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先生与乔长老也追到,看见王空坐在车顶一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再看盒子不仅被夏饮血拿着,而且已开了盖,瞬间也顿住身形,凝立不动。
一双双充斥贪婪寒光的眼睛,齐集夏饮血拿着盒子的手上,瞬间呆怔,目中似都空洞。
只有张元凤依然急迫,掏出已发射两次的枯木春,厉声威胁众人道:“谁也不要动,谁动就大家陪葬。”
燕归来冷淡道:“你不惜同归于尽?”
张元凤狞笑:“天子宝典和枯木春都是我的,我死也绝不让别人抢走。”
月牙先生突地望向夏饮血,语气严肃中透着一丝亲情的真挚:“吟雪,把天子宝典给他。”
夏饮血怒道:“这是我丈夫执笔写成,我好不容易为丈夫拿回,死也绝不让别人抢走。”
张元凤扬了扬枯木春,阴鸷深寒的目光直逼她脸上:“那就死吧。”
夏饮血道:“你要死,尽管发动枯木春,以为别人都怕了么?”
月牙先生厉声道:“赶紧给他。”
夏饮血也厉声道:“你算什么,竟对我大呼小叫?”
月牙先生面容前所未有的冷酷:“我是你父亲。”
夏饮血对他突兀展露的冷酷不禁有些心寒,语声极具讽刺的酸涩:“我在襁褓中,你便绝情的把我抛弃,你从来不管我,根本不看我一眼,任我受尽端木家的欺负,你就是这样的父亲。”
月牙先生只觉悲痛欲绝,咬牙强忍,依旧是冷酷的可怕:“你给他,这东西毫无用处。”
夏饮血厌憎而狂妄道:“你和端木家在我人生中才毫无用处,而我丈夫,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非常珍贵,我有了天子宝典,你们这些臭男人个个都要对我俯首称臣。”
月牙先生眉梢眼角沁出冷汗,一阵抽搐:“疯了。”
夏饮血笑道:“是你们逼疯的。”
月牙先生神情一凛,身形一闪,已无声无息的贴近夏饮血,从她手里夺过盒子,手法强劲又灵妙,她尚未反应,盒子竟被月牙先生抛到张元凤怀中。
张元凤接住盒子,欣喜若狂:“老前辈识时务,该是谁的,就该是谁的,这才叫江湖道义。”
夏饮血两手骤空,心境更空,茫然如处荒漠,只觉父亲这辈子首次亲手对自己一击,便已轻易击溃一切梦想。
她顿感疲累匮乏,浑身僵结,痴望手掌,良久回不过神来。
月牙先生转瞬间已稳稳回到原位,凝注张元凤道:“你翻开看一下。”
张元凤道:“你想我查验真伪么?”
月牙先生道:“看一下,让大家明白一切。”
张元凤冷笑道:“好,反正你们也休想再抢走。”
夏饮血闻言,迷糊的缓慢抬头,断线风筝似的目光微颤着落到张元凤手里。
张元凤丢了盒子,翻开宝典,第一页空白,第二页无章无目,直接描述加配图。
图上一个人立正,旁写四字:指提井水。
第三页画了三个人,明显是同一身形的连续动作,分别是臂举平肩,双手各挑中指,压腕复原。
一套行功收功的简洁图示,但凡是入门的武夫,即使只会三脚猫,也能立刻看懂,这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练气之法。
仅此而已。
第四页是指点井水,又是四张图示,第六页下去,什么指搅井水、指钻大山、一指推山、指擎青天等,俱是武林中人耳熟能详的内外功基础。
张元凤难以置信,表情扭曲,冷汗涔涔,不停的往后翻。
后面出现了腿法拳招,甚至有点穴格斗。
这种练功指导的本子,在各地书铺随手就能买到一大堆,根本不值几个钱。
张元凤痴痴道:“我的天子宝典……怎会变成这种本子?定然是你们掉包了。”
月牙先生叹道:“没有人掉包,所谓的天子宝典本就是这样。”
