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
书名:《杂碎》短篇系列 作者:紫珠 本章字数:13379字 发布时间:2020-07-15


对自我的寻找总是会将故事主角带入人类心灵深处最黑暗的隐蔽处。

——罗纳德·B·托比亚斯

一束光投在身上,我知道,为了这次相逢,它已在宇宙深处奔跑了十万亿光年。

——作者


1

高中女生宿舍突然传出惊恐的尖叫声。宿舍楼的灯随着尖叫和慌乱的脚步声纷纷亮了起来。不一会儿,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冲进宁市一中校园,径直开到女生宿舍。

很快,担架抬着一个已经昏迷了的瘦弱女生急匆匆出来了。担架旁边,一名小护士手里提着吊瓶,紧张的跟着担架一路小跑上了救护车。

鸣笛声再次响起,呼啸着冲出校园。宿舍楼的灯火却迟迟没有熄灭。

“谁?”

“自 杀?”

“因为啥呀?”

“爱情?”

“真是不值啊!”

“你懂个屁,殉情是世间最伟大的爱情。”

然而,只有608宿舍的女生还在战战兢兢的回想着刚才的情景。

“幸亏最后时刻叫醒了小秋,不然可真出大事了。”

“先别这样说,还不知道去了医院能不能救活。”

“孟慧咋那么想不开呢?”

“就为了狗屎孙从来?太可怕了。”

 

高二一班女生孟慧实在无法忍受失去爱情的恐惧,选择了自 杀。可是,当她站在窗台上,想跳下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倒不是失去了死的勇气,她是怕自己死得太难看。血肉模糊的死相让她无法接受,更难接受的是一群围观的同学对她的尸体指指点点。死了也不安省,还要遭受别人的嘲弄。她想,就算死,也要残留下仅有的那点美和尊严吧。孟慧选择了吞药,她吞下了足有三十片安 眠药。这些是她平日里借着失眠从学校医务室两片三片开出来,悄悄积攒起来的。她一直犹豫她的死亡方式,不知道该跳楼呢,还是吞药。

可是当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她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望。她挣扎着唤醒了同舍……

三天后,孟慧苏醒过来。

睁开眼,看见了坐在病床边正凝视她的小秋。

她隐约记得三天前的晚上,当她意识逐渐模糊时嘴里呼唤的便是小秋。

“你可真是!吓死人了。”小秋怜惜的看着苏醒过来的孟慧,“总算醒了。”

“这是?”

“这是什么呀!”小秋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孟慧,“你怎么能……”

小秋说不下去了,眼角含了泪。

孟慧忽的想起来了,她默默的闭上了眼,泪水却不住的从眼角流出来……

2

 “妈妈,王婶家门口停了一辆小汽车,好漂亮哟。”

孟慧一边说,一边举起筷子,夹了几片酱牛肉塞进小嘴里,撑得脸颊鼓鼓的。

“你慢点吃,别噎着,日后妈天天给你买肉吃。”

孟慧十二岁了,依然还是这副吃相,母亲口中虽然有责备意味,眼神里却掩饰不住怜爱和自责。

孟慧家来到宁城已经三年了,还住在城市边缘的贫民窟里。这里已经很少有原住居民了,全是一些从外地农村上来打工的人家租了当地人的房子。进到这片住区,能听到七八种不同的方言。孟慧一家从山区上来,租了房子,靠父亲扛水泥赚钱勉强度日。弟弟有残病,需要母亲照料,母亲因此没法出去打工,父亲挣回钱来还要给弟弟治病。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可真是可怜。这三年,父亲拼死拼活挣来的钱除了保证孟慧上学和给弟弟治病,家里的生活已克制到了极限。平时别说吃肉,就是最普通的蔬菜也很难得到保证,经常是咸菜、馒头、稀粥就是一顿饭。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母亲才会买些孟慧最爱吃的酱牛肉。即便这样,孟慧和弟弟也只能吃到几小片。

两个月前,父亲因为长期扛水泥,查出了尘肺病,再没办法去赚更多的钱,原本清贫的生活雪上加霜。那些日子,一家人每日以稀粥度日,日子过得越发紧巴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家里的生活突然宽裕了,不但有钱给弟弟和爸爸治病,饭桌上竟然有了肉,而且还是孟慧最爱吃的的酱牛肉。让孟慧高兴的还有家里再不像以前那么冷清了,不时有男人进出家里,陪父亲喝酒,还是他们自己带来的酒肉。

只是父亲并没有高兴起来。

这让孟慧困惑不已。

可是困惑归困惑,孟慧可不管那些。只要有肉吃,她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隔壁王婶前几天又生孩子了。”她嘴里嚼着满口的牛肉,含糊不清的说。

“哼!你王婶家也要有肉吃了。”

她的父亲嘬了口酒,不冷不淡的说道,语气中带着嘲讽和自虐的味道。

“咱们来这三年,她就生了两了,听说之前已经生过四个了。”孟慧母亲自语似的嘀咕道。边夹起一块酱牛肉放到弟弟碗里。

“别说人家。”父亲话里带着怨气,只是语气上弱了许多,理亏似的。

“不说她说谁?说我?我怎么啦?”孟慧母亲却来气了,硬硬的问了一句。

父亲就不说话了,闷起头喝酒。

原本欢声笑语的一家人,此时变的沉闷起来。

“我出去玩了。”

