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姓袁,渡河的人都叫我老袁。
(二)
吐蕃有川,名唤通天。
我老袁在这通天河畔摆渡为生。
我不知道我在这河里飘了多少年,我也不知道我在河畔渡了多少人。如果硬要我知道些什么,我只知道这通天河每过五十年便要断流一次,自我刚来这摆渡到现在,我已见过九次。
(三)
船仍是最初的船,竿亦是最初的竿。
我却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最初的我。
周遭的人都知我老袁心善,摆舟渡人从不收一文钱。其实不是我不收,只是有一次我渡一船客,临别之际此人非要我收下一锭银两,我自然是推辞再三,却不敌此人坚持,于是便收了去,岂知我第二日摆渡时忽然风雷大作,雨如倾盆,通天河浪不知发了什么疯,差点将我这条老命交代在河里。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渡河若要收钱,那是要遭天谴的!
(四)
我老袁老老实实几百年,没赶上天谴,却赶上了一通人祸。
通天河最近来了一伙水鬼,带头的似乎自称灵感大王,平日里只好打家劫舍,除了钱财,还专虏孩童,村里有孩童的人家几乎被虏了个遍,军队来清剿时便仗着水性躲进河里,这么一来二去,为官的也懒得再管这些闲事,这群水鬼便成了通天河的河大王。
大王,你说你打劫便打劫,你打我做甚?
我一个摆渡的老叟,真的没打算跟你抢生意,我干的也不是且到江心,是吃馄饨还是刀子面这种活。
行行行,这船我给你还不行么?这通天河我不混了还不行么?老袁我打不过你,我躲着你还不行么?
数百年来,我的头发一直黝黑,可自从我扔下船逃上了岸,我的头发每日都会多出几缕斑白,脸上的皱纹也渐渐浮现,我愈发苍老。
也许,不再摆渡,我会死。
(五)
“施主,听闻你一直在此摆渡,贫僧欲渡河,还望行个方便。”
眼前的僧人双手合十,朝我一礼。
这和尚生得肤白貌美,一副俊俏的好皮囊。
只是他身后跟着的三个徒弟实在不容分说。
这么多年,我老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样的组合倒也十分的清奇。
“阁下怎么称呼。”
僧人道:“贫僧法名玄奘。”
“玄奘,我渡不了你。”我直言。
玄奘:“施主不愿渡我?”
我道:“无舟无桨,如何渡人?”
玄奘:“昔有达摩一苇渡江……”
我道:“那你还找我干啥,你踩着芦苇杆过去吧。”
玄奘:“废话,我要能跟达摩似的我还找你干啥。”
我无语。
玄奘:“施主莫恼,我知道通天河的灵感大王为祸乡里,我这三个徒弟别的本事没有,打人的本事足得紧,徒儿们,快去收拾那帮水鬼。”
猴子、猪、夜叉:“不去。”
玄奘:“爱去不去!”
(六)
他的三个徒弟真的没去,任由他一人去了灵感大王的水寨。
我问猴子:“你师父真去了?”
猴子:“去了,刚刚看见他进了水寨。”
我:“你师父会死的。”
猴子:“你觉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么?”
“很可怕,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会比死还可怕。”
猴子转过头,不再看我。
我问猪:“你师父会死的。”
猪:“你不了解小唐师父,他不会死。”
我:“他很强?”
猪:“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很强。”
我问夜叉:“你师父很强?”
夜叉:“谁说的,当年我连杀他九世,也没见他多强。”
我吓地退了几步。
夜叉:“如果一个人在五百年间死了九次,你觉得死对这个人而言会可怕么?”
我也活了五百年,这本已是超出常理的存在,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光景,我也不确定我能否在死后带着五百年的记忆死而复生,所以我不想死。
猴子又转过身来:“小子,你就看着罢,小唐师父的本领我们三个都是佩服的。”
(七)
灵感大王善使锤,凭一杆九瓣赤铜锤打翻了陈家村一百多员壮丁,连我的老宅都被占了去。
我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以灵感大王之凶悍,估计小唐师父早已被活剥了皮放上蒸笼,此时怕已熟了七分。
如果人们因为想要活下去而畏惧死亡,那么倘若一个人已然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畏惧就会变成无所畏惧。
“小唐师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问他们三个。
猴子:“他是一个去送死的人。”
猪:“他是一个妙人。”
夜叉:“他是一个有名字的人。”
我听不懂。
不过我总算明白了,能让这三个家伙鞍前马后,小唐师父一定不是寻常人。
玄奘平安归来。
玄奘:“自今日始,通天河再无灵感大王。”
啥?
你一个人灭了他一个水寨?
玄奘:“不不不,我让灵感大王带手下去别处了。”
啥?
你是说就凭你一句话,灵感大王就心甘情愿弃了水寨去往别处?
玄奘:“怎么?不信?”
你让我怎么信?
玄奘:“等着吧,明天你就会信了。”
(八)
“陈祎!你给我滚出来,我跟你没完!”
