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杨林不止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听到姐姐类似的抱怨了。初次听到此类抱怨的时候,杨林心头的火气是很大的,他认为这是姐姐为自己不顺遂的婚姻结果所找的借口,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话。
姐姐进行第一段婚姻的时候,杨林正在上大学,许多事情并不知情,这就不说了。但她与王海成的事情,可以说,杨林全程都没有半点的参与感,完全是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对,就是旁观者!姐姐杨枝的第二段婚姻,他这个亲舅子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不仅是他这个亲舅子,所有家人包括父母在内,都是她婚姻的旁观者!
他还记得,当时跟向家人在蓉城大闹一场,侄女怀心被向泉一家人抢走以后,他就陪姐姐回到了李家沟家里,安慰了姐姐两三天以后,他就回蓉城工作了。
婚姻一团糟,又失去了女儿,听母亲在电话里说姐姐时常背地里抹泪。
后来父母见她一直闲着,整天愁思闷想的,心想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托县城里的大舅娘张巧梅给她谋一份工作。
工作很快就落实了,是在县城的“天天超市”当一名理货员兼售货员。工作还算轻巧,一个月有一千五百块钱。
县城上班的地方距李家沟家里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上班不便,父母便出钱给她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一个月三百块钱的房租。
出租房里各种锅具都还齐全,做饭什么的都很方便。父母把米面粮油蔬菜一应东西都一一给她搬了过去。
那个小出租屋,杨林曾去过一两次,是在县城老街的一条小巷子里。前面是邮政银行那三层斑驳的老楼,遮挡住了许多光亮。后面一排排简陋的出租房依着山坡而建,房中阴森潮湿,还有跳蚤,纵是在炎热的夏季,那里吹来的风都是沁凉沁凉。
杨林都无法想象,在这样黑暗阴森的环境里,失去了家庭和女儿的姐姐是怎样度过那一个个孤独无靠又冰冷难捱的夜晚的!
他能够体会到,在那段时间里,从小就跟他相依为命的姐姐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奈!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杨林已经明白,有一些情感的依托和归属,哪怕是最亲最亲的父母和姊妹,都是无法给予的!需要自己不断地去感觉,去寻找!
因此,姐姐面临的这种状况,他也实在没有更多的办法。只能在工作之余,尽可能的给姐姐多去电话,尽可能的去抚慰她空旷无奈的心灵。
从母亲那里,杨林知道大舅娘张巧梅给姐姐张罗工作的同时,又介绍了几个小伙子给她,有些条件还相当不错。姐姐一概不见,只说“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
杨林当时想的是,姐姐应该会把向家的事情彻底解决以后,才会再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
这样过了约莫半年的时间,电话里母亲突然说起有人在追求姐姐,晚上打电话要打两三个小时。当时杨林听到这消息时还有些愣神。这才短短半年,姐姐就进入热恋状态了?
作为一个有恋爱史的男人,杨林太明白异性之间打两三个小时的电话意味着什么了。他当即给姐姐去电话,询问那个这个事情。
姐姐的回答避重就轻,含糊其辞。只说有个男的给他打电话,她也不怎么理。
杨林心中明白,这种事情他只能建议,不能干涉,只在电话里说让她擦亮眼睛,而且明确告知她说向泉的事情还没有解决。
当初姐姐跟向泉的问题,杨林是主张姐姐必须要拿到离婚证的。很多事情有始有终,必须要有个结果,不留后患,以后做事才能挺起腰杆。但是姐姐认为离婚必须要去皖南当地办理,加上向泉肯定不会同意离婚,去当地办理,人生地不熟,变数很大。所以主张冷处理,人先避了,给他来个浅水里的木排——拖起走。杨林也不好强劝。
当时电话里听了他说起向泉的事,姐姐明显有点浮躁,只是说让他“你莫担心”“不要管那么多”。
杨林又问那个男人是哪儿的,具体在干啥子。姐姐回答说,是永昌镇的,姓王,现在人在西疆干工程。见他问得细致查户口,姐姐又含糊其辞,让他“不要担心”“不要管”。
杨林只好忡然挂断了电话。
后来他一直在跟母亲的通话中追踪这个事情,每次母亲都说那个男人一直在跟姐姐通电话,每天都要通几个小时。
杨林于是又给姐姐通了几次电话。每次姐姐都让他放心,说“放心嘛,弟娃儿,我又不是傻子,才跳出一个火坑,又要跳进另一个火坑吗?”杨林自然不好再说。
那一年快元旦了,一天下午,杨林又给姐姐去电话。姐姐告诉他说,那个男人要回东沙来了。还说在电话里,那个男人想要回来跟她睡觉。
杨林听了这话,大怒,直接就在电话发飙了:“啥子睡觉?双方见面了吗?鬼眉日眼的东西!”
姐姐电话里一直说,让他莫生气,说她也日决(骂)那姓王的了。
又过了几天,杨林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迟疑了一阵,跟他说:“你姐姐跟那个王海成估计要搞成了。”
“啥子情况?”杨林心头一紧,赶紧刺探军情。
母亲说:“昨天晚上你姐姐跟我打电话,说那个姓王的男的回益杨县城了,还想爬到她床上去。”
“啥子鸡巴东西!男的他妈的就是这些屁德性!”杨林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话,还爆了粗口,“姐姐那边啥情况?”
