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彬回府后当夜就发起热来，急得周夫人又抹了一回泪，心里恨死了方清音。
七日后，太极殿中大朝会。
六部大臣分别禀奏完需要皇帝圣断的事，内阁大学士章毓之自队列中站出来。
“陛下，今年秋闱的考卷臣等已经批阅完毕，这三份是臣与李大人、周大人商议后一致选出的最优秀的答卷，请陛下过目。”
章毓之是今科秋闱的主考官，进士名次他与两位副考官商议便能决定，但前三甲的名次还得皇帝决定。
章毓之躬身呈上了考卷，皇帝的近侍曲公公忙接过呈给了皇帝。
“爱卿以为这三人当点谁做状元？”
皇帝粗略看完三位考生写的条陈，抬头问章毓之。
“回陛下，臣以为周大人的次子周文彬的条陈最鞭辟入里，可做今科状元。”
章毓之说完，皇帝又低头去看了眼考卷上的姓名，将周文彬的挑了出来，仔细读起来。
还不待皇帝说话，周侍郎匆匆站了出来。
“陛下，犬子才学有限，做状元恐无法服众。臣以为钱塘学子刘明理的文章写的也极好，他更有状元之才。”
“周爱卿不必如此过谦，举贤不避亲，令郎确有才华，这文章写得极好，当得状元之名。”
皇帝抬头瞄了他一眼，脸上漾起笑意，颇为温和地说。
“谢陛下抬爱。不过那刘明理是寒门学子，臣以为点他做状元更能彰显陛下广纳贤才之心。”
周侍郎躬身推辞，他的儿子已入前三甲，是不是状元根本没什么影响，不是状元反倒能少招些嫉恨。
何况他是今年的考官之一，如果自己的儿子做了状元，难保背后不会有人嚼舌根，说是他给儿子走了后门。
皇帝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拿起刘明理的文章看起来。
“难得周爱卿一心为公，思虑周全。这刘明理的文章确实也写得不错，字也写得好，就让他做状元吧！朕听闻周爱卿这位二公子生的俊美无双，就点为探花吧！”
皇帝金口一开，前三甲的名次就确定下来了，周侍郎伏地跪谢后退回了队列。
皇帝又问了一下礼部操办千秋诞的事，就宣布退朝了。
众大臣恭送皇帝离开后就起身往殿外走去，周侍郎身边不时有同僚过来跟他道喜，他笑呵呵地应了，温和谦逊地与众人闲聊着往宫门走去。
金榜的名次很快就张贴在了贡院门前，这里早就聚满了来看榜的学子。
周文彬已经从父亲口中得知自己入了前三甲，本不想再去看红榜，周侍郎却要求他必须去，并叮嘱他这段时日多出去跟同窗交际联络一下感情，日后行走官场也更方便。
他要出门时才想起好多日都没见过琴心了。
他正要唤人去找，恰逢不放心他的周夫人过来亲自为他操办出门的一应事务。
“母亲，琴心呢？儿子这几日都不曾见过她，莫非她也染疾了？”
周文彬扶着母亲的手在桌边坐下，略带关切地问。
“琴心离府了，上次你晕倒后，她自觉无颜再留在府里便向我请辞了。
她本就不是我周府的婢女，她要走我也没有留人的道理，给了她一点盘缠就让她走了。”
周夫人轻描淡写地搪塞了几句，转而握紧了儿子的手。
“你别再惦记这些事了，再穿件披风吧，这几日是一日比一日凉了，出去别再染了风寒。”
周文彬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但也没再说什么。
周夫人吩咐婢女取来披风，给周文彬的马车多加了软垫，备上了暖炉和热水，又让他带上了书童和一名小厮才送他出府。
他坐着马车悠悠地往贡院而去。
这几日他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想方清音，现在连琴心也走了，他与她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没有了。
马车抵达贡院时，这里已经聚了一大群人，各家的马车也停了不少。
周家的马车只能停在稍远处，周文彬掀开帘步下马车。
书童陪着他往众人聚集的红榜处走去，刚走近一些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纷纷过来给他道喜。
周文彬谦逊地谢过，与同窗们寒暄了几句。
今科榜眼谢行远也是他太学的同窗，是山西节度使家的三公子，不过他出身武将家庭，在太学时与周文彬这种文臣子弟来往并不多。
周文彬向上榜的众人一一道喜，最后才被人拉去给他引见了状元郎刘明理。
刘明理穿着颜色黯淡的蓝色长袍，蓝色的棉布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而且这袍子看着有些单薄，跟周文彬这些华服公子们一看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不过他现在中了状元，之后肯定会拜官，这些出身世家的公子们也不敢瞧不起他，聊天时把他也拉上了。
周文彬本就不介意这些门第高低，走过去客气地跟他见了礼道了恭喜。
那帮拉着刘明理的公子哥们本来就在商量去酒楼摆席庆祝的事，见前三甲都到齐了，便招呼着他们一起去。
谢行远也是个洒脱慷慨的性子，一边招呼着大家同去，一边拍着胸脯说今日他请客做东，就去望月楼。
一群人说笑着纷纷登上了马车，往望月楼而去。
周文彬留意着刘明理，特意放慢步子走在他身旁，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两人在车上闲聊了几句，周文彬就对刘明理颇有好感了。
他虽然出身寒门，但开朗自信，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言谈间也是胸有丘壑，志向高远之人。
两人相谈甚欢，待马车停下，便相携着并肩迈入了望月楼。