孟慧用手揩揩沾满油渍的小嘴,站起身来,跑了出去。她可不想看父母怄气吵架。到底是孩子心性,没出门就忘掉了不快,看着要跑出去了,又跑了回来,笑着从盘子里探了三片牛肉,攥在手里转身飞了出去。孟慧妈冲着孟慧的后背笑骂道:“又偷了给高雪。”

刚出院门,就看见隔壁王叔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朝停靠在家门口的黑色奔驰轿车小跑过去。人字拖踩在污水横流的巷道石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污水跟着飞溅起来。一只绿头苍蝇迎面飞来,他厌恶的晃了晃脑袋,躲了过去。却忘了脚下。污水中有一片烂白菜叶子,他一脚踩上去,打起滑来,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幸亏还年轻,幸亏反应机敏,几个趔趄后,稳住了身子。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吓,“哇”的哭了起来。

“哎!——赶着投胎啊!”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恰巧路过,先看了眼飞溅在大腿上的污水,之后怒视着老王骂起来。

“滚一边去,你他妈 个卖货还嫌脏?”老王不屑的回了一句。

“好你个萎隔胞,敢骂老娘?”

女人作势要冲上去。老王吓得缩紧脖子,脸上已堆满了贱笑。

“我的亲娘唉,饶了我吧!”

说完继续朝轿车去。这回躬着腰,小心翼翼,生怕再滑倒。自己摔一身臭泥污水事小,磕碰着孩子事情可就大了。到了车前,隔着车窗,卑微的往里望。车窗摇了下来,老王一张谄媚的笑脸像镶在相框里的相片。车里人鄙夷的瞅了老王一眼,问:“同意啦?”

“同意啦!同意啦!”老王频频点头道。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黑墨镜遮去大半边脸。伸手接过老王手中的孩子,转身钻进了车里,车门“呯”的一声关上,车窗玻璃随即缓缓升起。副驾车窗伸出一只手,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老王双手恭敬的接过,车子随即缓缓启动,很快就消失了。

 

“卖啦?”

妖艳女人凑过来,脸上是眼馋的笑。

老王捂了捂牛皮纸袋,眼睛馋过去:“卖啦!”

“多少?”

“不多。”老王嬉皮笑脸的拍了拍牛皮纸袋,又捂紧了。

“王姐不是不同意吗?那可是男孩儿呢。”女人眼睛仍然盯着老王怀里捂着的纸袋,心有不甘的说道。

“说了她的。”老王硬气不起来,但还是强撑着,不屑道,“赖在手里谁养活得了?”说完又冲着女人馋笑道:“过两天去你哪儿,可得让爷好好舒服舒服。”说着拍了拍抱在胸里的牛皮纸袋。

“哎哟!“女人夸张的叫道,”老娘那次让你不舒服了。”

女人媚态十足,声线里已经浪了三浪。

院子里传来王婶的叫骂声:“又跟哪个sao货拉呱上啦?给我回来!”老王吐了吐舌头,色色的朝女人挤了挤眼,缩着脖子跑回了院子。

女人眼眼睁睁看着大门“呯”的一声关上,冲着大门“呸”了一声,朝远处去了。

孟慧在自家门口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就困惑了。自己的孩子咋就给了别人?还有大屁股阿姨。什么舒服不舒服?啥是舒服?啥是不舒服?孟慧实在是听不懂。

那个阿姨,孟慧是认识的。动不动就跑她家去找母亲闲聊,盘在炕上,一聊就是一天,净说些孟慧听不懂的话。闲聊就闲聊呗,还扭扭捏捏的你推我搡,动不动还哈哈大笑。母亲叫她大屁股,跟叫名字似的,她也不恼。孟慧就认定她是大屁股阿姨。但孟慧不喜欢大屁股阿姨叫母亲大妞妞,明明有名字,为啥叫大妞妞?

孟慧毕竟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懂大人那些事,也并未多想。对于孟慧来说,别人家的事情,都不如自己有牛肉吃重要,也不如跟高雪玩儿重要。

孟慧低头看了看手心里攥着的三片牛肉,嘴角洋溢着欢快,一蹦一跳的躲开路上的水洼和垃圾,向高雪家跑去。

高雪家跟孟慧家只隔了两户人家,孟慧很快到了高雪家门口,边敲高雪家的门边在门外喊道:“小雪,小雪,我给你带酱牛肉了,我妈还说我偷了食给你呢。”声音里全是得意和快乐。

 

自从来到宁市,高雪一直是孟慧最好的朋友,陪伴着孟慧度过了三年快乐的童年时光。两个小伙伴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下学,就连在学校也是你跟着我,我追着你。走在路上,孟慧动不动就把脸凑到高雪的眼前,一副馋相逗高雪:“高雪啊,我想吃雪糕。”高雪就追着孟慧打。孟慧前面跑,高雪后面追,一路清澈的欢笑就到了家。那时候高雪还没孟慧高呢,两个人差着小半扎。

