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陈祎,我在东女。
(二)
自那一日我在西凉女国城外吃了一碗子母河里的水,我便时常精神恍惚,整夜不能安寝,因为听到了一些让人在意的传闻。
有人说,这里的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子母河里水。吃水之后,会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
我起初认为这只是以讹传讹的谬论,故我亲自下河舀了一碗水来吃,我心说难道我堂堂七尺男儿也能怀上胎儿?我只听说过心怀鬼胎。
可翌日当我腹内隐隐作痛,连腹部都有微微隆起的模样时,我对那传言的态度已然不似昨日那般嗤之以鼻,甚至有些不确定地相信。
我是一个受了戒、出了家的和尚,本应清净六根,无扰红尘,却无由多出一个婴孩,可倘若我的腹里真有一胎儿,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我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对待他。
我陷入了一个本不该由男人陷入的迷茫。
(三)
到第三日时,腹中的疼痛愈发强烈,我只得一味去念诵《多心经》以求心宁神定,但我忘了,若心思早已纷乱,《多心经》便只能让我更多心。
我这三个不成器的徒儿在头前行走,我挑着行李在后头缓缓挪步,若有人问我说为何打前头的是徒弟,挑担的却是师父,我只能说这师父让我当的,太失败了。
入了女国的迎阳驿,我实在忍不住疼痛,将此事说与心猿木母,心猿却大笑道:“小唐师傅你多心了,男子怎能生孩子呢?难道你要学简狄胸剖而生契?”木母也捂其长喙笑曰:“师父你又不曾行周公之礼,亦不享鱼水之欢,宝身不破,元阳未泄,怎生得孩子?”连黄婆这般平日不苟言笑之人也咧开后嘴唇干笑了几声。
我涨红了脸,怒道:“出家人怎说得如此浪荡之话!”
我还欲说些什么,却来了一大龄女子,是谓女国之国师,互通礼仪之后,一双眼便盯着我,似要将我上下里外都看个遍。
我刚想问个究竟,便听他说:“此处乃西梁女国,国中自来没个男子。今幸御弟爷爷降临,臣奉我王旨意,特来求亲。”
求亲?我可谢谢你,我这肚子里的孩子还没个着落,你还想着替我安排亲事?难道这是要奉子成婚买一送一?
我决定装傻充楞。
我言道:“我无儿女,止有顽徒三个,不知大人求的是那个亲事?”
不等那女官开口,我这三个好徒弟,便一齐哧溜一声不知窜去了哪里,还留下心猿一句:“废话,当然是你了。”
那女官笑盈盈不说话,我着实无颜立于此地,便要多门而出,却被他手下一众女官按捺在桌前。
如今的情况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得假意答应下来,再等机会自行逃走。
我是这样想的。
(四)
我在大唐见过很多美丽的女子。
但我承认我不曾见过似女国国王这般女子。
用什么眉如翠羽、肌如羊脂这等俗套词语来形容他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亵渎。
他似是飘过万千楼阁的光晕,能照到我的心里,又好似一团粉红的火焰,烧化了心头的雪狮。
他仿佛走到了我的心里,将我的七窍堵塞封闭。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明明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却生出万分的熟悉与亲切。
我甚至在想,即使他不是一个容貌无双的女子,即使他是无盐,我也不会因此疏远于他。
我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愧疚感,接着是腹内的一阵剧痛。
我与他就这般对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可我又觉得此事若不说些什么,气氛会很奇怪。
我抬头看向女王,原来他也在看我,不躲不闪正迎接我的目光。
我强忍着痛问女王:“陛下城外那子母河的传说是真的么?”
女王眨了眨眼道:“自然是真的,莫不是御弟哥哥也饮了那水?”
