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耆尼国,东西六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
(二)
我叫焉耆,是座城池。
焉耆这个名字,我已然忘了是谁替我取的,约莫是修建我的人予我此名,只是在八十六年前,焉耆的帝王受天竺佛学影响颇深,将佛教奉为国教,连我的名字也更作“阿耆尼”。
(三)
倒不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只是不喜欢这里的王。
当代国王姓龙,名曰“突骑支”,故唤作龙突骑支,若问为何我焉耆国君要以东土汉姓,也不难回答,只因我焉耆自古与那华夏通姻,也曾送质子入侍,这在焉耆历代国君心中都是一桩奇耻大辱,上至王宫,下至黎民,莫敢提及此事。只是我就无所谓了,我只是一座城池,数百年伫立在这荒原中,所谓屈辱之事也见得太多。我倒是挺感谢汉国,他们那里有句老话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多亏他们将我眼前的树叶挪开,才让我见得真龙。
(四)
龙突骑支对大唐很是不忿。
四年前高昌来犯,正赶上我焉耆天年干旱,草子不生。高昌趁火打劫,陷我焉耆国城池五座,掳去男女一千五百余人。可能是高昌觉得自己已然天下无敌,便去惹了这世界上最不该惹的唐国,似那等庞然大物,便是将我焉耆的国土扩大十倍,人口增至百倍,也无半分抗衡之力。所以后来高昌灭国,此事暂且不提。
龙突骑支是个气傲量小又善妒之人,见不得别人的好,也认不得被人煞了颜面,却说五年前从天竺来了个云游僧人,误打误撞进了皇宫,正撞在龙突骑支的车架前。国王好颜面,寻问这僧人有何贵干,僧人说来此化缘,国王赠以粮米一斗,僧人却说不要粮,国王又赠以白银十两,僧人又说不要钱,龙突骑支终于不耐烦问:“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道你想要本王本王头上的金冠?”僧人却笑道:“正有此意。”国王气得差人将这僧人绑了,投进御水河中,估计那僧人是凶多吉少。
故唐国此战虽助他夺回城池,但唐国又有句老话叫“升米恩,斗米仇”,龙突骑支心里很清楚,若唐国与他翻脸便如须弥碰芥子,故他对唐国是愈发惊惧,也愈发怨恨。
可说来也怪,三年前一终南山来一道士登台祈雨,自那一阵雷雨伊始,焉耆便天心和合,雨顺风调,连国王的性情也变了一副模样,不近女色,勤于政务,对太子更是多加严厉,教诲有道。虽然奇怪,可这是好事,不是么?
(五)
昨日皇宫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因二更十分天色黑暗,我无法得见他们的模样,只依稀见得其中一人瘦弱,另一人肥胖。
这两人不奔正阳门,径直去了后宰门,来到门前,见梆铃声响,不遁不逃,却直接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乖乖,那城墙可足足有二丈高,这两人若不是飞贼,便需是金仙。
我很好奇他们想来作甚,我甚至不想让巡逻军士发现他们,我想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
这二人东西不往,南北不顾,连国库都过了,却停在那御花园门前。
话说那御花园,在三年前不知何故被国王封闭,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两人中肥胖那人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九齿钉耙,照门楼上便是一筑,那门瞬间化作了齑粉。
两人将御花园里一棵芭蕉树拱倒,树下是一古井,三年前不知何故,国王封了此井,又在井上栽了棵芭蕉。
两人在古井里不知寻了什么宝物,得手后便匆匆离去。
(六)
今日大唐国来个僧人,带着四个徒弟和一匹白马。
这僧人倒是生的肤白俊俏,只是那四个徒弟的模样便不可言说,一个生的毛脸雷公嘴;一个生的长喙蒲扇耳;一个生的红发蓝靛脸,还有一个行童却不知什么模样,只因此人以素布覆面,青锦缠头,无人得见其容,想是这行童面貌最丑,便扮作这副模样好不惊吓旁人。
奇哉怪也,三年来性情平和的国王见得这一行人,忽的面色铁青,连龙椅都坐不稳了。
待得知这一行人是去往天竺求经时,国王道:“玄奘,你起初时,一个人离东土,又收了四众,那三僧可让,这一道难容。那行童断然是拐来的。他叫做什么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拿他上来取供。”
玄奘上前一步,不答话,却笑吟吟念了首诗:
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支痖家私坏。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
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斋戒。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綍絪。
百姓饥荒若倒悬,钟南忽降全真怪。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
推下花园水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
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
听得此诗,众臣哗然,皆望向王座之上那已然惊惧交加的国王。
这可真是热闹非凡,我虽历经千岁,却从未见过这般奇闻异事,连一国之君也能假冒顶替,我说怎么这几年国王似转了性子。
我也霎时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夜闯御花园的两人,便是那毛脸雷公嘴的瘦和尚和那长喙蒲扇耳的胖头陀,他们自御花园的古井里寻出的,正是我焉耆真正的国君龙突骑支。
(七)
太子与正宫娘娘走上前来,指正上座那国君是为假,下站那裹面缠头的行者是为真,行者解下素布,就那副气急模样,可不是怒火中烧的龙突骑支么?
