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生无为，可当我下定决心为谁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却已经找不到那个人。
（二）
世人相传我母亲怀了我八十一年，还说我刚出世便发须皆白，害得我逢人便要解释一番，可到后来说的人多了，我也厌于解释，便依他们罢了。
可能只有我知道，我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的母亲怀了我九个半月，父亲是耕者，他们做梦都希望我出人头地，成为人中龙凤。
五岁那年，我在家门口栽了颗李子树，正赶上父亲跑商回家，还牵回来一头牛，只是这牛脾气不甚好，还是我父亲花了些钱打了副鼻环，才将他拴地安了性子。
第二年我拜在商先生门下，商先生是乡里有名的学者，我还记得当年母亲拎着两挂肉带我去见他，母亲要我拜他为师，我对他磕了一个响头，可那时我正在换牙，头磕重了点儿，将那乳牙震了下来。商先生见了，大笑着问我：“汝舌存乎？”
我昂着头道：“存。”
他说：“可你的牙齿已经不在了。”
我若有所思。
先生见我这般，连忙问：“你领悟到了什么？”
我说：“换牙的时候不能磕头。”
（三）
后来我当了藏室史，那年我三十岁，算是谋了个小官。
只是在这贤士如云的周都，我人轻言微的，恐怕也没多少人会知道我。
所以后来在天庭时，我总是喜欢关注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哪天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觉得卞庄这个人很有趣。
虽然他是天蓬元帅，可谁都知道，天蓬元帅不过是个没有半分油水的闲职，从来都是用以打发那些没有背景的新人。
后来他因调戏嫦娥的罪名被张百忍下了天牢。
我知道他调戏的那个风 流仙子是他曾经在凡间的妻子，我也知道这风 流仙子与张百忍那点破事。
我一生信奉无为，可这次我想做点什么。
我以神冰铁为材，借了五方五帝与六丁六甲之力，又辅以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的净雷法咒，做了一件兵器，我叫它“上宝沁金耙”。
当我将这尊耙交到被玄铁镣铐锁起来的那双手中时，我对他说：“小卞，拿上这尊耙之后，千万不要爱上一个神仙。”
卞庄却笑着问：“老君，当年你骑牛过函谷时回头看的那一眼，看到了什么？”
我说：“什么也没有看见。”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四）
卞庄和风 流仙子相会的时候，一只猴子躺在我的兜率宫门前。
猴子喝了很多酒，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手中还有只布兜。
他们在那只布兜里搜到了西王母的几枚蟠桃和我的一壶金丹，张百忍说这些都是猴子偷的。
童子告诉我，宫里的三百壶金丹都被盗了。
我又听他们说，蟠桃园里的蟠桃一个也不剩。
猴子在凌霄殿上大声呼喊，他说他没有偷这些。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到底是谁偷了蟠桃和金丹，而蟠桃和仙丹最后也都会被送进这些人的嘴里，而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摆在明面上的替罪猴。
张百忍执意斩它，猴子使了个魇祷之术脱身而去，众人皆不知，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可我不想告诉他们，因为我无为嘛。
猴子在凡间，李天王带了十万人前去捉拿，不知是李天王疏于修炼，还是天庭众仙太弱，总之十万人被一猴一棍打得灰头土脸。
张百忍请了外甥杨戬，又请来鸠摩罗什，杨戬与猴子缠斗数百合，鸠摩罗什见了，抄来他手中那玉净瓶，拿起瓶中杨柳便要砸下。我心说石猴属土，那杨柳属木，若真让他砸中了，石猴哪里能有好？我连忙拦下他，转身对玉帝说：“不必劳烦观音，让我来。”
众人都知我老君速来无为，此时竟愿出手，自然是惊异又欢喜。
我虽无为，可此时也不得不为。
我连忙跑到家里，将那栓牛的鼻环取来，我心说刚镯属金，金生土，这一镯子下去最多打他个趔趄。
（五）
众人降了石猴，却无人杀得了他，因为当年阎王他小舅子喝多了，不小心把石猴在生死簿里的那点地方给烧了，故石猴得了仙道，能避三灾，又不知从哪学得地煞七十二术，用火烧，他便用坐火之法；用水淹，他便掐出个入水决；用刀斩，他又使了个气禁之术；天引雷劈，他倒聪明，使了个服食，将那雷尽数食入腹内。
他们不知道，地煞七十二术虽可避三灾，若七十二术用尽，三灾不至，七十二术便再无用处，那时无论水火，石猴也经受不住。
我本无为，可若不是我那一镯，石猴也不会被擒，所以我得帮它。
我对张百忍说：“不若老道领去，放在八卦炉中，以文武火锻炼，炼出我的丹来，他身自为灰烬矣。”
张百忍很高兴，当日便差人将石猴押进兜率宫，第二天他甚至亲自前来，他说他要看着石猴进炉才能安心。