看着他一张一合的玉口,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腹中的剧痛也强了三分,我甚至感觉那胎儿在我腹中踢我。可我依是强撑着笑道:“哪有哪有,说些闲话罢了。”
(五)
我这三个该死的徒儿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心猿还不时冲我比手势眨火眼,似是再对我说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我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一晚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我一直坐在他身边,坐在凤辇上,金銮宝殿中只西凉女国独有的脂粉香味扑进我的鼻腔,。
我只记得女王缠着我问了很多我的事。
我只记得他问我这三个徒弟都是如何与我相识的,只记得他为我在通关文牒上添上了我三个徒弟的名字。我当时以为他只是与我闲聊,当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我才明白,他只不过想多知道一些我过去的事。
我本不喜饮酒,虽说未戒素酒却也很少与人对饮,更休说对饮的还是个绝色女子,鬼使神差的,我接过了他手中的金盏,饮了三杯素酒。
(六)
出家人本不该打诳语,可我还是骗了他。
我对他说我的三个徒弟在城外等候,等我交代他们几句便返身回城,可我心里的主意是一出城就快些逃走。
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走,就真的永远也走不了了。
我知道我终究动了心,即使当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是被逼无奈,我是形势所迫,我只是想找个可以将腹中的孩子托付之人。
或许我会劝我自己,我会说爱一人与爱众生没有区别,所以我爱众生便可爱一人。
或许我还会说世间大爱和小爱并无区别,所以我可以去爱。
或许我更能说堕入凡尘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可以编造千百条借口哄骗世人,我可以寻找千百个理由不去灵山。
可这些话,纵能骗过世人,能骗过我自己么。
爱就是爱,没有所谓的大小,如果连这一点我都不愿意承认,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求证我心中的佛理。
(七)
我遇到过很多危险,每次我都很害怕。
可当琵琶洞的女洞主率着兵将,当着西凉女王的面将我掳走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高兴。
可能是我觉得我终于有了离开的借口,即便这个借口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女洞主很漂亮,我这一身细皮嫩肉若与她相比,便只能算作糙肉粗皮。
他作出十分娇媚之态,卖弄香肌玉肤,美若西施还袅娜,又愿做前朝柳翠翠,淫性汲汲,爱欲恣恣,口里直呼枕剩衾何不睡。
你说为什么不睡?
花果山的椰酒固然鲜美,可当心猿在天宫饮了御酒,花果山的椰酒和猴头的一泼骚又有何区别?
你美若西施,我却知越王因此久埋尸,你自比柳催催,我却不是月阇黎,你要我牡丹花下死,我却决不肯与你这红粉骷髅。
(八)
或许就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明白了我的心意。
大约我的确爱上了他。
因为我见到了这世界上最美最好的西凉女王,故纵是美貌金珠如洞主,娇容锦绣是妖魔,也不如那座皇位上他眉眼间含情脉脉。
可我知道,我已然不能回头。
他是国王,而我是比丘。
就如同飞蛾恋上灯火,青鸟爱着飞鱼。
我无法舍弃我心中的佛,他也不可能放下一个国家。
我会在心里对他说:“若有来世,我会娶你。”
我知道他一定说:“我不求来世,只要今生。”
我仿佛能看见他在我眼前,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中只有坚定。
但这些话,我只能埋在心里,埋在西梁女国城外的黄土中。
(九)
多年以后,我带着心猿来到灵山脚下,在这之前,我已让木母与黄婆离开。
我问心猿,当年在东女国如果没能走掉,他该如何。
心猿笑着说:“你以为当年那琵琶洞的女大王为何要抢你?自然是老孙我叫他来的,若你不走,便是劫也要将你带走。”
心猿说:“当初老孙我发誓要让你走完这取经路,如何能让你折在半路。”
我亦笑着对他说:“最后的路,我得自己走。”
也许他看见了我转过头以后骤然沉静的脸。
十四年路程,历经八十难,我知道这最后一难至于是落在了这里。
凌云渡口有一撑船人,他说他会载我去灵山。
但他的船是没有底的,我若上船,必然十死无生。
十四年光景,如同走马灯一般,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从我的心里飘出,无论是华山脚下的秦洪海,是通天河畔的老袁,还是焉耆的龙突骑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只想忘掉在东女国那些天。
在东女国,我见到了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望着凌云渡呼啸的浪涛,看着满面笑容迎我,眼中却有一丝杀意,伸出双手推向我的老翁,我似乎有些后悔。
若我在东女国安稳地当一个驸马,与他厮守百年,不问外事,应该会轻松许多吧。
(十)
我不知道西凉女王现在过得如何,他的容颜可还驻在,他有没有遇见心仪的男子。以前我总对心猿说,东女国之行看似波澜不起,却实为取经路上最凶险的一难。
可当凌云渡里的水没过我头顶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虽然躲过了这一劫,却也错过了这一生,更是辜负了他一世。凌云渡里的水涌进我的口鼻,恰似当年子母河里的水,又更似金銮宝殿中的胭脂香味,跟当年一样,我已然无法呼吸。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趟西行我注定会死在路上,前九世我被黄婆杀死在流沙河畔,这一世能走到灵山脚下,我已经很是满足。
也不知心猿木母与黄婆以后会如何,我只希望他们不要走我的老路。
可倘若他们能完成我未能做到的事,似乎也不错。
至于今生欠他的爱,希冀来世能还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