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黄蛉子薄性寡义赚花红,赵老爷汲汲趋赴古脂斋
首先出现在大殿门口的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厮。他身上已湿了大片,背着个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袱,正小心地伸长手臂,尽量保持距离地提拎着三副棕片蓑衣和青箬斗笠。蓑衣和斗笠都已湿透了,正往地上沥着水,想来是刚在庙门口脱下的。跟在小厮身后的是个年近五旬,大鼻子、小眼睛、面皮油汪汪的富态男人。他空着两手,无背无驼,穿一套赭色布袍,鞋袜、裤袍湿了大半截。由于小厮挡在面前,从富态男人的角度瞧不见大殿里的情形。
小厮抬眼一瞧,脱口道:“啊?已经有人啦。”说罢,就想迈步进来。
“慢!”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从富态男人的身后响起。同时,随着一串铃声,一名模样精悍、身材墩实、颌下留有黑色短须的汉子从后面快步抢出,跃过二人,窜到了最前面。那汉子一身绿衣短打,且掳起袖子,高挽裤脚,露出膀子和小腿上长密黑亮的汗毛。被雨水浸湿的汗毛贴服在虬结的肌肉上,远远望去如同贴身穿着的黑色衣裤。那名汉子同小厮一样,也背着个油布包袱。他的腰间还缠着一条极粗的铁链,铁链两头连着两只碗口大小的、黄铜打造的铃铛,正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发出‘叮叮呤呤’的声响。当那名汉子出现在大殿门口时,殿内四个人的八道目光全部落在了他身上。他则聚起一双利目,缓慢扫视过四人后,又将目光转回至黄、韩二人身上停留了一刻。这时候,富态男人从后面探出脑袋,往殿内窥看了一下。当他瞧见里面的四人不是提刀就是带剑,不知是干什么的,总之不似寻常百姓时,目中显露出几分惧意。
富态男人从小厮身侧挤到那名汉子身边,试探问道:“严师傅,你看……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避雨?”
听起来,严师傅八成是路上负责护卫的打手。
不等严师傅回答,殿内的向贤已哈哈笑道:“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几位不必担心,进来一起避雨吧。”
他结合自身情况考虑,当然希望周围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他安稳脱身的机会也越大。
严师傅冷笑一声,道:“扬州四霸之一的‘渔鹰’余大海恐怕都不敢说自己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他手下的‘向二爷’敢这么说吗?”
看来,他识得向贤,也知道向贤的身份。
向贤尴尬地笑了笑,道:“这真是怪了。怎的朋友识得我,我却不识得朋友?”
严师傅道:“几年前我路过扬州,到余大海的赌场里玩过几手,那时正好是你在看场子。我赌得虽大,但去的次数少,你不识得我不足为奇。”
向贤的眼珠转了几转,道:“这么说,朋友是信不过我喽?”
严师傅打了个哈哈,道:“我收了别人的钱财,自然要替别人多加些小心。”
向贤一扬手,道:“信不过我没关系,这里还有一位捕快大人呢。”言下之意,就算他是混黑道的,也不会在公人的眼皮底下犯事。
黄芩身上穿的并非捕快的吏服,因此不可能因为衣着打扮被识破身份,那便只能是向贤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大闹‘财星堵坊’的高邮捕快了。由此想来,兴许黄芩刚露面时,向贤就认出了,之所以佯装不知,恐怕一方面因为宫小姐利剑相向,令他无暇他顾,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知道黄芩和他不是一路人,不会帮他,挑明了也没甚好处。
宫小姐听了,瞪了韩若壁一眼,转而又怒斥向贤道:“好哇!原来你和这捕快早就相识,是一伙儿的!你老实交待,前面说的‘写退婚书’一事,是不是联合起来诓骗我的?!”她以为向贤口中的‘捕快大人’是韩若壁。
韩若壁听言只是窃笑不语。
严师傅先不声不响地瞥了一眼韩若壁,转而又把目光锁定在了黄芩的身上。很明显,他和宫小姐的看法不同。只因他外表粗鲁,却心细如发,瞧出韩若壁带的是宝剑,而黄芩带的才是捕快惯用的铁尺。
“错了错了。”向贤先连连摆手,又指向黄芩,解释道:“我说的捕快大人是这一位。至于那位公子,确是和我素不相识。”紧接着,他又苦笑道:“而且,这位捕快大人和我绝不可能是一伙儿的。他曾为着一桩案子也跑到余爷的地头上大闹过一场,所以我才识得。”说罢,他又问黄芩道:“黄捕头,你说是不是?”