可是三天前事情起了变化。

那天孟慧像平常一样敲响了高雪家的大门。高雪过了好久才出来,噘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孟慧问高雪:“咋啦?”高雪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儿了,你以后别再来找我。”高雪说话声音很小,怯怯的,不知道是怕她妈听到,还是怕伤了孟慧的心。小声说完,便独自快步朝前面去了。似乎怕孟慧追上来,中间还小跑了几步。

高雪很快融入了不远处正嬉闹的孩子群里,眼神还不时偷偷的怯怯的往孟慧这边看过来。

孟慧愣在高雪家的大门口,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只想着高雪为啥不跟我玩儿了?她妈为啥就不让高雪跟我玩儿了?

 

这才过了三天,孟慧就忘了这事了。说忘也没忘,只是孟慧不生高雪的气,更不会生高雪妈的气。她还想着不定什么事惹高雪妈生气了才说出那样的话。这次特意带了自己最爱吃的酱牛肉给高雪,心思里是要讨好高雪和高雪妈妈的意思。

“吱吖”一声,门开了条缝。

孟慧兴奋的朝里望,心里想着高雪终于出来了。抬眼却是高雪的母亲。高雪的母亲像个巨大的黑影,塞满了门缝。

“以后别再来找我家小雪玩儿了,她没你这个朋友。”高雪妈黑着脸,声音冷冷的。

“阿姨,为什么不让我和小雪玩?我做错什么吗?”孟慧不解,满脸委屈。

“回去问你妈!老娼妇生下个小娼妇,滚!”高雪妈突然恼了,用恶毒的语气一字一顿的骂道。骂完了,一转身,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孟慧愣愣的站在那,心中一片茫然。

高雪妈斥骂孟慧的声音和关门的响动声,惊动了不远处正闲话的几个婆娘。她们的目光飞过来,落在孟慧身上,像几只绿头苍蝇爬在了孟慧身上。对着孟慧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孟慧正不自在,忽然,像炸开了似的,几个婆娘摇晃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孟慧脸一阵白,一阵红,羞愧的跑回了家。母亲正在厨房洗碗。见孟慧这么快就回来,笑着问:“不是找高雪玩儿嘛,怎么……”

“妈,啥是娼妇?”孟慧不理睬母亲的问话,瞪大眼睛,委屈的问道。

母亲听了,脸色突变,手中的碗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她一把将孟慧搂在怀里,浑身已是颤抖不已。

“不要听她们瞎说。”母亲颤抖的声音里充满惊恐和慌乱。

3

高雪已经不认识孟慧了。可孟慧觉得要是真不认识反倒好些,高雪就不必用鄙夷的眼神看她了。高雪的眼神实在让她受不了。

孟慧清楚的记得高雪第一次告诉孟慧她妈妈不让她跟孟慧玩儿的时候眼神躲闪的样子。那是一种带着怯怯的歉意和无奈,不得不服从妈妈的不情愿和不愿意放弃跟孟慧的友谊的一种眼神。但是这么快,也就几天的功夫,高雪看孟慧的眼神就变得坚定而不再犹豫。一定是认定了她妈妈的话,她的眼神已纯然是鄙夷和不屑了。

孟慧跌入了患得患失的忧伤之中,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幻想着希望。心里总是想,不定什么时候高雪就会像从前一样跟自己玩儿了。所以每次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孟慧的心总是紧张得咚咚跳,以为高雪会来找她。有时甚至不敢抬头,只用眼睛偷偷的瞄。可每次高雪都是傲然的从她身边走过,带过来的风里还能闻到憎恶的气息。觑着高雪的背影,孟慧耳朵里老是听到高雪嘴里发出过“哼”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不屑,充满鄙夷,甚至带着仇视。孟慧想,哪怕她真的冲着自己“哼”一声呢,这从心里发出来的无声的“哼”像刀子在割她的心。

孟慧失望极了,爬在桌子上想哭。可是当高雪出了教室,她又由不得自己,抬起头往外瞧。

她是在寻找高雪。

高雪身边围着四五个同学,都是平时围着孟慧玩儿的同学。她们在那里神秘的窃窃私语,其中有两个边听高雪说边偷偷的往孟慧这边看。吓得孟慧赶紧低下了头。孟慧猜测她们一定是在说自己,可她不知道她们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背着她神神秘秘。

没了高雪,伤心不已的孟慧渐渐觉得什么都不对了。

原来的孟慧长相甜美,性情乖巧,不仅老师喜欢,小伙伴们也都喜欢。可打从高雪不理睬她之后,她发现原来要好的小朋友们也开始疏远她了。到最后连老师的目光也怪怪的,有惋惜,更多的是嫌恶。孟慧敏感的发现,老师眼睛里的惋惜像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倏忽就不见了。可嫌弃却像快要熬糊了的粥,越来越浓稠。

很快,孟慧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平日里跟孟慧最要好的同学疏远她不说,连眼神也跟高雪一样,好像她身上涂满了屎似的,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孟慧没有想到,高雪对她的仇视那么快变得不可动摇。孟慧更没有想到,高雪能把这种仇视由一个人扩散成所有同学,甚至连老师也仇视上了她。

