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告诉他吗?”
菲妃抬起手臂,轻轻按响了门铃。
“如果我没有那份觉悟的话,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门开了,许院长站在门口,看着菲妃怀里抱着一只橘猫。
“怎么,游乐园里怎么会有猫?”
“是啊,游乐园里哪里会有猫呢?”菲妃未经询问便径直走进了房间,然后将话题一转,云淡风轻地问道,“最近在干什么呢?”
“读书。”
“读书?什么书?”
菲妃看到窗边的轻轻摇摆的躺椅,一支笔夹住了书页,阳光照在白净的纸张上,看上去安静而美好,菲妃坐到躺椅上,怀里的猫也安逸地趴在她的腿上,时不时摇摆两下尾巴。
“菲妃,许院长,我要去找叶戈尔了,他可能想找我聊天。”晓芳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实在是没有理由了。
“这是什么书?”
“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
“所以……你曾经也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心里一直有个忘不掉的人吧。”
“总会有个人一直住在心里……无论是谁。”
菲妃轻轻叹息一声,“是啊,无论谁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个难以忘记的人。我心里那个最难忘的人,是我的妈妈。你知道吗?在我能够认清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的时候,我比谁都要幸福--疼痛是我认清这个世界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不过它来的有些太早了,我怎能说我很怀念那种疼痛呢,那就太傻了。
人是会变的,情感也是会变的,当我在萤火虫飞舞的夜里看到自己被闪烁的繁星包围住,当我看到挂在枝藤上的红透瓜果,当我想起清风中哼唱的摇篮曲的浅吟低唱,那些都是我昏昏欲睡的童年的明信片,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藏在匿名的遗忘的世界之中时,我却明白了自己在孤独长途上被抛弃了—你能懂我在说什么吗?能懂吗?我希望你最好不明白。”
“喵~”橘猫叫了一声。
菲妃将那只猫举到自己脸前,嘟起嘴巴说道,“怎么?小家伙,你饿了吗?不过我好像有点儿饿了。”
许院长将一盘饼干递给她。
“谢谢,也许你不知道,我很不喜欢吃饼干的,因为我小时候经常吃,吃过很多饼干,已经吃腻了,虽然这样说,现在我却每周总会买一包饼干,吃不完的或者坏掉的就扔掉,或者说很多时候买来的饼干我都没有吃或是只吃了一片,发霉的饼干我也吃过,不过是难吃一点罢了,要知道,饥饿的时候,你无处藏身。”
菲妃边说边将手里的饼干揉捏成碎块递到橘猫面前,橘猫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许院长的目光最终还是从书上移开,“以前没见过这猫。”
“今天我和达莉娅到外面去喂流浪猫发现了它。”
“它是流浪猫吗?”
“我觉得不是……伊万,叶戈尔,达莉娅,还有瓦列里都觉得不是。”
许院长不免感到好奇,“为什么要带着它呢?”
“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要不要抱抱它?”
