土,一望而知是徒步跋涉了很久的样子。
韩若壁笑道:“好利的一双眼,果不愧是公人。”
这时,店主人先把一大壶凉茶送了上来,笑眯眯道:“这是小店自制的芦根水,最是生津解暑,二位还请慢用。”
与此同时,只听得脚步声响,蹬蹬蹬的门外又走进来高矮胖瘦四条好汉,其中竟然还有一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