张元凤暴跳,撕碎了一点也不宝的宝典,目眦尽裂,似欲溅出血来:“圣主不会如此对我,不会拿假书骗我……”
月牙先生道:“之前几十年,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天子宝典是假的,一个是天长老,一个是泣血天子。而根据我们的查证推测,你口中那圣主,极可能正是泣血天子。”
张元凤恍恍惚惚道:“怎会……既然枯木春是真的,天子宝典也该是真的。”
夏饮血颓然摇头:“够了,你我都认命,根本不存在天子宝典,我千辛万苦的计划这么多年,到头来竟得到一场骗局。”
张元凤怒道:“你闭嘴,你和你老爹儿子都是早有勾结,你们一起设下陷阱来害我,真正的天子宝典必定被你们秘密藏起。”
夏饮血苦笑:“我以为我无可救药,今天看了你的样子,才知道什么是无可救药。”
张元凤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救?谁都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你们,不把真正的天子宝典拿来,我就发动枯木春,大家同归于尽。”
王空摇头道:“油盐不进,顽固不化,乔长老,你说出真相吧。”
乔长老点头道:“当初为了削弱泣血天子门徒的势力,天长老亲自下崖,找到其最亲信的门徒之一夏文风,说动他编造一本所谓的天子宝典。宝典的存在哄传武林,某些门徒开始各怀野心,都盼着月牙先生一行能杀死泣血天子。那些门徒中就有沈东寻,张海出,白千仇。”
夏饮血听到这里,怨恨又生,戾气激发,整个人都暴跳而起,面孔更是狰狞可怖,嘶吼道:“天绝崖?天长老?原来害得我丈夫满门被灭的罪魁祸首,是被万千武林人虔诚膜拜了数百年的天绝崖上最负盛名的天长老。你们为铲奸除恶,不惜自己沦为手染血腥的魔头。到头来,没把泣血天子彻底除掉,反倒……反倒造下绵延几十年贯穿几代人命运的冤孽。谁来铲除你们?你说——”
她疯狂的和身扑向乔长老,月牙先生内心颤栗不止,投在乔长老身上的目光也似深含怨恨,并不出手替这肝胆相照了许多年的老朋友阻挡突袭。
乔长老愧疚难当,颓然摇头,并不打算闪避。
众人莫不呆立,眼睁睁看着夏饮血扑到乔长老面前,凶暴的给了一掌,只打得乔长老脸颊抽搐,嘴角渗血,往后踉跄几步,若非一辆马车的轮子抵住背脊,恐怕他已狼狈跌地。
“谁来铲除你们?你说!”
夏饮血继续嘶吼,却已痛苦得瞬间倍觉精神与体力的匮乏,也是踉跄几步,险些跌地,眼神恍恍惚惚,声音含含糊糊:“为什么要害我丈夫?世间男子,唯独文风待我好,可你们仍是毫不留情的把他毁掉。那一年,我眼看着丈夫全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幸亏我躲起来……躲得不算隐秘,那些恶贼因找不到宝典而狂怒争执,甚至动手,便没有留意到我其实就在附近。他们走后,我出到外面,对着丈夫面目全非的尸体哭得神志不清,本来我是决心一起死,但……但想不到张海出突然独自跑回,又在山庄里里外外翻找,一无所获下更怒不可遏,发现我已悲痛欲绝,呆若木石,他……他就掳走我,来到一个山谷……”
她完全是自语状态,目光胡乱的四下飘动,从周围人群间晃过去。
每个人不管有没有与她命运发生交集,只要她目光一过脸,立刻都窘迫不安,惶愧不已。
“你们认定是我害死了丈夫全家,联手灭了端木全族,哈哈,这倒是正合我心,端木家的人该死,从小到大,家中男女以各种各样的手段欺负我。欺负我这生下来就无母亲爱惜,又被父亲残忍抛弃的弱女子。你们现在还想欺负我么?”