其实高雪也没做什么,她只不过把她妈妈的话扩散到了同学中间,再传到老师耳朵里。

多少年后,孟慧再次回想起那段岁月时才意识到,从个人仇视到集体仇视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啊,只要这种仇视以正义的名义。但那时孟慧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孟慧唯一的反应是既愕然又恐惧。也就是从那时起,孟慧才第一次知道人是可以这样伤害人的。而伤害一个人又是件多么容易的事。

回家跟母亲说的时候孟慧哭成了泪人。

孟慧想母亲一定能解决掉这些事情。她把全部委屈都哭出来了,哭到后来哽咽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这么哭除了伤心,还想打动母亲。她期待着母亲能认真对待她,好出面让高雪和那些同学像从前一样对她好,她期待着母亲能让老师回心转意,还把她当作是一个乖巧听话,爱学习的好学生。

母亲听了,先是恼着脸训斥她:“不跟玩儿就不跟玩呗,谁稀罕?不争气的东西。”

可没一会儿母亲坐不住了,气咻咻的跑到高雪家找高雪妈。很快外面传来了吵闹声。孟慧既惊又吓,在屋里待不住,悄悄从屋子里出来,躲在院子的角落里偷听母亲跟高雪妈吵架。隐约又听见了娼妇、买货。孟慧奇怪,那天王叔骂大屁股阿姨时就一口一个买货。高雪妈怎么能骂自己母亲是买货?孟慧连娼妇还没弄明白,现在又添了买货。虽然听不懂,孟慧知道,一定是些不好的话。孟慧突然意识到,好像就是这些不好的话让高雪不跟她玩儿,让同学们不跟她玩儿,让老师嫌弃她。孟慧当时就绝望了。她想,这下完蛋了,连母亲也不能让高雪跟我玩儿了。

突然没了吵闹声。孟慧吓得赶紧跑回自己的小黑屋,假装写作业。她怕母亲知道她偷听。生了气的母亲不定怎么收拾她呢。

母亲甩着脸回来了,门摔得“呯呯”响。

孟慧缩在小黑屋里,吓得不敢吱声。

“什么灰隔胞人家,不让跟玩儿就别跟玩儿。“母亲先是自语,随后冲着小黑屋喊道:”慧慧你给我记住,再去找小雪我打断你的腿。”

没由头的,反挨了母亲一顿骂。孟慧既失去了朋友,又惹得母亲生气,心里难受得要死。

没有小朋友玩儿,孟慧的心情落到了冰点。人也越来越孤僻了。

早晨上学——孟慧现在已经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去学校了——见隔壁王叔扶着王婶从门洞里出来。看两个人甜腻在幸福中的样子,孟慧忽想起昨天下午放学回来时见到王叔的情形。

太阳挂在空中,天白花花的。王叔就从大屁股阿姨家钻了出来。大屁股阿姨家的大门快要关上了,王叔不舍,又转身往里瞄。孟慧只看见王叔的背影。王叔扒着门框,脸朝里撅着屁股。大屁股阿姨一只手抓着一扇门,一只手扶着另一扇门的门框,中间留出一条缝,挤出一张浪笑的脸。孟慧猜想王叔的脸也一定跟大屁股阿姨一样,窄窄的一条。两条脸隔着门缝,像两根面条,软软的,粘粘的。一个赶毛驴车的老汉吆喝着毛驴走过积着污水的石板路。王叔听见了,缩了脖子退出来,门随即“吱扭”一声关上了。王叔退到泥泞路上,直了直腰,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家走。看见孟慧,笑眯眯的问:“放学啦!”孟慧错愕的点点头。

现在见王叔扶着王婶的样子,孟慧就想起昨晚王叔馋大屁股阿姨的样子。心里想,老师说的“搀扶”就这意思啊!

王婶的肚子又鼓起来了。

“真能生!”孟慧心里想。

王叔见了孟慧,亲切的问:“上学去呀!”

孟慧点点头,快步超过了王叔王婶。

语文老师让拿“搀扶”造句时孟慧就想起了王叔,很快就在作业本上写下了:“隔壁王叔昨天馋(搀)着大阿姨,今天早晨扶着王婶。”孟慧没敢写“大屁股阿姨”,怕老师骂。老师巡视到孟慧身边,低头看见“隔壁王叔昨晚馋着大阿姨,今天早晨扶着王婶。”皱了皱眉。谁是大阿姨?啥是馋着大阿姨?这都什么玩意儿啊?老师心里想,没有说话,眉头皱得更紧了。

孟慧一个人上学下学,路上无聊,想的事就多。今天孟慧脑子里一直想的是王叔。越想心里越不平。王叔干啥都行,也不见有人骂,也不见没人理。自己咋啦?做什么也不对。好像全世界都跟自己有仇似的。上午语文课上老师俯身看自己造的句子,孟慧心里先还挺得意呢,谁知道老师只是皱紧眉头,一句话也不说,看脸色好像挺讨厌自己。这都是咋啦?自己惹谁了,咋都这样?