许院长站了好一会儿,看着橘猫目不转睛,但是最后却拒绝了。
“怎么了?连伊万以为它是流浪猫但是最后还是特地抱了抱它呢。”
许院长摆了摆手,“和那无关。”
“你这个人啊,有时候就是死脑筋。”
菲妃知道这样说有点儿不合适,因为她本人也是这种性格啊。
“我们来到这里之后的那天晚上,举行了一次非常开心的派对,这也会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忆里,它会比钻石还要闪亮。派对前的一段时间,薇拉带着我们去找了她的老朋友阿丽娜,第一次见到阿丽娜时,她眼睛昏花将我误认成了别人,她叫着‘伊丽莎白’这个名字,”许院长听到菲妃这样内心很是吃惊,但是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只听菲妃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想着,伊丽莎白是谁呢?应该是薇拉她们的朋友吧,或许许院长也认识她呢。”
“……是,她是我的朋友,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面的……朋友。”
“阿丽娜告诉我,说我和伊丽莎白长得有点儿像。”
“你穿上那件衣服的时候,我确实将你误认成了她。”
“所以,她曾经也穿着那件衣服和你跳舞了—但是,你当时喊得却是苏澄的名字。”
菲妃这才发现刚才恍惚之间说错了话。
“伊丽莎白就是苏澄,是这样的吧。”
听到菲妃这样说,许院长沉默不语。
菲妃望着窗外的阳光下的世界,慢慢诉说着,“如果一直思念着一个人的话,一定会得到上天的眷顾的吧。在茫茫人海中,在大千世界里,无限辽远,无边无际,只要还有些许的联系,就一定会重逢的。”
“可是,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的联系了。我找不到她,找不到那个女孩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也等不来了……”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许院长缓缓抬起头看向她,只见菲妃坐在躺椅上轻轻地摇摆,猫咪蜷缩着身体趴在她腿上……
坐在车里,菲妃的余光中是许院长焦急而喜悦的表情,车子急速地奔驰在路上,菲妃双手牢牢抓住座椅,她想叫他开慢一点,但是想到他现在的心情哪里会慢得下来呢,于是就没有打扰他。
最终车子在一处宠物登记所前停了下来。许院长急急忙忙下了车,菲妃抱着橘猫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走着。
他们两个走到宠物店前里面一看,伊万、叶戈尔、瓦列里都在里面。
“你们怎么也在?”
大家面对菲妃的问题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是菲妃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想是她故意这样问道。菲妃和许院长站在前台。
“我们捡到一只橘猫,想通过文件查找一下它的主人在哪里。”
“客人们,因为记录的登记文件很多年没有整理,找起来会很麻烦,但是你们可以把猫留在这里,我们找到猫的主人也会联系你们的。”
“不用,我们可以自己来找,我是说,我有时间,很多时间,请将资料交给我吧。”
前台的这位小姐表示不能理解,可是在许院长的坚持下,最后也终于转身离开了,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有一把椅子一样高的文件。
“都在这里,这是四年来的登记文件。”
“谢谢,谢谢!”
许院长将其一把抱到旁边的一排铁皮椅子上,伊万他们也立即跑了过去,大家之间没说一句话,皆在埋头寻找,就像他们之间深深的羁绊。
菲妃继续向前台小姐问道:“这只猫是我们最近才捡到的,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报案?”
橘猫从菲妃怀里跳了出来,在台桌上迈着优雅的步伐,伸了个懒腰来回走着,它看着周围的情景东张西望。
“真可爱呀。”
“是啊,所以我们觉得它的主人找不到它会有多么着急。”
“关于最近来报案的嘛~因为我是今天才被调配到了这个位置,我去帮你问一下泰勒,他之前一直在这里。”
“非常感谢你女士,麻烦了。”
那位女士用手指挑逗了一会儿橘猫,然后才转身离开。
过了许久之后,那个前台小姐回来告诉菲妃:“泰勒说最近来报案的几起案件都是关于狗的,只有一个是关于猫咪的,不过来报案的人声称自己遗失的猫是一只布偶猫。可怜的小家伙们。”
菲妃亦遗憾地说,“这样的话,也许它的主人还没来的及到这里报案吧。”
而那位小姐却不这样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最好了,哪怕这些小家伙再可爱,对于喜新厌旧的主人来说,离开并重新找到一个疼爱它的主人是最好的选择。”
“它们真的会那么容易接受一个新的主人吗?”
菲妃把橘猫留在了前台小姐哪里,看出来那个姑娘很喜欢它,一直在逗橘猫玩。
菲妃走出屋门,想到外面透透气。她漫步在干净的街道上,就算是在白天,街上的行人也并不多,整个环境始终被安静的氛围笼罩着。菲妃时而将头垂得很低,时而又仰面行走。
“啊!抱歉,抱歉。”于是这样的走路方式让她在拐角处与别人相撞了。
菲妃看清楚对面的人,是一个很优雅的女人,那女人带着高帽,穿着朴质的衣服但是却很有气质,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几岁的孩子。
“真抱歉女士。”
尽管菲妃不停地道歉,但是女人却很疑惑地看着她,菲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中文她是听不懂的。
“I’m very sorry, ma’am. I apologize for my behavior. I’m willing to compensate you if I hurt you.”