原来玄奘一行人早已与太子见过,众人合谋出此出好戏,正要这假国君原形毕露,无处遁形。
众人上前正要将其棒杀,却听得皇宫外有僧人高声叫喊:“手下留情。”
龙突骑支回头一看,登时吓得三尸颠倒,六神无主,一股脑拜服于地汗流浃背。
原来这僧人竟是五年前那个被国王沉尸御水河的天竺僧人。
玄奘一看却乐了,笑道:“这不是文殊么,这天底下还有什么风能把你吹来?难道你那定风珠丢了?”
文殊不理睬他,却对龙突骑支说:“我把你这行凶作恶的小人,五年前只当你是个好善斋僧的善主,故释迦差我前来渡你归西,早证金身罗汉,变做一种凡僧,问你化些斋供。被吾几句言语相难,你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假国君令到此处推你下井,浸你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来此,成了功绩。”
龙突骑支听闻前因后果,又惊得连磕了十几个响头,口中直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识真佛,唐突了佳人,还请菩萨恕罪。”
文殊道:“本座也不是量小之人,今日前来自然是要带我这手下离去,今后你还是你的国君,往日种种一笔勾销。”
(八)
这一出闹剧总算是结束了。
神僧西去,国君登基,六宫安定,太子贤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好一片祥和气象。
若真是这么祥和,我愿再佑此地千载万岁。
可,我真的不想再在此地多待一刻。
那龙突骑支,励精图治不过半月,便露出其原本面目,先是苛政重税,后又大兴土木,仅为了翻修一遍那御花园便征了数百青壮,耗了白银万两。
那太子,三年里因那假国君督查甚严,平日里功课必要亲自过目,狩猎时若无甚收货便要问个不才之罪,可如今真君既位,功课狩猎便全然抛之于脑后,终日里声色犬马不知进取,一身武艺也荒废许久。
还有那后宫佳丽,国君久不进女色,旬月里便添了嫔妃数十,妃子争宠无数各使手段,不知间接害得多少无辜性命,最该杀便是那后宫之首正宫娘娘,终日里常对太子言:“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这世间岂有妻子盼着丈夫殡天之理?
我忽然十分想念那个假国君。
(九)
原来这世间最残酷的报复,不是给与你一切再夺走你的一切,而是夺走你的一切再将一切还给你。
原来这世间最可怕的手段不是亲手毁灭,而是让其自取灭亡。
那个假国君,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好国王。
我从未见他擅动国库里的一两白银,多亏他,国库里还能播出数万白银用以修筑我残破之处。
我从未见他对后宫佳丽假以辞色,从来都是相敬如宾,也多亏他,后宫诸位尚能欣欣向荣。
我从未见他对太子疏于教导,太子三年来文武皆备,品性也较从前大好。
我更从未见他不顾黎民,无视百姓,我只知道他每日睡不过两时辰,饭不过三合米,批阅奏折无数。
真国君呢?此时早已日上三竿,只怕他还左拥右抱陷在温柔乡里难以起身吧。
(十)
我知道为什么玄奘要这样。
这只是他的报复罢了。
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看上去是在帮你的人其实是在害你,而看上去是在害你的人,其实是在帮你。
天竺之文殊带来的假国君如果能一直统治下去,我焉耆必然中兴,届时周邻诸国必要以我为尊,百年之后或许可与唐国相抗。
而玄奘虽是僧人,却也是唐人。
我焉耆速来与华夏积怨,曾攻杀三次汉人高官。
汉人亦曾驱兵伐我,斩我国王。
血海深仇,此不为过。
是故这一场争斗,实为玄奘与天竺的博弈,天竺遣假国君摄政以威胁唐国,玄奘便将真君翻出,反乱我焉耆。
可我对玄奘,一点也恨不起来。
若要问为什么。
我只是座城,无论是城里的真情还是城外的离别,我只有相望无言,却不能置身其中。
我见过数万出城征战的儿郎,归城时却已然不足千人。
我见过爬上城头,在城里大肆屠杀的敌人,退去时只留下一城狼藉。
我更见过无数生离,无数死别,在这座名为焉耆的城里。
也许,淹没在黄沙中,是这座城池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