面色凝重,眼神冷峻的月牙先生终于忍不住心头如绞的剧痛,深叹道:“吟雪……我害苦了你……”
夏饮血怒瞪他,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你在叫我吟雪,端木吟雪的吟雪,而非夏饮血的饮血。可惜从你丢下我,任凭别人欺负的那天开始,我就不是吟雪。我本以为我的怨恨痛苦是因丈夫满门被屠,现在想来,其实早该改名饮血。饮尽所有臭男人的血。”
月牙先生眉头一皱,不是任何情绪的自如表达,却是突兀的神经失常。
他抬头看天,天已黄昏,昏昏的阳光投入眼中,只觉迷离空洞,几十年活下来,什么价值和意义都没了。
乔长老羞愧而心酸,但现在天绝崖的权威一落千丈,无人信服,自己再说话,已是火上浇油,会让情势变得更难收拾。
而他也明知需要替天长老表态,替天绝崖表态,暗暗鼓起勇气,严肃道:“天长老的错,是整个天绝崖的错,大家想要公道,若还肯信任我们……”
夏饮血冷笑。
乔长老尽力保持镇定,更加严肃道:“无论你们怎样要求,我们都会……”
两次,话到后面无法说完,周围一双双眼睛再无情感,沉寂的望在他脸上,就像一把把刀,一根根针,一片片火焰。
夏饮血突然走到燕归来面前,问道:“现在我认你这个儿子,你可愿意认我这个妈?”
燕归来原本厌恶她,一则因江湖中盛传她那些臭名声,二则也和她厌恶月牙先生那样是因从小被抛弃。
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她那些臭名声和他那些臭名声一样是谣言,她也是从小被抛弃的孤儿。
他现在对她谈不上爱,谈不上恨,却又有非常复杂微妙的奇怪情绪开始在内心深处搅起惊涛骇浪。
他说不出话,浑身都被那惊涛骇浪冲击得轻轻震颤,眼角失控的流下一缕泪水。
夏饮血凝视他,眼神表达出的情感也非爱非恨,极是矛盾。
她仿佛在向他求救。
直到此刻,她才显出女人的脆弱一面。
以前她也显出过,是对夏文风。
夏文风是她的丈夫,在她心目中始终认定唯一待她好的男人。
她现在是不是也希望儿子可以待她好。
“你那句话,我记着。”
燕归来的声音让旁边非常熟悉他的挚友孟无情不禁震悚变色。
那是一种足以在不知不觉间击溃所有柔软情感的声音。
“你不配做我母亲,他不配做你父亲。”
“不配……”
“你不配,我也不需要。”
夏饮血脸色惨变,痴痴道:“所以你……你不认我?”
燕归来用那种可怕又可悲的声音说了一句可怜又可笑的话:“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认你。”
这是一句低三下四的话。
没有对母爱的渴求,没有对母亲的宽容。
只有陌生与空虚。
夏饮血怔住,半晌,笑道:“好,我需要,你认吧。”
燕归来竟也笑道:“嗯。”
夏饮血继续笑着:“我需要你以我儿子的身份,杀了这些人。”
燕归来道:“哪些人?”
夏饮血道:“欺负我的人。”
燕归来道:“这里有人欺负你么?”
夏饮血道:“当然有,每个臭男人都在欺负我。”
燕归来道:“我呢?”
他指了指孟无情:“他呢?”
又指了指许多人,许多甚至根本不认识他们的无名之辈:“他们呢?”
本已坚如铁石的夏饮血被他连续质问激得浑身发抖发软,神情恍惚,不知如何回答。
“这些人与你有什么怨仇?你几十年首次肯认我,便叫我染上毫无来由的血腥?”
夏饮血恍惚半晌,痴笑道:“好,不杀他们,然而今日终究要杀人见血,才可平复我日积月累的伤痛。”
燕归来目射寒芒,语气逼人道:“你放眼看看,今日归云山上,杀人与被杀的还少么?见到的血还少么?”