宫小姐将信将疑地瞧向黄芩。黄芩则连看都不看向贤一眼,对问话完全不予理会。看他如此反应,宫小姐倒是有些相信了。
拿眼睛巡了黄芩几回,严师傅‘哈’了一声,道:“捕快又怎样?欺负百姓是拿手的,捉几个蟊贼可能还行,真要遇上什么大匪巨寇,只怕溜得比老鼠见了猫还要快吧。”
黄芩白他一眼,淡淡道:“第一,我是高邮州的捕快,不管扬州府的事。第二,天下汹汹,盗贼蜂起,这种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管不好的事,你指望一个小小的捕快摆平,那恐怕是白日做梦了。第三,你也不是什么奉公守法的良民,最好收敛些,否则哪天一个不小心犯到我手里,就不得安生了。”
严师傅先是心头一惊,感觉这个公人说话实在与众不同,继而有些恼怒,但还不至于发作。
富态男人见有公人在场心下稍安,于是道:“有官家的人总是放心一些。”说着,他轻轻推了一把小厮,示意他可以往里面去了。这时,严师傅却道:“赵老爷,我们还是去偏殿吧。”
赵老爷犹豫道:“有这个必要吗?”
严师傅警惕地扫视着大殿里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三男一女,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稳妥起见,还是和外人保持些距离的好。”说着话,他已转身准备离开。赵老爷和小厮显然有些不情愿,毕竟大殿宽敞通风,偏殿狭小憋闷,是以仍在原地踌躇。
见状,黄芩哂笑一声,道:“取人首级如同砍菜切瓜的‘黄蛉子’,居然不敢与外人共处一室?真真天大的笑话!”
严师傅猛然回头,目光如两道利箭般直射向黄芩。
一直没有开腔的韩若壁冲严师傅挑起眉毛,友好地笑了笑,道:“‘人未到铃先到,铃未消魂已销’。阁下想必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黄蛉子’严大有吧?”
严师傅回过身来,轻轻拨 弄了一下腰间的黄铜铃,没有立刻作答。
赵老爷连忙向严师傅靠了过去,小声道:“严师傅,原来他们都知道你啊。你的名气这么大。”同时,他暗自窃喜:这一趟可算是请对了人。也因此,他对严师傅的话更为看重了些,转头吩咐小厮道:“之后这一路,咱们凡事都要听严师傅的安排,你快去偏殿准备一下,我和他随后就到。”小厮依命去了。
到这时候,严师傅才皮笑肉不笑道:“在下确是严大有,但说‘鼎鼎大名’可是不敢当,好汉抬举了。”
韩若壁笑道:“哪里哪里,你可是名噪一时的大人物。想当年,你以一已之力歼灭将军山上‘六将军’之事,只要是江湖上跑的,想不知道都难。”
严大有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没过一会儿,小厮已奔了回来,一脸愁苦道:“老爷,偏殿漏雨。”
赵老爷无奈地望向严大有,道:“这可怎么办?严师傅,要不咱们还是回去门口的雨檐下避雨吧?”