我知道他是不信我，所以自己来了。
石猴看着我，我看着八卦炉。
当石猴被投进炉里的那一刻，我对他说：“巽。”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懂，但七七四十九日后我看见他纵身跃出蹬倒八卦炉的那一刻，我知道他听懂了。
巽数风，有风无火，若他身钻巽宫位下，便能有一线生机。
（六）
我第一次见到陈祎的时候，他独自站在长安城外，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天竺。
我对他说：“灵山不会让你取到真经，留在大唐吧，只要你身在大唐，我可保你平安。”
陈祎问我：“你当初为何不能留在洛邑，一定要骑牛过函谷？”
我不作声。
陈祎说：“当年你的洛邑，便是今日我的长安，当年你走出了函谷，所以我也一定要走出大唐。”
珍重。
（七）
世人都说我顺其自然，无为而治，他们不了解我。
我只是喜欢清静，喜欢慢慢走路，看着周围的风景，和我老家门前那颗李子树，每当李子成熟，我总会摘下一些分与身边的牛吃。
我喜欢洛邑的家对面那栋酒楼里的水煮白菜，和酒家老板的女儿。
大家都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去争取。
可我信奉无为，信奉顺其自然。
我知道酒家老板的女儿也喜欢我，因为每次我去的时候，我的碟子里盛的白菜比别人多出将近三倍。
当我终于想明白对她说明自己的心意也是一种顺其自然时。
她被许配给了隔壁王屠夫家的儿子。
我喝着她酒楼的喜酒，吃着屠夫家的猪肉，看着那个红花轿从东街抬到西街。
我一遍遍对自己说，酒家的女儿嫁给屠夫的儿子，这是多么的理所应当又顺其自然。
世人都说我见不惯周王腐朽，因此西出函谷，其实周王腐朽与否，于我何干？对我而言，西出函谷的理由，不外乎我放不下，若须放下，离开洛邑是最好的选择。
在函谷关留下五千言，不顾尹喜的挽留，我骑着当年父亲牵回来的青牛，踏入漫天风沙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一眼白头。
（八）
商先生病重。
我回到了家乡，回到幼师求学的师门。
商先生躺在榻上，我跪在床前。
我们聊了很多事情。
商先生咳得很厉害，说话的兴致却越发高了。
他笑着说：“当初讲课的时候，我说‘天地之间人为贵’，你问我天为何物，我说：天者，在上之清清者也。你又问清清又是何物，我说清清者，太空是也。你又问我太空之上是何物，我说太空之上，清之清者也。你居然还问，问我之上又为何物，我咬牙跺脚说清之清者之上，更为清清之清者也。”
我也笑了。
他骂道：“我教过那么多人，就你这么多问题，还一个比一个难答，若不是你看你聪明，我真想一棍子打翻你。”商先生语气很是激动，说到最后又咳起来，咳出一丝鲜血。
我说：“那时候不是不懂事么。”
商先生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么。”
我说：“记得”
他问：“那你现在可知道当时我想教你什么么？”
吾舌存乎？
存。
吾齿存乎？
亡。
我说：“非谓其刚亡而弱存乎？”
他哈哈大笑：“你终于明白了，天下的道理都在这里了！”
我说：“其实我当时就明白了，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因为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我看着他嘴角残留的一丝血液，鲜红的颜色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十）
陈祎出长安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后来我见过几次石猴，从石猴那我知道他正和陈祎一同去往天竺，他对我说他一定会帮助陈祎取得真经，哪怕是拼上他的命。
我没有说什么。
因为该说的话我似乎都已经说过，该作为之处我也都有了作为。
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吧。
（十一）
十四年后，陈祎回到了大唐，身后是经书。
我知道这个陈祎是石猴用假形之法所变，还知道真正的陈祎早已死在了灵山脚下的凌云渡，更知道石猴能活着回来的理由。
石猴对接引说要把灵山卖给天庭假檀香的事抖出去，又对张百忍说若不把我从西天手底下保出来，我便把他卖给西天假灵药的事抖出去。
我也对张百忍说，若不答应石猴，我就和你算算当年你盗我金丹还嫁祸他人的帐。
再无为的人，也会有需要作为的那一刻。
再柔弱的东西，也会有化为腐朽的那一天。
商先生说柔能克刚，他说天下间的道理都在这，可我想对他说，死后的天下，这个道理便不能再用。
也许多少年后，世人会挖出我蜕凡的肉体，看不见早已化作养料的舌头，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一颗颗坚硬又固执的牙齿。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