如果一个僧人暴跳着摔碎琉璃瓶又用柳条抽人,想来这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僧人,可倘若这个暴躁如火的僧人头上圆光有五百化佛,每尊佛又有五百菩萨侍奉;倘若这个将琉璃瓶摔碎了一地的僧人眉尖的白色毫毛放有八万四千种光明,每道光又有八万四千尊化佛;倘若这个抄起柳枝就要抽人的僧人,手掌杂合着五百亿莲花的各种颜色,每个手指又能显示四万八千画面,倘若这个僧人名曰鸠摩罗什,那么这个僧人即使破尽五戒也在佛法之中。
他拿着柳条一路抽着玄奘,从通天河东头抽到河西头,又从西头抽到东头,玄奘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边躲边捱。
两人终于停下。
玄奘:“师兄气可消了?”
鸠摩罗什:“金蝉子,你好手段,居然唆使灵感背叛我,这混蛋跑回南海向我请辞,临走时还偷了我府里不少金银,这账我今天就跟你算算!”
玄奘慌忙双手护住脸大叫:“师兄,是你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于后!”
鸠摩罗什没再理他,却将目光转向我。
我似在他眼中看见了八万四千个世界。
(九)
鸠摩罗什:“施主,通天河以后不会有灵感大王,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大王,还请您将师弟渡往对岸。”
我:“好说……好说。”听得观世音开口,我几乎忘记该如何发声。
我慌忙跪下。
我想去问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山高僧,我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我在此间活了不少年岁,虽然延寿身轻却不知寿元何时到头,菩萨可知我还能活多久。”
鸠摩罗什眉头一皱,道:“贫僧佛法浅薄,不能知。”
我又问:“连菩萨都不能知,普天之下还有谁能知?”
玄奘在一旁道:“灵山之主释迦牟尼能晓过去,可通未来,无灭无生,人间事无一不知。”
如来佛祖的大名我又怎会不知,可似这等淡出红尘的大圣人,我又怎么见得到。
玄奘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贫僧此去灵山,自然要拜会佛祖,届时替你询问一番便可。”
如此甚好甚好。
鸠摩罗什走了,走得还真快,估计是因为玄奘那三个徒弟的兵器一直在手里攥着。
(十)
“那就劳烦师父了。”因为有求于人,我自然要大献殷勤。
五人一马,船过江心,印出玄奘的倒影好似印出八万四千罗汉。
我忽然发觉玄奘与之前相比有些不同。
他说:“原来众生皆苦是这个道理。”
我闻言,手中竹竿摆得慢了几分。
他说:“那灵感大王,是鸠摩罗什的部下,灵感大王在通天河无恶不作,鸠摩罗什是知道的。”
我缓缓道:“似观世音菩萨这等大能,只怕没工夫约束下属,也没工夫来我陈家村救苦救难吧。”
他说:“灵感大王搜刮走的金银,大半入了观世音的府里,还有那些被掳掠的孩童,被他们送往天竺奴役。”
他说:“别说他鸠摩罗什不知你寿元几何,便是释迦牟尼亲至也难以知晓!”
我并不失望,因为我似乎并不那么相信佛祖了。
我:“众生确实苦啊,被欺压了数十年,一朝听闻不再受苦受难,便只记得感恩戴德,浑然忘记了被欺压时的苦。”
他笑道:“众生虽苦,可若有人能站出来,告诉众生苦中也有乐,众生便不再只沉沦于苦难,而那个人便是我心中的佛。”
他哭道:“只是如今,那些站出来的人,告诉众生的,仍是众生皆苦。”
他庄严道:“我想成为我心中的佛。”
他愤怒道:“可是他们不愿我成佛!狗屁的西天取经!狗屁的八十一难!”
(十一)
我再见到玄奘的时候,已经是七年以后。
锦褴袈裟光华依旧,九环锡杖微微作响,毗卢帽有些破损,只怕是又受了不少苦难。
我向他喊着:“师父,还记得我老袁么?”
玄奘:“老孙我……”
我疑惑道:“师父不是姓陈么?难道师父易姓了?”
玄奘:“变作这皮囊没多久,还是有些不习惯,贫僧不曾易姓,袁施主,贫僧还认得你。”
我很高兴,被这等大人物记在心里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
玄奘:“袁施主,关于你寿元一事,你明了否?”
我:“我不明了,但我已经不想明了。”
玄奘:“为何?”
我:“我只知道,能在此地渡人于我而言已经比活着还重要。”
玄奘笑了。
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的笑声,太尖锐,太放肆。
他本来挺得笔直的腰忽然就那么躬了下去,原本合十的双手居然在脸上胡乱抓挠,他就那样在船上蹦了起来。
活脱脱一只猴子,那分明是玄奘的大徒弟,那只闲不住的顽猴。
(十二)
玄奘死了。
猴子变成了玄奘,带着三藏真经。
他死了,我还活着。
做好赴死觉悟的人已经死去,苟且偷生的人依旧活着。
霎那间,我似乎已然明白,我为什么能活得这么长久。
渡人即是渡己。
我渡了五百多年的人,自然也渡了五百多年的己。
若我有一天不再渡人渡己,那我自然也无法度日。
众生皆苦,有一个人站出来,对他们说,坐我的船渡河,不要钱。
这何尝不是苦中的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