严大有犹豫了一瞬,道:“不用了,既来之则安之,记得打起精神,随时保持警惕。”
而后,他先进去大殿里巡了一圈,最后选定了靠近门边,又离另四人较远的一块地方,招呼赵老爷和小厮过去了。小厮将蓑衣、斗笠放置一边,又在地上铺了一方大巾帕,方便赵老爷落座。他则卸下背上的包袱抱在怀中,就近找了片干爽些的地面坐下了。
赵老爷在巾帕上落坐后,又往边上挪了挪,招呼严大有道:“严师傅,你也过来歇息歇息。”严大有过去放下包袱,大剌剌地坐下了。
好长一段时间,大殿里的众人或坐或站,各自歇息,各想各的心思,除了外面传来的雨声、雷声,再无其他声响。赵老爷和小厮许是累坏了,斜依着土墙打起盹来。严大有则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时常以警示的目光瞧看不远处的四人,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冷不丁地,韩若壁轻轻 “嘶--”了一声,装出一脸糊涂相,道:“严英雄,其实在下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严大有无意同他攀谈,道:“既然不知当不当问,就别问了。”
韩若壁浑不在意,自顾自道:“只是这个问题,却不是我一个人想知道,江湖上还有不少朋友也都好奇得很呐。不知道严英雄武功绝顶,身强力壮,好威武一条大汉,却为何得了个小虫儿的绰号。”
原来,性喜玩虫之人都知道,有一种鸣虫就叫‘黄蛉子’。它全身泛绿,叫声响亮如铜铃,且十分好斗,不便与同类或异类的小虫混养。而严大有喜穿绿衣,腰间常挂铜铃,只要人一动,铃就响,宛如‘黄蛉子’的叫声,并且他为人贪财好斗,常拿江湖好汉的性命去换富户老财的花红,因此得名。
韩若壁分明是明知故问。
严大有岂会听不出他的意思?面上一寒,忍不住厉笑一声,道:“‘黄蛉子’虽是小虫儿,却也是虫中之王。”
韩若壁忽地走上前来。严大有怕他有甚异动,当即也跟着站立起身,与之相对。
韩若壁好像打量什么特别的物品一般瞧了他好一会儿,装模作样道:“说起来,‘黄蛉子’是一种蛐蛐儿,还真有虫王这么一说,你倒不算信口开河。”
严大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应声。
韩若壁又仔细地盯着他的脸庞瞧,佯作赞赏之色,道:“我瞧严英雄生就一副八字眉,八字眼,眉毛粗散,眼大仁小,两边嘴角又下垂成了一个‘八’字,合起来确是有几分‘败相’,莫不是传说中的‘八败虫王’?”
拿刀带剑行走江湖之人,最忌讳听到这个‘败’字, 严大有哪受得了这般讥讽调笑,‘腾’地跃前一步,怒道:“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嘻嘻笑道:“我这是在夸你呀。你可能不知道,这‘八败虫王’最是善斗,出牙快,下口重,和别的蛐蛐儿斗时,常常一口咬死对方,简直虫无二口,了不得呀了不得。”说到后来,他越发口沫横飞、得意忘形,好似真的在说蛐蛐经一样,看起来极为投入。
宫小姐从旁闻听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黄芩插嘴道:“据说他也是铃快手重,靠着‘真才实料’,才能踏着众多江湖同辈的尸体脱颖而出的。这个外号,取得还真是恰当。”
韩若壁在笑,笑得很亲切,暗里却透着股子冷厉。黄芩没有笑,面上尽是轻蔑之色。
可见,对于‘黄蛉子’,韩若壁极是不耻,黄芩也十分不屑。
严大有怒视黄芩,道:“我是杀过不少江湖同辈,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官府悬赏花红要他们的命,我提了他们的脑袋去领银子,难道错了吗?如果错了,错的是官府,不是我。”
“官府悬赏花红?”韩若壁皱眉‘咦’了声,道:“我没听错吧?严英雄不是向来以赚取那些富商巨贾私底下的‘暗花’而闻名于江湖的吗?”
严大有的一双手不经意地按在了腰间的铜铃上。他狞笑几声,道:“‘暗花’怎么啦?我是喜欢接‘暗花’,谁叫它们价钱好呢?豺狗吃瘟鸡,老虎吃绵羊,江湖上本就凭本事吃饭,至于那些家伙是犯了公法还是侵了私利,关我鸟事?只要能拿他们的脑袋换真金白银就行。这些年来,死在我手底下的江湖人都是些悍匪强贼,个顶个的厉害,我猎杀他们全凭本事,理直气壮,怕过谁来?”
单独一人坐在香案边的宫小姐说道:“不管得的是‘明花’,还是‘暗花’,砍的总是强盗、恶人的脑袋,又有什么不好?”