“你姐姐说‘老子给了他一脚,把他狗日日决(骂)了一顿’。估计昨天是没搞成。”
杨林问道:“姐姐还把他领到她屋头去了?
“是啊,肯定是领起去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给出猜测。
杨林叹口气说道:“老妈,你说得没错,这个事情估计是要搞成了。姐姐的内心需要一个归宿,那个男人给了她归宿。”
那个时候,杨林的心里不知为何说不出的落寞难受。
“我希望姐姐过得好,过得比哪个都好。”他低低地对母亲说。
“我也希望她过得好呀,儿子!”母亲忧心忡忡地说。
之后不久,姐姐给他打来电话,让他元旦节回一趟益杨,跟父母一起见一下王海成。
杨林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感叹他们感情进展的神速。
尽管他对姐姐的恋情有着诸多猜测狐疑,但他还是从蓉城赶回了李家沟,准备一家人去会一会这个王海成。
二〇一五年元旦,隆冬时节的李家沟笼罩了一层薄雾。吃过早饭,收拾停当,时间是早上七点。父亲李成贤急吼吼就要出门。
他拦住父亲说:“老汉儿耶,时间定的是上午九点,你慌啥子嘛!你是老丈人看准姑爷,你矜持点嘛。是他等我们,不是我们上赶着去等他。”
父亲说:“早点出发嘛,去晚了一会儿都吃晌午了。”
他只好耐着性子说:“吃晌午就吃晌午。老汉儿耶,你们就是善良得过分了。该端的架子要端,不然还以为你娘家没得人,人家点儿都不把你放在心上,想咋个拿捏你大女就咋个拿捏你大女。这次本来是该他亲自上门的,凭啥子还要我们过去?按说本来他就输道理了!”
母亲在旁边帮腔:“老头儿,娃儿这话说得有道理,本来就该是他上门来说。现在还要我们一家人过去。”
“老婆婆耶,做人不要那么大贸!”父亲盯了母亲一眼,“你是去看姑爷的,不是去端架子的。”
杨林哭笑不得。他知道父亲不忍跟他顶撞,只好打野鸡斜兔子地去“教育”母亲。
在杨林心里,父母实在是太善良太善良了。尤其是父亲,是一个真正的滥好人。
父亲李成贤从来都为他人着想,有时候即便是自己受累为难,也宁愿舍己从人。
老屋上头几个堂兄弟家有一丁点儿事,他都上赶着,屁颠屁颠地去帮忙。事情了了,有时候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说什么“你是去给人家帮忙的,不是去添麻烦的”。
前些年十月间,正是挖红苕的时节。他三堂哥李成孝得了“蛇缠腰”住院,三堂嫂雷彩秀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好,又要照顾李成孝,自己又隔三差五要去透析,好巧不巧又碰到下霖雨。当时李成孝的几个兄弟只有李成兴两口子在家,他们也在跟老天抢粮食呢,自然无法顾及这边。眼看红苕就要烂在地里,李成孝两口子十分着急。
父亲李成贤见状,丢开自己的红苕不挖,去帮他三哥挖红苕。那边二哥成兴见他都来帮忙了,也赶紧扛着锄头来帮他三弟挖。
那些天,父亲每天天不见亮就上坡,直到天完全黑尽才回来,一直抢了好几天,才把几家人的红苕全部挖完。累得够呛。
之后,成孝家里办招待请父亲和成兴去家里吃饭感谢。原本这是人之常情,有来有往,大家心里也舒坦。可是雷三嫂来家里请了两三次,父亲死活不去,还说“弟兄之间是应该的,你不要去张罗这些”,后还专门趁机教育他和妹妹李亮:“弟兄姊妹之间,就是要相亲相爱,哪个有困难了都要相互帮助,相互促进”。
类似的情况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杨林承认父亲的话很对,对得无可辩驳。但是,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杨林都绝不会按照他做事的方式去做的。
父亲的善良是存粹的,是不计回报的。不理解他的人会认为他很傻。事实上,在李家沟,没有几个不认为他李聋子是个傻包的。
在杨林看来,善良和好意是分人的。善良和好意得给能够识别的人,有来有往才是正途。就像父亲,他的善良很多人都会认为是他李聋子傻,他李聋子该。
而活该的傻子,是不能得到应有的帮助的。
有一年小满节前后,正是要栽秧的时节。父亲拉牛挂秧田的时候,被一根油菜杆把脚戳了一个大洞,只能躺在床上。他的弟兄们那时候秧田整完了,秧子都快栽完了都没人来问他们一次。后来还是大队上面的何大爷看不下去了,来帮忙拉牛挂田,母亲和姐姐两人才把秧子栽下去。
这样的例子也实在太多太多了。
父亲只知道一味的善良,一味的对别人好,为别人考虑。久而久之,别人就会习惯这份善良,这份好意,甚至你的“地位”和“话语权”也会因此而丧失。
这些话,杨林曾跟父亲说过,但说不清。老实巴交的父亲是听不懂这些的——他只知道老老实实地真诚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