夏饮血置若罔闻,头垂下,声音逐渐低弱,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燕归来道:“我肯发自真心的唤你一声娘,只希望你满腹怨恨消散,从此不再杀戮。”
夏饮血陡然抬头,极其冷锐的目光直撞他眉睫,冻结了他的凛然,刺破了他的正气,惨叫似的大声道:“杀人偿命,他们放不过我的,我却决心不死在任何男人手里。”
人影闪过,在她迅急伸手掐住脖子的瞬间,一条人影扑到她面前,用力拉开她手臂。
那条人影竟是月牙先生,义无反顾的拉住她左臂,而她右臂是被燕归来抱紧。
“你们……”
夏饮血目瞪口呆,脸上内心,一切情感荡然无存。
不管怎么样,父亲和儿子都不让她死。
若在之前,她必定气急败坏,羞愤难当,此刻却空茫轻飘,不知不觉间两眼含泪。
直到泪水流下双颊,她才如梦初醒的明白自己又流泪了。
这么多年来,夏文风死后,她是第一次流泪。
有某种深切而温暖的情感在一点点充实她内心,润泽她脸庞。
但她猛地心一横,将这种情感赶出内心,拒之千里。
“你们不可能一辈子这样拉住我。”
她痴笑:“这样你们会非常累,我也会非常累,我们都已累了几十年,可否放过自己?”
月牙先生终于对女儿流露慈父的爱护之情:“吟雪,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夏饮血急声道:“这一路上,我杀了不少挡路的人,这些年来,各种原因所杀的人,我已算不清,难道这不是错?”
月牙先生绝望而痛苦的哑口无言。
燕归来先外公一步放弃,放开母亲的手,冷冷走到旁边,再不看他们。
他也是绝望而痛苦。
如果他们还承认江湖上存在公道,就不能获得暗中渴求太久的欢聚。
藕断丝连,即使母亲这一生没有照顾他多少,但看见母亲此时的绝境,自己也难免母子连心的感同身受那份空虚无力。
他虽不看他们,却决绝道:“我也杀了很多人,我以为他们都是该杀之人,可现在明白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去评断别人该不该杀?我这也是错,你想死,我们母子不妨一起死。”
月牙先生浑身震颤,瞬即恢复平静,前所未有的放松,朗声笑道:“我这辈子也不清白,反正你们的错,都是由我而起,我们三人不妨共赴幽冥。”
乔长老怒道:“你们想死,也得上天绝崖死,罪魁祸首是天绝崖,是天长老。”
王空突从车顶一跃而下,昂首道:“那么我也得死。”
本已旁观得茫然失措的孟无情惊道:“你干嘛来……”
王空笑道:“我便是新任松长老。”
孟无情如遭雷击,呆怔半晌,讷讷道:“你?松长老?”
王空道:“我早已受命在江湖各地暗查你与燕归来被冒名嫁祸之事。”
孟无情道:“在雄风附近,在西湖附近……原来你的出现并非偶然。”
王空点头:“你空有热血,却不知钱三爷并非死于翠角楼。”
他转向张元凤:“对么?”
张元凤沮丧道:“圣主是在别处秘密杀了钱三爷,再叫我将尸体运到杭州西湖畔的翠角楼,此意是为了把陆氏也嫁祸,让武林中人误认是陆氏在背后支持你们。”
孟无情冷冷道:“那何故又在那夜将钱三爷尸体投掷进我的石屋?”
张元凤道:“很难理解这一点么?我把尸体放在翠角楼,早就让老板伙计知道谁是凶手。他们替我风传消息,不久便已在杭州人尽皆知。还需顾虑消息扩散不到中原各处么?一切尽在把握,钱三爷的尸体大可另作巧妙之用。”
孟无情道:“然而你们此举实乃聪明自误,你们若不让楚捕头直接在我面前看见钱三爷尸体,他就不会看出端倪,进一步断定我与燕归来绝非真凶。楚捕头,我,加上王空,三方并行,共同努力,终究把圣主的真相都揭开,也击破了你的阴谋。”
张元凤诡笑道:“我们的确错估了楚虚空的眼力与智力。可你们也别太高兴,因为今天圣主不在这里,你们想想他在哪里?”
孟无情和王空对视一眼,都无比惊骇的想到一个地方。
张元凤知道他们想到的是什么地方,满意的笑道:“你们谁也不必急着在这里死,天绝崖上还得走一遭。”
这话后半截很多人已听不清,因为骤然逼近的兵马奔腾声完全将他声音盖过。
月牙先生沉下脸道:“那是本城郊外的守军?怎会出动?”
夏饮血冷冷道:“守军的将领叫陆兴,是沈东寻昔日施恩如山的后生,当然是来给那老家伙助力的。”
月牙先生正色道:“你既知道,为何不早些说出?”