黄芩看向她那里,道:“表面上看起来,确是没什么不好,有时候你甚至还可以称他一声‘大侠’。但若是仔细想想,恐怕就很有问题了。一来,富商巨贾放出来的‘暗花’,要的其实都是他们仇家的脑袋。他们的仇家,确有一些是盗匪强梁,但更多的是商场上的眼中钉、官府中的绊脚石。一心赚‘暗花’的,赚着赚着难免就成了他们的刺客、打手。这样的人,江湖上其实很多,一开始可能还有点儿原则,知些廉耻,但时间一长就会完全出卖自己,所以这些人里至少有一半都跑到宁王手下做了飞鹰走狗。还有一些,包括这位‘严英雄’则依附在其他富豪权贵身边混事。二来,这位‘严英雄’就算去砍那些强盗、恶人的脑袋时,手法也很有问题,他的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真正堪称江湖一绝,我想姑娘可能并不知晓。”顿了一顿,黄芩又道:“你别看他今日做了打手,一路护送行商,俨然一个白道英雄,可转过脸,他就可能接下某个富商权贵出的‘暗花’,去刺杀另一位行商,那时候又该说什么呢?”
宫小姐不服气道:“前一条便罢了,这后一条我倒觉没什么。既然他杀的是强盗、恶人,又何必拘泥于手段?这般迂腐,我看你不像个捕快,倒像个穷酸秀才!”
听她提到‘秀才’,韩若壁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干咳一声,道:“秀才便秀才,为何非要加上‘穷酸’二字?我就是个秀才,我自己觉得还挺滋润,哪里穷酸了?”
对他这话,宫小姐置若罔闻。
“宫姑娘此言差矣。”黄芩摇了摇头,道:“虽说施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对恶人的确不能手软,但下手之时也不能完全不择手段,否则,下手之人和被杀之恶人又有何异?比方说,我抓住一个恶人,此人罪大恶极,我可以一刀杀了他。再比如说,我是捕快,常会遇到需要追问某种口供的情况,如果他拒不交代,那么我可以严刑逼供,残忍地对待他。但是,如果这个恶人坚心忍性,我完全没办法撬开他的嘴,而恰好他有个善良的妻子,和他的恶行毫不相干,但这个恶人很爱她,我能够把这个恶人的妻子抓过来,在他面前拷问以获得口供吗?”
没想到黄芩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宫小姐登时哑住了。
说到此处,黄芩显然意犹未尽,继续道:“或者,我可以抓住这个恶人三、五岁大的无辜幼子在他面前折磨,来逼问他的口供吗?又或者一个和我有深仇大恨的贼子,我可以抓住他之后,不满足于简单地杀死他,而把他的妻子、女儿,甚至老母抓来,在他面前一一强暴致死来报仇吗?”
他说到这里,似是依然气愤难平,道:“目的,非常重要。但是,采用何种手段也非常重要。有时候,手段甚至比目的还要重要。人,有一些底线是不可以碰触的,是以没有人可以不择手段。只有魔鬼才可以不择手段。”
按理说,黄芩是不会对一个陌生女子说道这许多的,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子敢一个人在余大海的地盘上闹事,令他莫名产生了几许好感,又或是因为他感觉到在某种程度上,严大有这样的人和他自己总有点儿难以捉摸的相似之处,令他心生厌恶,产生了一定要找出二者的不同之处,并一吐为快的冲动。如果是后者,这些话实际上就不是对宫小姐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
“说得一点儿也不错,”韩若壁叹了声,道:“只不过有时候,人不得不选择做魔鬼。但只要做过魔鬼,就迟早要为之付出代价。”摇了摇头,他又道:“依我看,昔年诸葛武侯五月渡泸,平定孟获,烧死藤甲兵无数,虽是为蜀国大计,其手段却未免有伤天和。而后来,武侯禳星续命失败,倒真不好说是魏延不小心,还是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
宫小姐语噎良久,恍然道:“也对。小时候,我爹曾给我讲过大将白起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曾在长平一战坑杀了四十万投降的赵军。到后来秦王派人要杀他时,他先是勃然大怒,质问来使他替秦国立下汗马功劳,可谓忠心耿耿,凭什么杀他?但旋即又长叹一声,说死而死矣,他早就该死了,谁杀他又有什么分别?现在想来,便也是这个道理了。”转念,她又道:“那你们倒说说看,这个‘黄蛉子’到底做过什么不择手段之事,令你们如此看不顺眼?”
韩若壁的面上满是鄙夷之色,道:“他做过的不择手段之事实在太多了,我估且就随便捡一件说说吧。”
严大有不甘地愤愤道:“什么手段不手段的,我是凭本事。”
“哦?”韩若壁嗤笑一声,道:“多年前,陕西的那位杨大财主的天价‘暗花’,你也是全凭本事赚得的?”