“Aren’t you Russian?”
于是菲妃和这位女士开始用英文交流起来。
“我是中国人,来这里旅游来了。”
“啊!中国?我非常喜欢中国,我曾经有一位中国朋友。”
“欢迎你到中国去游玩儿—我必须为刚才自己的鲁莽再次向你道歉。”
“我没有任何事,你不必自责。”
“妈妈。”她身边的小孩拽了拽她的裙裾,女人向她温婉一笑。
忽然那孩子看到一旁的草丛里跑过一只猫,于是撒开手去追猫去了,他的妈妈和菲妃在后面紧追他。
后来在公园里的一棵五角枫树下,男孩抓住了刚才的那只猫。
“妈妈,不是它,不是我们家的。”男孩失望地将怀里的猫轻轻放到地上,那只猫迅速地逃走了。
女人邀请菲妃一起到树下聊聊。
她那小孩吵闹到,“妈妈,再不去店里就要关门了。”
“乖,没事的,大不了我们明天早上来也可以的,说不定小家伙已经回到家了呢。”
女人摘下帽子,她金色的秀发随即柔滑地披散开来,女人的脸很精致,干净,且只有淡淡的妆容,却让菲妃觉得充满了魅力,菲妃一时都不能相信她已经是当妈妈的人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去夸赞你。”
“什么?”女人对菲妃的话感到不解。
“也许,你是我见过的除了我妈妈之外的最美的女人了。”
女人听到菲妃这样说,开心地笑了起来,“对于这样的称赞,我真是感到十分的荣幸。”
女人从身旁的包里取出纸牌递给身侧的孩子,然后那男孩便蹲在一旁自己玩儿耍起来。接着女人又从包里取出一盒药,倒出来几粒药片吞到了肚子里。
女人对菲妃问道,“到这里来之后感觉怎么样?”
“嗯~很好啊,我很喜欢这里这种缓慢的生活节奏。”
“有到托马斯剧院看过吗?”
“剧院吗?还没有。”
“最近在上映一部我很喜爱的片子,《魂断蓝桥》,尽管我看过很多遍了,但是我还是丝毫都不感到厌倦。”
“你喜欢里面的故事吗?”
“喜欢啊,我很喜欢,我觉得那就是现实----现实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
菲妃知道她身上一定有着难以忘怀的经历,这位女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吸引力也正是如此。
其实她们两个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于是菲妃明白,对方也许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最近你住在哪里呢?”
“我住在……游乐园里,和我的朋友一起来的,他在游乐园里帮我们申请到了借宿的权利。”
“游乐园?”
女人的目光反复又仔细地审视起菲妃,菲妃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惊惧与怀疑的意思,也能感觉到女人突然而来的警戒感。
“来多久了?”女人的语气中忽然夹杂着陌生感,不想刚才那样温婉了。
“快一个月了吧,以前我是没有去过游乐园的,这次出来旅游能住在游乐园里就像是做梦一样,那里的人告诉我游乐园会停止开业两天,但是过了几周了,到现在还没有开业,我一个人把游乐园所有的游乐项目玩儿完了,却并不是很快乐。”
听到菲妃的解释之后,女人松了一口气,“要和朋友一起玩才会开心呀。”她的声音又转变的柔和起来。“我三十多岁了,也算是看过了世间很多的炎凉—希望我消极的情绪不会影响到你。在我看到你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要倾诉,如果你没有时间听我的闲言碎语的话,我是不会强求的,因为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
“能找到一个愿意倾听自己心事的人并不容易,但是找到一个能愿意倾诉自己故事的人更难。”
听到菲妃没有拒绝自己的请求,女人悲悯一笑,“我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也有一个爱我的丈夫—我的家庭看起来很和谐,对吧?但是我心里却始终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我并不感到愧疚,但是有的人会说这样对我的家人不尊重。我怎么会想要去伤害自己的家人!对于我这样胆小的人来说,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可是我想,无论是谁,心里总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对吧?”