孟慧后来就想到了母亲。

因为猜测到自己的境况跟母亲有关,孟慧开始怨恨起母亲。孟慧觉得是母亲把她害了。可也没见母亲害她呀!孟慧就想到一定是高雪妈见自己漂亮,学习好,嫉恨自己,就唆使高雪害自己。让自己孤单,让自己不快乐。孟慧又开始恨高雪妈,恨高雪。她怨恨高雪妈妈,怨恨高雪,也怨恨母亲。怨恨像落在她家凉房顶上的野草籽,逢着春风春雨就疯长。

孟慧这样想时,抬头望远处人家的凉房,果然已长满了青草。

随着时间的推移,孟慧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想法。就是高雪妈和高雪在害自己。这个想法一天天强烈起来,像个结,越系越紧,越缠越死,越绕越大,在孟慧的心里就解不开了。

想起自己还从家里偷了牛肉给高雪吃,孟慧的心里又是懊悔又是气愤。她发誓再也不理高雪,就算她求她,她也不理。

4

转眼已进了初中。

孟慧最高兴的是终于摆脱了高雪。

高雪家前一年从那片终年流着污水垃圾飞满天的贫民窟搬了出去。孟慧不知道她们家搬哪儿了,也不想知道。对孟慧来说,最重要的是初中没有见到高雪。高雪大约去了另外的学校读书去了。这让孟慧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虽然还有小学同学,毕竟大了些,小时候那种单纯天真无邪的仇视变淡了。开始有同学跟孟慧说话,交往。但孟慧还是很快发现,过去的阴影半点也没有散去。只不过换了一种更难让她承受的形式。同学们表现出来的理解宽容怎么想都带着暧昧的嘲讽。敏感的孟慧没敢往外伸自己的触角。她受不了这种无声而又无处不在的凌 辱,她又变得悄悄的,像上了锁的柴扉。

初中生活没有经历幸福就遇上了寒流。以后的日子过得越发稀烂。像一堆和了稻草的烂泥,被浸阴、踩踏、摔打,直到稀烂。

5

孟慧没有想到高中又遇到了高雪。

两个人竟然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学校,而且分在了一个班。

高雪大概已经忘记了小学时的事,见了孟慧惊喜得不得了,扑上来就把孟慧给抱住了。

孟慧不愿意小气,也热情拥抱了高雪。

此时高雪已出挑成了身材高挑的成熟 女人,足足比孟慧高出一头。而孟慧还是小学时那么高,连面相也满是稚气。

高中生活似乎一下子丰富起来。男生女生像打了鸡血似的,憋红了脸往成熟里跑。连老师也大不同于初中老师,不再是个个一本正经,像从政 治课本里走出来似的。说起政 治课本,孟慧就想笑,因为她们高中的政 治老师上课从来不拿课本,还能整堂课整堂课的讲个不停,高中那点政 治,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哗的从他嘴里往外流。孟慧已经忘了政 治老师姓什么了,他看上去像个古板的老先生,说起话来却风趣幽默。最喜欢挂在嘴上的一个哲学术语就是一分为二。每次说到一分为二,脸就会严肃得像哲学。别人说一分为二是指看待问题的态度,他不是,他说的是我们生活其中的客观世界。他说这个世界是可以无限分下去的,他管这叫世界具有可分性。

下面的同学每次听他描述这个命题时都会产生无限的遐想,想象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统一世界被他分裂到凭想象才能深入进去的幽深世界。正当同学们被这神秘想象笼罩时,他却话锋一转,谈起了世界的统一性。于是同学们又被拉回到了五彩缤纷的现实世界中来。

在五彩缤纷的现实世界里,有一个男生,叫孙从来,算是继承了政 治老师的衣钵。这家伙生动活泼的使用了老师关于分裂与统一的理论分析孟慧的身体,令孟慧怒到了极点。

孙从来先是评头论足的把孟慧的五官描述了一遍,他的口吻跟政 治老师的口吻完全一样,连神态也一样。

他说:“孟慧同学啊,你知道吗?你这个人,也是需要一分为二。”

孟慧奇怪。

孙从来更得意了。他本着脸,严肃得像家里死了人似的说:

“你的头发可以称得上秀发,又黑又柔,典型的美女发。你的额头饱满,像宋智孝。眼睛像林允儿,鼻子像林允儿,嘴唇像林允儿,脸蛋儿像林允儿,连神韵也像极了林允儿。”

孟慧心里高兴,冲着他灿然一笑,说:“你干脆说我像林允儿不就得了,啰里啰嗦,干嘛呀。”他认真的说:“那可不成,凡事都得一分为二。”他说完脑袋往后靠,仔细端详着孟慧,眉头一蹙,竟然说:“要是把脸和身子分开来就好了。”

孟慧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心里恼到了极点,恨到了极点,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只羞愤的跺了跺脚,转身就走。孙从来像个赖皮,恬不知耻的跟在孟慧屁股后面,嘴里还在唠叨:

“要是把你的脸安在高雪身上,不知道会让多少男孩儿疯掉。反正我是会第一个疯掉。”

孟慧突然停了脚,猛转身怒视着孙从来。孙从来没有防备,差点撞在孟慧身上。他本能的后退了一步,讶然的看着孟慧。孟慧本来转身是要骂孙从来的,可憋了半天,竟然找不到骂他的话。终于憋出一句,让人听了又不伦不类。

“凭什么把我的脸安在高雪身上?凭什么不是把高雪的身子安在我脸上?”