其实,杨大财主并非土生土长的陕西人,而是云南人。早年,他跟随家里某位仕途正盛的远亲一道儿去了陕西,那位远亲是去做官,他则是沾了远亲的光,在陕西立业成家扎下根基,成了一名小地主,并想法子把户籍也落下了。时至后来,那位曾经官至吏部尚书、大学士的远亲被受宠的权臣排挤,选择了退官闲居。既得利益已经到手的杨小地主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继续利用放高利贷的方式,将那些到期无法偿还钱款的农户所抵押的田产据为己有。慢慢的,杨小地主坐拥良田千倾,变成了杨大财主。可倒霉的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杨大财主的儿子被几个山匪掂记上了。他们寻了个机会绑架了杨小少爷,用来向杨大财主勒索赎金。说起来,杨大财主有一个老婆,三个小妾,先后替他生了六个孩儿,真不算少了,但其中五个都是女儿,儿子就只有一个。如此,杨大财主自然不敢报官,胆战心惊地按绑匪的要求递交了赎金。绑匪也算守信,交还了杨小少爷。但回来后的小少爷有点异样,不但时常犯呆发傻,而且每夜都会尿床。杨大财主请了好些有名的大夫前来替儿子治病,总不见好转,大夫们都说小少爷是受了异常的惊吓,恐怕是治不好了。杨大财主恨得咬牙切齿,费了些功夫和银子,总算查到绑架他儿子的贼人就是‘将军山’上号称‘六将军’的山匪,便下了‘暗花’,要这六人的首级。而接下这宗‘暗花’,一口气割下‘六将军’的首级,装在麻袋里送给杨大财主的,就是‘黄蛉子’严大有。
严大有心头发虚,面上却更为硬气,道:“不凭本事还能凭什么?”
韩若壁冷笑不止,道:“不说别的,只说功夫,将军山上的‘六将军’个个堪称一流好手,武艺高强,各有绝妙,连我都不敢说能以一敌他们六人......”
严大有斜眼瞪着他,截话道:“那是你功夫不济。”
韩若壁呵呵笑道:“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一口气杀了‘六将军’一事,我却知道另外一个版本。”
宫小姐奇道:“什么版本?”
韩若壁冷着一张脸,道:“他去将军山上找到‘六将军’,同他们指天为誓,歃血为盟,做了半年多的兄弟。这半年里,七人一起打家劫舍,一起奸淫掳掠,一起无恶不作。到后来,他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六将军’几乎要变作了‘七将军’。这时候,‘黄蛉子’发觉‘六将军’已经把他当自己人,没有任何防备了,便寻机会灌醉六人,轻而易举地割下了他们的脑袋。”
宫小姐转向严大有,讶道:“真是这般?”
严大有已将腰上铁链擒于手中,一抖链头铜铃,嗔目道:“是这般怎样?不是这般又怎样?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杀他们,官府只会高兴,想怎么杀便怎么杀!”
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绝无本事以硬碰硬,一口气杀得‘六将军’,所以才跑上山去,假意和‘六将军’结为兄弟,只为了骗取他们的信任,从而方便下手。
宫小姐皱起眉毛,道:“他们做的恶事你都做了,难道就因为你杀了他们,你就不是盗匪了?若是没有盗匪给你杀,你又是什么?”
不待严大有答话,黄芩已淡淡道:“若是没有盗匪给他杀,恐怕他就变成盗匪了。”
宫小姐无比厌嫌地瞧着严大有,道:“我看,你比那些被你用此种手段杀死的盗匪还要可恶。因为,他们做的恶事,你不但没少做,还比他们多做了一件恶事,那就是‘背叛’。”
黄芩心头一动,瞧了宫小姐好一会儿,道:“你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类人。”
宫小姐道:“哪一类人?”
黄芩道:“细作。”
宫小姐问道:“有什么相同之处吗?”
黄芩道:“越是成功的细作,越为人所不齿,因为他们只有一种选择——‘背叛’。不是背叛兄弟,就是背叛自己。”
宫小姐连眨了几下眼,点点头,道:“如果这类人承担‘背叛’的后果,并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倒不会不齿。”
严大有凶性大起,‘呼’地摆了个架式,怒视二人,道:“我懂了,绕来绕去,你们就是想叫我付出代价,要杀我,取我的性命。既然如此,少废话,放马过来吧!”