夏饮血叹道:“我高估了自己,以为我大可顺利夺得宝典,在守军攻来以前溜之大吉。让你们和守军拼个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岂不美哉。”
月牙先生也不禁叹道:“从来贪心只误己误人。”
那边率军攻来的陆兴远远看见无数武林人聚集山腰大道,喝令行军停住,思忖道:“怎地这么多人都堵在道上?”
转念又想:“看来计划有变,沈将军的哨箭是后山发出,他与部下该是从后山行动,我们从山脚杀去,上下夹击,必获全胜。”
陡然厉声道:“弓弩手准备。”
数百弓弩手立刻整齐划一的摆好架势。
再厉声道:“对准道上那些人,连发三轮。”
数百弓弩手得令,纷纷拉弦发箭,连发三轮,上千锐箭呼啸凌空,如三团乌云迅猛罩向山腰大道人群集聚的那一段。
XXX
本就狭窄崎岖的山路,令人难展拳脚,现在上千人挤成一团恶斗,刀来剑往更是不自如,纵使训练精良个个剽悍的士兵,在此情境下动武也左支右绌。
而丐帮子弟虽不如士兵纪律严明、战阵有素,但现在占据地利,正可大用奇奇怪怪的招术,迫得士兵们只退无进。
道路一面是笔直如削的峭壁,一面乱石嶙峋,灌木丛生,下脚非常困难,几乎步步凶险。
众军只得护卫沈东寻一退再退,突听后面水声震天,竟已退到一片急流飞瀑前,再也休想挪身半寸。
沈东寻毛骨悚然,冷汗淋漓,重重的唉叹道:“不料我纵横一世,在朝为将,战功显赫,在野开宗,威凛江湖,到头来却是如此悲惨下场。”
他那数百精兵已死伤过半,丐帮子弟虽死伤更多,怎奈阴山老怪毫发无损,面露神采,好像越打越兴奋,越杀越强劲。
现在不需丐帮子弟一拥而上,单是阴山老怪挥手鞭击,已足以在人数大减又体力耗竭的残兵中轻松取他性命。
阴山老怪阴沉沉的笑道:“你们可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片瀑布高达数十丈,中间很多锐石突出,水势猛烈,即使沈东寻功力复原,跳下去也必死无疑。
沈东寻咬牙道:“军伍之人,要死就死在战场,绝不作丧家之犬,死在逃命途中。”
阴山老怪赞许道:“有志气,所以你已坦然受死?”
沈东寻道:“你别啰嗦,上来做最后一搏。”
他让士兵们闪开,自己昂然走到前面。
阴山老怪道:“你功力恢复了?竟敢直接与我叫战?”
沈东寻拿过旁边一名士兵的利剑,沉声道:“你们跟随我这么多年,相互亲信,此刻要拼死在这里,委不委屈?甘不甘心?怕不怕?”
众军掷地有声的呼道:“不委屈,但甘心,也不怕。”
沈东寻满意道:“我的兵,不愧是天下第一的豪壮英勇。”
他全力挥剑,带头冲向阴山老怪。
银鞭呼啸,纵横席卷,沈东寻立刻被击倒,眼看着士兵们在闪烁寒光的鞭影中鲜血四溅的摔飞,有的直接摔下瀑布。
但始终没有一人发出哀求与惨呼。
很快只剩沈东寻还在微微喘息。
阴山老怪的银鞭反转,已缠紧他的脖子:“有何话说?”