孟慧说完连自己也笑了。

“我是想说这个意思来着。”孙从来委屈的说道。

“滚!”孟慧骂了一句。

孙从来不再摆那张哲学脸了。他换了副嘴脸,有了男孩子的青春气息。

“孟慧同学,你就没看出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孟慧赌气说,“你别恶心我就行了。”

“是真的。”他认真道,“你真像林允儿。”

“韩剧看多了吧?”孟慧脸露笑意,嘲讽道。“一个大男生,看什么韩剧。可笑。”

这些男生,心里想着电视里的美女,得不着,跑生活里寻相像的,寄托他们的相思,真不是东西。说是喜欢你,其实喜欢的是电视里的,自己不过是个影子。孟慧听了孙从来的话,心里来气,就不想再理他了。他还一个劲的说。不过这家伙也够坦率的,把别人不可能说出来的话都说出来了,不是有病就是有病。

“我只看林允儿演的韩剧,别的我可不看。而且不看她演什么,就看她那个人。”

“真有病吧!”孟慧吓了一跳,哪有这么看电视的。

孙从来突然露出羞怯,声音也低了下去,像说悄悄话:“一看到林允儿我脑子里想的全是你。”

这情话真够刺激的,但孟慧还是感动了。这么多年来,谁这么夸过自己?

静默了一会儿后,孟慧“噗”的笑了,学着政 治老师的口吻严肃道:

“孙从来同学你听好了。先不说你喜欢我是真是假……”

孙从来一听就急了,瞪大眼急呲白咧就要跟孟慧辩白。孟慧把食指支在嘴前,轻吁口气,阻止了他的辩白,继续严肃着脸道:

“根据哲学的基本原理,你的名字有很大问题。从来什么意思?事物是变化发展的,不是从来的。什么从来?从来如此?如此是什么?如此这般?这般是哪般?是高雪那般像匹母马?”

孟慧说着说着就想笑。笑意刚刚浮出来,孙从来已把她搂进了怀里,怕跑了似的,搂得紧紧的。

“我刚逗你呢。”他紧搂孟慧,声音微颤,“我是怕你拒绝才那样说的。”

孟慧一下子就跌进了想他的世界,从此不能自拔。

论长相,高雪自然不能跟孟慧比。但高雪有着近乎完美的女性身材。长腿,圆臀、细腰,满胸,这些都不足以描述她的美。她的美不单是外形,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就那么股子劲,你说不出来,但你会疯掉。尤其是男人,见高雪就失了魂。

她的美是惊人的。如果安静的坐在哪儿还好,只要她一动,尤其走在校园里,浑身就会弹射出让人难以控制的欲 望冲动。就像孟慧说的,她是草原上一匹漂亮的熟透了的母马。孙从来说得没错,单是她的行走就不知道会让多少男人疯掉。我们的政 治老师,本来一身哲学气,有一次因为看高雪行走的背影撞在了教室的墙角上。弄得学生们高兴了半个月,老婆跟他大闹了三天。他原准备提前进教室候课,看见高雪从教室出去的背影就啥都忘了。

男老师们都喜欢把她叫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做题,目光可以肆无忌惮的盯着她的背影,再把她目送回座位上。

孙从来是那种有型有款的男孩。好多女孩都喜欢他。他能喜欢上孟慧让孟慧激动了好多天。那段时间孟慧心里像开了花似的,想象着其他女孩嫉妒她的眼神。也许孟慧太过相信他说的话,在盛夏的一个周末两人偷偷跑到黄河岸边约会。孙从来不仅吻了孟慧,还摸遍了孟慧全身。最失控的那一刻,孟慧就要把身子给了孙从来了。可惜的是,正好有个放羊的老汉吆喝着一群羊从他们身边经过。老汉的鞭子在空中抽得“啪啪”响,声音朝向两个娃,大声吆喝道:“羊羔羔哎——看狼的呀——”

吆喝声伴着鞭声,惊散了孟慧的激 情。

三个月后,孟慧和孙从来的恋情终结了。

挺突然,孙从来就不理孟慧了。孟慧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很快陪在孙从来身边的人换成了高雪。这回轮着高雪用得意的眼神看孟慧了。孟慧恍惚又回到了童年,那种彻骨揪心的痛又来了。孟慧猜测,定是高雪告诉又使用小学时的伎俩,编了自己的家史告诉了孙从来。高雪对孟慧家的情况比对自家的情况还熟悉。他们是邻居,是小学同学,是从小长大的发小。

失去孙从来对孟慧的打击远不如为什么失去孙从来对孟慧的打击来得沉重。孟慧突然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永远摆脱不了魔咒里。她竟然天真的以为孙从来会爱她一辈子。爱情迷惑了孟慧,让她忘掉了母亲。