谢行远包下了楼上相邻的几间雅间，命伙计将中间的隔门全部打开，就成了一间非常开阔的房间。
周文彬步入门内，忽然有点恍惚。
三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见过方清音一面。
那是他们时隔三年初次相见，清音当时还柔柔地唤他长明哥哥。
刘明理察觉到他的失神，见有人来跟他们打招呼了，便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周文彬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与众人见了礼，便与刘明理一起落座了。
谢行远与周文彬虽然同为世家子弟，但他的性子却与周文彬完全相反。
他骨子里爱玩，又有些叛逆，他父亲远在山西也管不着他。
他的两个哥哥都走了从军的路子，他不愿意去军营受苦，便说自己要走科举的路子。
他父亲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留在汴京迟早会变成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但奈何他有老夫人护着，他父亲无诏不得回京，也没空来抓他，只有随他去了。
谢行远虽然爱玩，人却是聪明的，今日放榜后他便立刻给他父亲送了信去炫耀，现在更是一身轻松只想痛痛快快吃好玩好大醉一场。
命伙计上了各种吃食，他唤了自己的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他。
“喏，以我的名义去教坊司请几个琴师舞姬来助兴，若是教坊司的请不来，就去平康坊。”
小厮退下后，他招呼众人喝酒，席间玩起了飞花令。
酒席过半，谢府小厮领着一个头戴帷帽，身穿桃粉色衣裙的女子进来了。
“奴家红袖，是教坊司的琴师，见过各位公子。教坊司正在为陛下的千秋诞排练节目，宋大人听闻谢公子相邀，特命奴家前来为各位公子抚琴助兴，贺各位公子金榜题名。”
谢行远见只来了一人，心中本有些不满，但听了红袖的解释，还是客气地吩咐伙计在角落里给她置了一个锦凳。
红袖福身向众人盈盈施了一礼，她端坐在锦凳上半抱着琵琶悠悠弹起来。
屋内的谈笑声本就因她的到来减弱了一些，现在琴音一起，众人更是安静下来。
红袖一边拨动琴弦，一边隔着帷帽的轻纱悄悄打量着众人。
席间共有二十二人，只坐于次席的公子一身布衣，其余人皆是锦衣华服。
请她来的那位谢公子坐于上首，长得颇为英气，坐在那布衣公子身旁的公子则很是温润俊美。
红袖的目光扫过众人后忍不住又落回了周文彬身上，就见他神色恍惚地望着自己，似乎听得格外入迷。
红袖心中一喜，将一首琵琶行弹得越发婉转缠绵起来。
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十五岁时订过一门亲因男方早逝而作罢，今年初好不容易又议了一门亲要远嫁扬州，结果男方还没来下聘就遭了水灾全家丧命。
她当时又心急又庆幸这婚事还没议定就出了事，不然她连丧两名未婚夫怕是要被冠上克夫之名了。
比起去御前献艺，她眼下更想找个如意郎君将自己嫁出去，所以听闻谢公子相邀，她便主动请缨来了这宴会。
她的年纪在未嫁女子中已经算大龄了，而今日席间都是年轻才子，万一有人看上了她岂不是一桩美事？
周文彬听到这琵琶琴音时就又忆起他十五岁时在方府曾听过方清音弹奏琵琶，也听到了琵琶圣手杜娘子辞别方府时说方清音已有青出于蓝之势，她没什么可以再教的了。
那日他听到的半首琴曲正是琵琶行。
“长明，你在发什么呆？莫不是看上这位抚琴的红袖姑娘了？”
谢行远饮了不少酒，一回头见周文彬正望着红袖发呆，大喇喇地喊起来，声音颇为洪亮。
红袖顿时羞得弹错了一个音节，周文彬回过神来，望向谢行远，淡淡回了一句：
“谢公子，你喝醉了，休要胡说。在下只是欣赏红袖姑娘的琴艺，一时听入迷了。”
谢行远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端起酒杯又敬了众人一杯。
周文彬因还在服药，开席时就向众人解释了，今日一直是以茶代酒，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茶盏后他再未看红袖一眼。
红袖听到周文彬出言否认，有些失落，但很快她又安慰自己，他或许是当着众人的面才否认的，他刚才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心仪之人。
红袖出身寒门，之前家中为她择定的亲事都是略有薄产的平民百姓。
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做不了高门大户的正房娘子，但若周文彬心仪她愿意娶她回去做个侧室，她也是愿意的。
她被周文彬牵动着心弦，患得患失地脑补出一部大戏，弹琵琶的技艺也受到了影响，渐渐就失去了她应有的水准。
谢行远本不算精通音律之人，只是世家子弟从小听得多了，他已经是半醉半醒的状态，也听出红袖的曲子越弹越乱，听得他心中不耐，“啪”地一掌拍在桌上。
“来人，红袖姑娘累了，送她回去吧！”
红袖这才惊觉自己是遭人嫌弃了，她羞愧万分，起身行了礼，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周文彬，见他一脸淡然并不曾看自己一眼，掩面匆匆退了下去。
琴师走了，众人见谢行远已是双颊通红，醉眼朦胧，又坐了一会儿便纷纷向他辞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