此刻,依坐在角落里的向贤倒是识趣得很,只管装样打盹,完全不掺和此事。
黄芩唇角一勾,道:“别紧张。莫说你那些勾当没发生在我眼前,就算发生在我眼前,若我只是瞧不顺眼,不过吐口吐沫了事,怎么也不至于动家伙和你拼命。”
转而,他目光一凛,瞪视严大有道:“可是,倘若你当真做了什么该杀之事,又正好被我撞见,我保管把你大卸八块绝不含糊。我一向不吝于残忍地杀死敌手,只要我确定他是该杀之人。但是,和你不同的是,有一些手段,我永远都不会用。”
同他的目光只相触了一瞬,严大有就不由自主地瞧向了别处。这一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黄蛉子”却下意识地对黄芩的目光生出了畏惧。那是凶狠之人避开比他更凶狠之人的一种本能。
宫小姐道:“杀你?不怕脏了自己的手吗?”
“只要别惹上我。”韩若壁也轻啐一口,道:“他日若是惹上了我,你就自求多福吧。”
见他们除了鄙视,并没有与自己起干戈的意思,严大有面上恨恨地骂了句,暗地里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倒未必真怕他们,但是,在眼下这种时候,确是不便惹事生非的。稍后,他把铁链重新缠回腰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坐了下来。
过了没多久,睡得颇为香甜的赵老爷被一个霹雷炸醒了。外面仍是雨声嘈嘈,雷声如砲。赵老爷坐不住了,把身边睡得口角流涎的小厮捅醒后,打发他去庙门口看一看雨势有没有变小。
小厮仍觉困乏,手脚无力,不想起来走动,于是道:“老爷,听雨声就知道没变小,不用看了。”
赵老爷当即炸了毛,眉毛倒竖,斥道:“叫你去看就快去看。只要凑和着能走,咱们就得赶紧走,否则弄不好真的赶不及了。”
小厮无奈地爬起身,跑到庙门外瞧了瞧,回来噘着嘴说雨根本就没变小,重新又坐下了。赵老爷听言唉声叹气了好一阵,而且越坐越不安生,屁股扭来扭去,好像下面坐的不是巾帕,而是针毡。
小厮见状,劝慰道:“老爷,虽说时间很紧,可总还有些时日,水上那段路,您已经打算包船了,完全可以吩咐船家把船工分成两拨,白天一拨,夜里一拨,轮流开船,这样夜里照样不耽误行程。等到了岸上,我们每日少歇息一个时辰,加紧赶路,也可多走不少里地,如此一来,说不定就能赶在下月初一前到江西的南安镇了。”
赵老爷仍是一脸丧气,脱口道:“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我还是担心可能会赶不及。唉,都怪那消息来得太迟了。”话音才落,他忽然醒悟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小厮一眼,又用力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显是对他在外人面前泄漏了此行的目的地极为不满。小厮见状,在自己嘴上轻轻打了两下,并且作出一脸后悔不已的表情。赵老爷见了,也就没再教训他了。
过了一会儿,香案边的宫小姐开口问道:“你们去南安镇做什么?”
瞧她身侧斜依着一口利刃,估计并非良家女子,赵老爷更是恨小厮之前说话太随意。他闷声闷气地敷衍道:“不做什么。”
“以为我不知道吗?”宫小姐轻轻一笑,道:“想赶在初一之前去南安镇的,当然是为了去‘古脂斋’。”
赵老爷疑道:“难不成你是南安镇上的人?否则怎么知道那个古董铺子要开张了。”
宫小姐别过脸去,道:“我不是。”
和黄芩坐在一处的韩若壁听得有趣,高声道:“多大的事啊,不过是个寻常的古董铺子开张,有什么了不得的,还要包船赶过去?”
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得更多,赵老爷嗯嗯啊啊着没再说什么,可惜宫小姐的话匣子已经打开了:“行外人大多不知道,但在行内人眼里,‘古脂斋’可不是寻常的古董铺子。他家常有别家没有的传世奇珍,而且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从无赝品,能让买的人放心,卖的人安心,那几百年的字号绝对是响当当的,掷地有声。而且,听说‘古脂斋’已经传了十数辈,在宋代时就很有名望,但十多年前却随着当家人的病逝而关了门。”
韩若壁道:“这么说是老店新开了。可当家人如果病逝了,难道不会把店铺传给后代,或者转给同行继续经营吗?何必弄的关门大吉这么惨。”
宫小姐道:“据传是家里遭了什么变故,但具体怎样,我们这些外人哪里知晓。”
韩若壁更觉有意思了,道:“那怎么突然又重新开业了呢?”
