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秦洪海，是个地道的陕西人。
（二）
陕西有个华阴市，华阴有座山叫华山。
每年来华山旅游的人很多，他们应该是喜欢这座山的，可能是因为某个伟大的武侠小说家笔下那神乎其技的独孤九剑正来自华山派，也可能是华山五峰本身便是天下少有的奇景。
我很喜欢这山，只不过我喜欢它的理由跟一般人不一样。
因为我劈过它。
（三）
我是拆 迁队的一名小工，因为个头高力气又大，每次有活的时候我都是主力，因此在市里也小有名气，当然，得的都是恶名。
我坐在老街上，向远方望去，我的视力一直很好，好到可以在市区里望到华山山巅。
望得久了，眼睛会有些酸涩，过足了眼瘾，嗓子却又因此十足得痒不可耐，华阴的老腔似是要从我的胸口炸裂出来，它压抑了数千年的声音终于喷涌而出。
“华阴老腔一声喊！喊得那巨灵劈了华山！”
过往的人群显然被我吓了一跳，他们用一种望着神经病的眼神看向我，不认识我的人自然加紧脚步离开，认识我的人口中似有些骂咧。
我嘿嘿一笑，不语。
（四）
我不知道我还能看华山多久，我已经看了两千年，我看不腻。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华山每一年都在变化，随着我的三魂七魄每况愈下，华山每高一分，我的魂魄便会暗上一分。华山永远在变高，我的魂魄却总有消散的那一天。
我喜欢站在华山最高处的那块石头上，透过围绕在山巅的浮云，将华阴市尽收眼底，我甚至能望到我生活的那条街，望着街上相互打闹的小孩，望着家对面正要出门买菜的吴婶，和她所心仪的隔壁丧了偶的张大爷。
也许我秦洪海在众人眼里只是个小小的拆 迁工头，但那又怎样，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给我十葫芦金丹一百枚蟠桃都不愿意换。
（五）
我的上司姓李，是个典型的官僚主义者，费力不讨好的事他绝不会去做。既能巴结上头，又能从中得利，还能顺手欺负欺负弱小的事，他抢得比谁都积极。
他要我带着拆 迁队去找一户姓孙的人家，他说这是个钉子户，脾气还特暴躁，之前派去了四队人，有三队是挂着彩回来的。
听到“孙”这个字的时候，我恍惚了一下。
多么可怕的字眼啊。
曾经也有一个姓孙的钉子户，将我打得三个月下不了床，我不想再去回忆那段时光，那个人带给我的恐惧足以让我少活五百年。
我带着人来到那户人家周围，这是一栋老房子，却坐落在二环以内，周围的地要用作开发楼盘，可这老房正占在楼盘正中央。
一个老头走出房门，颤颤巍巍提起手里的长棍。
“谁敢上前，老孙我就打死谁！”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后背的冷汗比准时喷发的喷泉来得还要突然。
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句话，如果让我问身后十来个小弟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他们一定会说我的表情是恐惧。
当年，那个打遍三界，号称三界内最强钉子户，也是手提一根长棍，面对天边十万大军，他说出的话与如今这个孙姓老头所言丝毫不差。
“谁敢上前，老孙我就打死谁！”
（六）
秦洪海，你醒醒，这只是个老头，不可能是当年那位煞神，你能摆平他。我这样安慰我自己。
“老头，别不识抬举，拆 迁款一分钱也不会少给，别耽误政府的政策。”我好言相劝，嗯……应该是好言吧。
老头摇了摇头，手中长棍依旧不肯放下。
“谁敢上前，老孙我就打死谁！”
我差点又跌在地上，幸好被身后的小弟扶住。
二锤子，你特么敢不说这句吗！
“你们这群混混，光晓得欺负老百姓，有种的，去打那些个贪官，去打那些个老总！”
冷静！秦洪海，当年那位杀星，在一千三百多年便已身死道消，没理由会站在你面前！
（七）
“大哥怂了！大哥怂了！”手下一帮小弟笑闹着回了公司，李总听闻我在一个老头面前怂得跌了两次，当场甩了我俩耳刮子，一个电话把“三太子”叫了过来。
李总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都在政府任职，这三儿子从小便受他宠爱，养出了一身的怪脾气，六岁便把一个同学的打得住了院，听说连筋儿都断了。如今正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在本地黑道上也是说得上话，公司里的人见了都得尊称一声“三太子”。
三太子出马，没什么人是搞不定的。
我甚至已经想象到，那个姓孙的老头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在地上，身后的房子被机器碾压成灰烬。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看见这一幕。
每个陕西人的心里都有一把斧子，就算拦在眼前的是华山，这把斧子也能连华山都劈开。
我不知道那位孙老头是斧子还是拦路的华山，我只知道三太子劈人的时候一定不会手软。
（八）
“贼你妈，这老不死的，一棍子闷头上。”
三太子捂着额头回来了。
那孙老头也是无畏，一人一棍便敢拦二十号人，不等着群小混混动手，一棍子便抽在三太子头上，得亏这老头年纪大了，力气有限，只将他额头抽出道血痕。