菲妃感觉女人说的话有些莫名的熟悉,“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要是说形象的话,他不一定比我现在的丈夫英俊或是强壮,但是这与我想他无关,我记得他年轻时穿着西服,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他举止很绅士,我们当年是很好朋友,也彼此心存情愫,只是美好的感情在虚妄且残酷的现实中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只是朋友,无话不说,也无话可说……”
“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女人看着菲妃的眼睛说,“我也去过游乐园,也在游乐园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关于那时的记忆却并非很美好。我站在地上看着巨大的游乐场设施就会去想,在这些东西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之前的那些遗迹上的回忆去了哪里呢?我的朋友们去了天涯海角,有时我能够得知他们会出现在某处的消息,却没有去见他们的勇气。”
“为什么呢?既然是朋友的话,久别重逢不是很好吗?”
“那当然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我心里有愧,我的命运再也不能和他们命运的轨迹相交轨了,当年我成为那个幸运的人……与其能够余生平安,我倒更愿意和他们同甘共苦。”
“也许你的朋友们正在找寻你呢?也许他们无时无刻都想再次见到你。”
“不,我不能见他们,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做梦梦到和他们重逢的场景,但是结果并不美好,我醒来时总是发现枕头两边都湿透了,也许是重逢的喜悦,也许是为当年的分别留下的泪水。”
“听起来太伤感了。”
看到菲妃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面前这个感性的姑娘,女人递给她一只手帕,菲妃看着女人手里的手帕,缓缓伸出手接了过去。
菲妃仔细地看着手中捧着的这只紫色的手帕,感觉上天太过于戏剧了,她的眼泪如泉水般迸溅落下。
女人一时惊慌失措,连忙慰问道,“你怎么了?”
菲妃啜泣起来,身体剧烈颤抖着,她张开双臂拥抱住女人,女人吓了一跳,随后缓缓拍着菲妃的背。
“分别之后,你有再去过游乐场吗?”菲妃抹去眼角的泪。
“在我看到那座巨大的摩天轮拔地而起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我的孩子想要到游乐园玩时,我就会让他的父亲带他去,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并且和他们的手机通话直到他们平安回到家之后才结束。”
“如果一直困在过去的话,不会痛苦吗?”
“痛苦啊,但是放下的话更痛苦……”
“可那样的话,你余生会更舒坦吧。”
女人坚决地摇头否认,“不,痛苦是永远存在的,饿肚子的时候是痛苦的,失眠的时候也是痛苦的,看一场悲剧电影的时候也是痛苦的,痛苦是人生的常态,当我处于痛苦之中的时候,某些瞬间我就会有回到当年的感觉,而当年的回忆,足以是我的半个生命,没有了它我绝不能苟活。”
菲妃抓住女人的肩膀问,“这难道不更痛苦吗?”
“我更愿意,称它为信仰。”
那个下午,菲妃和这个陌生的女人在长椅上聊了许久,等到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时,她们之间才结束了这次谈话。
“你的朋友在叫你?”
“是的,我该走了。”
“这个下午我过的很愉快,我庆幸能够遇到你,要知道这样的事情不知要多久才能再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
菲妃拥抱住女人,“这次的谈话会在我旅途的记忆中独成一段美丽的诗。”
“那有缘再见。”
“等等,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人踌躇了一下,“名字吗?我以前也有个中文名字……”
菲妃看着她的嘴唇,然后听到女人慢慢地说出那个名字……一切,都是天意吗?
“我叫菲妃,”她转身跑开了,“我们很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女人看着菲妃跑远,最终消失在视野内,然后她才拉起身边的孩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男孩问道,“妈妈,她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去宠物店看,现在也许还没有关门。”
“因为妈妈觉得不能再往前走了……咱们先回家看看,说不定小猫已经跑到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