孟慧绝望了。什么亲情、爱情,注定,她的痛苦就是她的幸福。孟慧扶着自己,像扶一匹病马,任白鸟飞越头顶,任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任爱情像荒原在心中荒芜。

冷漠、孤独,残忍的寂寥折磨着孟慧。

6

女生宿舍突然传出惊恐的尖叫声。sao乱惊动了整栋楼。纷纷亮起的灯光里到处是好奇的打探声。很快,他们捕获了最新消息。

殉情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她们身边,这可真是难得一遇啊。

608宿舍的女生整宿没睡。除了小秋陪着到了医院,剩下的六个女生都抱着腿蹲坐在各自的床角,身上裹着被子,不安的声音时断时续。

“谁能想到孟慧会自 杀呢?”

“孙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朝三暮四,害死了孟慧。”

“高雪才不是好东西呢。明明知道孟慧喜欢孙从来,非要横插一杠。”

“别争这些了,也不知道孟慧怎么样了?”

“唉!真是可怜。”

“愿上天保佑!千万别出大事。”

三天后,孟慧苏醒过来。

很快,孟慧重新回到宿舍,回到生活。

同舍人劝她,孟慧你为他值得吗?活着多好呀,干嘛要死呢?

她们说得对,可她们不知道孙从来是因为什么才离开她的。他是无法接受孟慧母亲的过去。她们也不知道孟慧是因为什么要死。孟慧不是因为孙从来的离开才想死。孟慧是从孙从来身上看到了她永远无法收获到爱情和幸福才想绝望的想要了断生命的。除此之外,还有深藏在孟慧内心不能言说的另一件事也在深深的折磨着她。

从那以后,孟慧算明白了一件事:她的生命注定是一场没有风花雪月的痛。

既然不死,总该做些什么。 孟慧想。

孟慧发现语文方老师看高雪的目光不对。在孟慧心目中,方老师儒雅、正派。倒不是说别的老师不好,只是,孟慧也说不上来,好像方老师真的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四十多岁就是四十多岁,不老,也不年轻,沉静的双眸透着深刻的智慧,脸上却温存着和暖的爱意。孟慧敏感,又时时关注方老师,很容易就从方老师看高雪的眼神里看出了问题。孟慧心里有了小小的失落,对高雪的嫉恨不觉中又加了一层。

高雪是一匹成熟漂亮的母马。她像个欲 望的深井,男人的幻想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政 治老师把脸撞在墙棱,生生把新配的几百块钱的眼镜给碰碎了不说,脸上还留下一道从眼角到嘴角的血红伤疤。这道伤疤像证明题一样证明着哲学上一个争论不休的命题:本能和理性谁更强大?孟慧直到高中毕业,还能看见政 治老师脸上那道深刻的但已褪了血色,变成暗黑的疤痕。不过,政 治老师的目光因此变得更深沉了,因而也更像饱经世事的哲学家了。原来哲学家也需要情 欲涵养。

方老师显然不同于政 治老师。方老师是教语文的,不会像政 治老师那么抽象,也不需要政 治老师那么逻辑。方老师生活在感性的、审美的世界里。他既然恋高雪,从他的修为出发,就要把高雪涵养成他心目中理想的女人。方老师忘记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或者是他想要颠覆“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古典美女标准,他以文人独有的思想认识给高雪送去了一堆文学书。全是经典,且大多是外国的。可惜高雪不打算把自己塑造成文学形象里的人物。她更愿意是一匹漂亮的母马,在辽阔的草地上自由奔跑。

抱着方老师给她的书回到了教室,往课桌里一塞,事情就结束了。

不幸的是,在一天语文课上,方老师讲到了文学名著《飘》,高雪突然想到方老师给她的书里就有厚得像她的屁股那般的《飘》。心血来潮的高雪从课桌里找出了《飘》,顺着老师的思路随便翻看。突然间,高雪发出“噗”的娇笑声。课堂原本极安静,高雪的笑声就变得清亮而震撼人心。不得不说,高雪的声音是越来越好听了,像小鸟,婉转柔美,带着丝丝的娇气。尾音尤其好听,像夕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到了高雪身上。高雪愣了愣神,忙要合上书。旁边的孙从来手快,一把给按住了。见书里夹着一张白纸条,立刻抢了过去。带着起哄,拿在手上大声念了起来:

“我喜欢斯佳丽如花一样令人赏心悦目的外貌,更喜欢斯佳丽骨子里迸发出来的反叛。而你,就是我的斯佳丽!你像春天轻盈的白云,更像草原奔驰的骏马,而我,愿是你的骑士!”

原来,方老师也发现高雪像一匹成熟的母马,只不过他婉转的用了骏马。而且,显然,方老师期待着高雪的反叛,大概唯有反叛,才有希望。

高雪先还要抢,后来就静得像头梅花小鹿,温顺娇憨的望着站在她身边大声朗读的孙从来,眼神里流露出喜悦的柔情。孙从来却越念声音越小,到最后,几近于无。脸上的表情难堪得跟吃了黄连似的。

“孙从来——”讲台上一声怒吼,一声斥叱,“你给我闭嘴!”