沈东寻冷笑,脸已紫胀,吃力的嘶声道:“念在我们同门一场……”
阴山老怪也冷笑:“当你的兵都死光时,你就露出怯懦的本性,开始求饶。”
沈东寻依然冷笑:“我不是求饶,我是说我们同门一场,尔虞我诈了这么多年,恶事做尽,早已罪孽深重,现在我算得了我的报应,你的报应绝对也已不远。”
阴山老怪心中难免震动,眼中涌出怒意,冷笑变成狞笑:“好,我等着我的报应,你在阴间好好等我下去陪你。”
长鞭猛勒,竟把沈东寻倔强伸直的脖子勒断,沈东寻的头颅落下,被阴山老怪顺手抓住头发。
XXX
日影西斜,天色更暗。
三团密密实实的飞箭交集成极大一片,遮空蔽日向众武林人所聚处急袭而下。
劲风呼啸,震悚人心,多数武功本就平庸的人已面如土色,战栗不止。
燕归来对孟无情道:“不管之前死了多少人,以后还要死多少人,至少现在不能再死人了。”
孟无情毅然点头:“轮到我显一显身手。”
燕归来笑道:“已很久未欣赏你的黑闪电,现在终于再有眼福。”
孟无情握刀在手,飞身跃起,双脚连环在一辆马车顶篷借力,伟岸修长的身躯跃得更高。
下面众人只见他瞬即被黑压压的箭雨吞噬,但瞬即箭雨从中豁开缺口,分成两道射偏。
那缺口忽隐忽现,当整片箭雨分岔尽尾,人们才惊艳的看见黑闪电。
先是炫目,再是柔和,最后像一句风雅唯美的诗幽幽消逝在遥远天际。
每个人都看得无比陶醉,难以置信这旖旎而宁谧的刀法是真的由血肉之躯施展出。
孟无情翩然落下,伫立在那辆马车顶篷,身子映衬夕阳,梦幻又圣洁。
燕归来暗自惊佩:自己这个朋友的刀法,其实早已胜过他不少。
陆兴及数千士兵也看得目瞪口呆,如深陷迷梦,半晌才很不自在的回过神来。
三轮箭雨,上千支锐箭,都射偏了,这是他军伍生涯里非常严重的一次失败。
他勃然怒发:“点火。”
身边副将糊涂道:“什么?”
陆兴转身狠狠踹他一脚,叱道:“放火箭。”
数百弩手立刻拿出配制火器的特殊箭头改装完备,弓弦拉满。
陆兴冷声道:“我就不信那人可以连这种火箭也挡得开,沾身即炸,不是好玩的。”
令旗举高挥下,阵阵箭声簌簌而去,比先前三轮普通箭矢更劲急,角度也更低。
孟无情脸色一沉,拔身直射,也像一支离弦箭,劲急的射向那片特制火箭。
他立刻看清那些箭非同一般,刀锋过处,触及一支火箭,立刻砰然炸裂,强大的冲击力把他震翻,重重跌地。
燕归来见状惊异,正要挥刀上去相助,却发现他立刻又腾身凌空,刀锋连续劈削,无数道肉眼可见的黑色刀芒锐利的呼啸着与那些火箭乱成一团的撞击。
一时间空中炸裂声震耳欲聋,烈火浓烟翻滚不息。
良久,两边人都震住良久,直到声音沉寂,烟火式微,才发现孟无情摔在地上毫不动弹。
燕归来飞扑过去。
孟无情浑身黑黢黢的,又半晌才在燕归来眼前动了一下。
燕归来急道:“怎样?”
孟无情亲切的和他对视,微笑道:“没事,只是被烟火熏黑了些。”
燕归来失笑道:“你不仅被熏黑,还晕了过去。”
孟无情纠正道:“我可没晕,只是有点迷糊,而且突然很累,索性旁若无人的躺一会儿。”
燕归来道:“你是索性了,我却吓坏了。”
孟无情跳起来,抹把脸,摇摇头道:“改天你吓我一次就是。”
燕归来哭笑不得:“好,我记着。”
他们并肩执刀站在路口正对陆兴的浩荡军马。
陆兴顿被他们的豪迈正气吓住。
旁边副将战战兢兢的问:“将军,天黑了,我们到底是进攻还是撤回?”
所有部下当然都希望撤回,孟无情的两次出手震得他们心寒胆裂。
陆兴咬牙道:“沈将军对我恩重如山,今日我怎能辜负他的期望?箭阵既是无功,那我们就用人阵。”
部下们听得险些惊呼。
陆兴看出部下们的胆怯瑟缩,怒道:“谁敢临阵脱逃,我现在就宰了他!”