宫小姐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这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的当家人是上一代当家人的女儿,铺子关门时她还在襁褓中,兴许是她长大成人,有能耐了,又兴许是觅了个好夫君,有依靠了,总之应该是自己衣食无忧了,掉头又舍不得家里传了几百年的招牌就此终了,所以才打算把‘古脂斋’重新开张吧。”
“原来如此。”韩若壁若有所思般道:“这么有年头的铺子,当家人手里不知存了多少好宝贝呢。”
宫小姐道:“是啊,不过,‘古脂斋’的好宝贝虽多,挣的银钱却没有那些分号遍天下的寻常古董店多。”
黄芩道:“为何,他家不是常有别家没有的传世奇珍吗?难道卖不出好价钱?”
宫小姐笑他道:“一听你这话就是外行。”
黄芩倒是不在乎,点头道:“这方面,我确是外行。”
听他对自己的不足之处毫不虚饰,宫小姐也不笑他了,而是详细说明道:“‘古脂斋’的宝贝再好,也不过一家门店,卖不出多少古董,挣的银子当然没法子与那些不断扩张、有十几,甚至几十家分号的古董店相提并论。况且,‘古脂斋’的进出货都极为严格,宁愿秉承少而精的创店宗旨,也不愿为了多挣银钱而随波逐流,卖普通的、甚至假的古董。至于那些被当家人收来的传世珍品,不少都是有价无市,很难卖出去的,也就无所谓挣到银钱了。”
韩若壁笑道:“姑娘说笑了吧。如果挣不到许多银钱,‘古脂斋’的那些传世珍品又是如何得来的呢?难道不是用大把银子买来的?”
宫小姐道:“说你不懂,你可别叫屈。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一般来说,身处乱世,吃顿饱饭,寻个安生之所都极为不易,就算是有钱人家,那也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还能在乎古董这种纯粹只能赏玩的玩意儿?所以,只有恰逢乱世,那些家里存有古董的才会愿意低价出让。因而,想做古董的生意不但要承担保存的风险,还要能忍,能等。要懂得在乱世抓住时机低价购入,此后好好保存,一代代传下去,待到盛世时,价钱可就翻了不知几百几千倍了。我想,‘古脂斋’的那些传世珍品最少都是几十,甚至百多年前收购来的了,可不是现在花银子能买到的。”
韩若壁连着点了好几下头,道:“宫姑娘家里莫非也是做古董生意的?”
不待宫小姐回答,赵老爷已惊讶地站起身,来到她近前,道:“这些个门道只有做古玩玉器的行内人清楚,你却是如何知道的?”
宫小姐拿鼻子‘哼’了声,道:“先前你连句老实话都不肯回答我,这会儿,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独自蹲在离宫小姐最远的一处角落里的向贤,瞅了这边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看来,他是知道这个宫小姐的来路的,但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决定闭嘴不说话了。赵老爷见宫小姐不愿理睬,只得坐回原处去了。
韩若壁连看了赵老爷好几眼,奇道:“既然‘古脂斋’已经准备重新开业,哪可能只开业一天工夫,赵老爷又何必如此着急?即便是早就相中了某样宝贝,也没必要赶在开业的那天去买吧。”
赵老爷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宫小姐怪笑一声,道:“他可不是赶着去买宝贝,而是赶着去抢宝贝的。”
明知如此说法必有深意,韩若壁还是佯装吓了一跳,道:“抢宝贝?古董铺子啥时候对强盗开放了?”
黄芩瞥他一眼,小声道:“怎么,你也想去‘抢’?”
韩若壁笑一声,假意道:“古董这玩意儿不易出手,没有金珠银锭来得实惠。”
黄芩干笑两声,道:“有我在,这一路上你恐怕要少得许多实惠了。”
韩若壁‘嘻嘻’笑道:“别忘了,我可是‘有道、有节’之人。”
黄芩听言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