方老师微黑的脸色变成了苍白。羞愧和耻辱从他慌乱的眼神里流泄出来。教室里先是一片讶然,随即哄堂大笑。

那一瞬间,孟慧突然感受到方老师内心如她一般的脆弱。那是受尽凌 辱之后的脆弱,是无助绝望的脆弱。孟慧默默的注视着老师,没有跟着同学们起哄。

这事不久,孟慧迎来了高中最后一个元旦。因为是最后一个,学校变得宽容了,学生变得放纵了,仿佛日子走到了尽头,要用最后的狂欢作为仪式的终结。

7

有一件奇怪的事。

高雪从孟慧手上夺走孙从来后,孟慧痛苦过一段日子,甚至自 杀过。可当她放弃死亡的念头后,既没有疏远孙从来,也没有疏远高雪。相反,她似乎更愿意亲近们,尤其是高雪。她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友善而卑微。这让孙从来和高雪开心而得意。谁也顾不上理会孙从来的得意开心和高雪的得意开心根本就是两回事,总之,高雪跟孟慧成了要好的闺蜜。

高雪跟孟慧讲孙从来,孟慧面带微笑,像个听话的奴仆,守着听。高雪遇到苦恼,孟慧会很快找孙从来,把高雪的心飘到蓝天白云,像鸿雁。孙从来还是在乎高雪的脸蛋儿。孟慧就把她的脸蛋儿给他。她允许孙从来抚摸她细腻温润的皮肤,允许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挺拔的鼻梁,允许他亲吻她调皮的嘴唇。孟慧甚至向孙从来忏悔她没有高雪的身子,不能让他像拥抱一匹丰腴得肥润的母马般拥抱她。然后就劝他回到高雪身边。

同舍说孟慧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贱?孟慧心里想的却是再过一阵子孟慧就死了,这世上从此只有清扬,没有孟慧。现在的孟慧不过是个破躯壳,就算扔到厕所里也算不得什么。

8

元旦狂欢喝醉了很多人。

政 治老师喝醉了,语文老师喝醉了。孙从来喝醉了,高雪喝醉了。

政 治老师喝醉后眼睛痴呆,嘴角残着涎,一动不动的盯着远处正在亢奋中的高雪。高雪的屁股随着音乐的节奏扭来扭去,像草地上奔跑的蒙古马的屁股。方老师低垂着头颅,像放久了的倭瓜。他后来终于支撑不住了,站起来要走。但身子明显不听使唤,摇晃得像风中的柳枝。孟慧怕他真的跌在地上难堪,就叫了高雪。

“我一个人可扶不动他。”

孟慧对高雪说。高雪看着醉得深沉的方老师,惊讶道:“老师咋喝成这样?”

孟慧说:“别问了,赶紧扶老师回宿舍休息。”

“要不叫个男生?”高雪犹豫了。

“又不远。”孟慧说,“很快就好。”

教工宿舍在教学楼的后面,中间隔着操场。夜色中孟慧和高雪一左一右搀扶着时而仰头望星,如悲天悯人的哲人,时而俯身低吟,如远游难归的诗人,不停的向右晃荡晃荡向右的方老师回了宿舍。因为方老师一路向右,孟慧没感觉到有多吃力,高雪却娇喘吁吁,额有微汗。

宿舍一床、一桌、一椅。孟慧和高雪扶老师进去后先把老师放在床上,老师顺势软进了床里。孟慧和高雪正要走,老师在床上挣扎,嘴里哼哼叽叽的要水喝。孟慧说高雪你守着老师,我去倒水。桌上放着饮水机,孟慧等了一会儿,等到水开了,给老师沏好茶,端过去。看见老师双手握着高雪的手,嘴里喃喃呢呢不知说些什么。见孟慧过来,高雪挣脱老师的手,脸已红,害羞的低了头。孟慧假装没看见,淡然道:“你给老师喂点水,我去找些葡萄糖来,给老师解解酒。”

高雪接过水杯,看着孟慧,欲言又止,孟慧已转身出了宿舍。

孟慧在操场中间待了好一会儿。独自仰望星空,学着老师悲天悯人的哲思。星光穿越茫茫宇宙,染满了冰霜。等到身子瑟瑟发抖时,孟慧才朝教室走去。教室里依然充斥着喧闹。孟慧走到孙从来身边,灿烂的看着他。

“高雪呢?”他问。

“方老师喝多了,高雪送他回宿舍。”孟慧平静的说。

孙从来惊讶的看着孟慧,没有说话。

“不行的话,你去看看。”孟慧提醒他。

孙从来“嗯”了一声朝外走去,孟慧跟了出来。孙从来问:“你也去?”孟慧说:“我去给老师买些葡萄糖,解解酒。”孙从来点点头,独自朝着黑暗中走去。

等孟慧手里拿着葡萄糖回来的时候,教室已经空了。隔着操场,教工宿舍传来嘈杂的吵嚷声。声音穿过黑暗,传到孟慧的耳朵里,听起来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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