部下们只觉苦不堪言。
陆兴在马背上昂然举剑,一马当先开始前行,但他的胆也在微微发颤,不敢催马太急。
将军走在最前,部下们再怕也不好意思做逃兵,数千人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无比压抑的走一步看三步。
燕归来道:“你把他们都吓成了一群怂蛋,半点斗志也没有。”
孟无情叹道:“看他们这样勉强自己,真是比地上的蝼蚁还可怜巴巴。”
燕归来道:“可惜带头的将军顽固不化,不见棺材不掉泪。”
孟无情郑重道:“此刻若有台阶给他下,你说他下不下?”
燕归来皱眉道:“莫非你有台阶?”
孟无情摇头:“你有么?”
燕归来苦笑:“有的话,咱俩还用得着站在这里?”
他们此刻随便动一下,都会让那支毛毛虫般迟缓蠕动的队伍惊悚的停顿一下。
可他们除了嘴巴在动,其他部位都坚如铁石,稳如泰山,不仅气势凌人,甚至气象万千。
他们在别人眼中彻底化作天地,化作自然,化作山川与日月,化作一种坚不可摧的承诺。
他们是对整个江湖承诺,他们敢于实践责任,义无反顾的以自己血肉之躯、精魂之刀为后面那么多人抵挡任何攻击。
只因他们都已受够流血死亡。
月牙先生目注他们,目含深情,既是赞佩,又是震慑。
两个年轻人的形象实在让他这种尽力掩盖阴暗秘密达数十年的老人家无地自容的汗颜。
他们雄赳赳,铁铮铮,不必言词争辩,清白自回其身。
所有人都不再视他们为刀魔。
所有人都热血沸腾的甘愿称他们为刀神。
包括张元凤与夏饮血。
直到此刻,张元凤才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直到此刻,夏饮血才算明白自己的仇恨是多么卑微,毫无意义,自己的儿子早该是她尽力维护的珍宝。
没有人逃走,没有人想在这般神圣而壮烈的时刻羞愧于内心深处共鸣他们的承诺。
真正的承诺,是灵魂的默契。
月牙先生走出第一步。
走到第三步时,所有人都开始毅然举步相随。
所有人都朝他们走去,要做他们坚不可摧的后盾。
他们走得不急,却比陆兴的队伍更快,更具斗志和气势。
两边走到距离不过十丈时,一人奔出,挡在中间。
是武林人这边奔出。
但他的身份源自公门,与陆兴那边本是一系。
现任京城首捕楚虚空。
他面向陆兴的坐骑,高举一物,金辉耀目,肃然厉声道:“此乃先帝赐予我师傅乔寒的金牌,见牌如临圣驾,如过此牌,便是欺君罔上。”
陆兴震骇,众军惶恐,都是冷汗顿湿衣甲,再不敢动分毫。
陆兴瞪着金牌,僵木半晌,突然颓丧的滚鞍下马,拜服在地,身后众军也纷纷跪倒。
孟无情轻声对燕归来笑道:“命运瞬息万变,想不到真有台阶及时出现。”
燕归来面露欣慰,暗自松了口气。
傲立威严的楚虚空,收起金牌,目如朗星,纵观军队,一字字有力的道:“沈东寻已撤职退伍,不受朝廷俸禄,不是你的长司,你却顾念旧情,动用本朝辛苦培养的士兵,臂助沈东寻满足一己之私。沈东寻奸猾阴险,野心甚大,贪得无厌,早已是圣上的眼中钉。你们今日鲁莽,险些铸成大错,沦为反贼。”
众军黯然。
陆兴是以剿杀反贼的名义施发号令,岂料自己才是反贼行径。
楚虚空又道:“幸得燕孟两位及时出手,挡开你属下弩手两次猛攻,未致流血死亡,你若还有理智,应该感激他们。”
陆兴垂首恭声道:“是,多谢两位英雄。”
楚虚空道:“但你心中必然仍在想着沈东寻,昔日他待你不薄,又与你父亲有很大交情,父子都欠了他许多。”
陆兴唉叹道:“若无沈将军的恩义,非但我父亲难功成名就,我也不会有今天统帅一军的资格。”
楚虚空道:“现在把你阻碍于此,你是否心有不甘,觉得愧对沈东寻?”
陆兴道:“我对沈将军如对父亲之孝,可惜自古忠孝不两全,我个人当还罢了,但数千将士跟随在后,我不能辱没圣上的厚待。”
楚虚空道:“的确,相比沈东寻,圣上是待你更厚,此城乃战略要冲,你年纪轻轻,便着你驻守,你若不三心二意,为奸徒利用,日后必将前途无量。”
陆兴振奋道:“希望圣上再给卑职一次机会。”
楚虚空冷冷道:“强调那句话,见金牌如临圣驾。我的吩咐便是圣谕,你信服么?”
陆兴赶忙磕头道:“卑职但凭吩咐,尽心全力而为。”
楚虚空道:“好,你们起来。”
陆兴缓慢站起,身后众军也陆续站起。
有将功折罪的机会,他们顿感如释重负。
楚虚空正色道:“你们此来,并非没有益处,今天归云山上血雨腥风一阵,留下死伤无数,你们帮助治疗伤者,安置死者,还山林一片清净。”
他突又厉声道:“江湖恩恩怨怨,纷繁复杂,我知道此时有人心怀不甘,你们好生留意,若发现谁在山上残害他人,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一律罪同忤逆,擒获投放狱中。”
陆兴道:“卑职领命。”
但他疑虑并未尽消,很怕在山上突遇沈东寻,却不便向楚虚空开口。
他只得暗中叮嘱一些亲信部将,秘密探查沈东寻下楼,寻到后尽量协助其从归云山全身而退。
沈东寻之前是在后山发出哨箭,他就让那些亲信直接赶去后山。
楚虚空当然也明白他有此一举,沈东寻之前令人所发哨箭,并未瞒过山上的乔楚师徒。
楚虚空对他此举不阻止,纯是因为沈东寻背后关系牵涉太大太复杂,既然今天沈东寻没有造成多么严重的祸端,姑且由他给一个台阶下。
沈东寻背后势力,是乔楚师徒长期的宿敌,绝不能在这里打草惊蛇。
燕归来孟无情看着楚虚空转身走来,三人默契的相视一笑,笑中已含深挚的友情。
人间这些正道的情感,可柔可刚,足以包容一切,暖化一切,溶解一切,战胜一切。
但阴谋诡计永远会有,腥风血雨也会有,因为光芒下总隐藏黑暗,再美丽温柔大气的情感,也有照拂不到之处。
美好与苦难同在,就像他们此时友情之外,仍是尸横遍野,血色迷离,不少人沉陷在凄凉绝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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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张元凤说了最后一句:“既然圣主在那个地方,你是他的伙伴,不妨我们同去。”
张元凤深知自己做下这么多恶事,那个地方是非去不可了。
他目睹燕归来孟无情的伟岸身影,已刻骨铭心的觉得自己无耻又卑微。
他败得心服口服,又幸灾乐祸似的很想看一下圣主和他们交战,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不再只期望他们败,无论哪方败,都对他一个旁观者没有意义。
他终于明白,人生中最愉快的事,莫过于做个清醒的旁观者。
如果当初他也是旁观者的心思,不参与圣主的阴谋诡计,今天他不至如此羞耻狼狈。
他们也要夏饮血一起去那个地方,夏饮血比张元凤答应得更痛快,因为在他们开口的同时,她便已显示主动。
乔楚师徒却不能随同前往,银鱼大师也无意同行。
孟无情本来急着先追寻丫头,可月牙先生很快消解了他的担忧。
月牙先生的原话是:“圣主去那个地方,必然出动全部实力,如今的陆府绝对是空寂无人。”
丫头此次绝对是想回家,现在没有比陆府更安全的地方。
其实此处的危险解开后,所有的危险都随着圣主集中到那个地方。
但陆府虽不再危险,却终归是丫头最伤心处。
孟无情忍不住在内心劝告自己,丫头非常坚强,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坚强,她不会轻生。
她只是突然非常厌倦,要一个人独处,他应该给她足够的独处空间。
他若执意追寻,反而给她更多压力,促使她崩溃之下做出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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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人人计议已定,乔长老王空月牙先生燕归来孟无情夏饮血张元凤在三日后启行,朝那个江湖上最神秘之地进发。
还有一人在潜伏紧随,那便是顽皮至极古灵精怪的封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