“爹你别着急，那老头被打得住了院，没个两个礼拜下不了地，等过两天我亲自去，直接把他家拆了！”三太子如是说。
我不知道孙老头到底在坚持什么，我只知道以三太子的脾气，就算不闹出人命，那孙老头也难免落得个筋断骨折。这老头估计也有六七十岁的年纪，若真被打断了骨头，恐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孙老头家里的灯依旧亮着，我不禁有些好奇。房子虽然破旧，可防盗门却不是水货，只是区区一扇门哪里拦得住秦某。
门拦不住我，或者说这门根本拦不住任何一个人，因为门没锁，只是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九）
“你咋来啦。”孙老头看着我，屋里只开了一盏灯泡，灯丝已然老化得不成模样，灯光忽明忽暗。
孙老头很平静，没有因为我出现在他屋里而惊惧。
我问他为什么不住医院。
他说没钱。
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搬走。
他说他的老伴走丢了，他每天都在找，他几乎找遍了华阴市，他不相信他的老伴到死都不回家，他想给她留个门，他一直觉得她会回来，他不想她回来的时候进不了家门。
我说：“老孙头，你老伴儿既然已经走丢了，想必已经不在这边，你还不如搬到别处，换一个地方慢慢找。”
他固执地摇头，八百里秦川，两千万好汉，从不曾像谁低头。
我告诉他:“明天他们还会来。”
“年轻人，我知道你心不坏，我不想让你为难，我也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这种老不死的太不懂事。”
我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
他说：“帮我换个灯泡吧。”
那样你就不会站在黑暗里。
(十)
“呔！那妖猴！怎的为祸天庭，乱害三界！”望着眼前的猴子，我明知道我的双腿在止不住地颤抖，可身后十万小弟正看在眼里，若我在这节骨眼上犯了怂，我以后还怎么在天庭里混。
那猴子却不紧不慢拽出一条铁棒，笑道：“巨灵神，老孙我知道你，当年老孙我和寿星不小心喝多了，酒液泼出天外落在人间，惹得人间洪水肆虐，是你将华山劈开，引得洪水东流，方才救苦于万千世人。”
我承认，被这猴子如此夸赞，我的心里的确有些激动，可这猴子的语气忽然就来了个筋斗：“料想你还是有几分良知，可今日见你几分言语，真与那玉帝老儿如一丘之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所以我很生气，抄起宣花斧便与他争斗，而当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被踢出天庭，在华山脚下生活。
后来，我碰见了一个和尚，他说他从长安来，他想去西天。
我说：“西天在西边，华山在长安以东，你走错路了。”
他说：“你在这里，绕些路也值得。”
他邀请我同他去西天取经。
我只是个被逐出天庭的小神，我只想守着我曾经劈开的华山。
所以我拒绝了。
他似乎早已料到，只是笑了笑，说：“那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说：“不要让自己一直站在黑暗里。”
（十一）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巧合，两千年前的猴子，一千三百年前的和尚，昨天的孙老头。仿佛早已是轮回中注定的因果，他们三个人的容貌相互重合，又相互分离，最终呈现在这个时空里的早已不知道是哪张面孔。
我秦洪海怂过，在面对那只猴子时，我逃出阵外，不然那根铁棒就会抽碎我的头骨。
李天王以此为借口，将我扫地出门，我没有怨言，因为我的确是临阵脱逃。
可如今，我不懂。
他李靖与三太子何尝不是临阵脱逃，被那只猴子从凡间追打到七重天，凭什么他们依然在天庭寻欢作乐，又凭什么，李总与他那不成器的三儿子将孙老头视如蝼蚁！
和尚邀请我同他去西天取经，我拒绝，是因为我知道他是要逆天，那是条死路。
一千三百年前的那天，我贪生怕死。
今日，我想逆一逆这天。
（十二）
“秦洪海，你他妈疯啦，你知道你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三太子的脾气我知道，容不下一点与他唱反调的人。
可我，可这秦川大地上的儿郎，唱得从来都是秦腔。
“少废话，只要今天老子还在这，你他妈休想动孙老头家一寸灰，一片瓦！”
“老子当年在华阴劈山的时候，你祖宗还是个鸟！”
“要是早知道老子当年劈出你这么个二锤子，老子早就把你祖宗活劈了！”
孙猴子，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不如你，当年你拦住的是十万人，秦某无能，如今只能拦住二十个。
可秦某，总算又多了一件可以吹嘘的事。
一千多年前，我在这里劈了华山，今天的我，在这里劈人。
怎样想都是当年的秦某更为风光吧。
华山日复一日长高，我终究有一天也会像你当年坐化于长安，身死道消。
你的故事，被写成书，拍成电视剧，又被谱写成歌曲，还被搬进电影院，连三岁的孩童都知道你孙猴子的厉害。
秦某的故事又会在哪里出现，在哪里结局。
这些都不重要了，还是先帮老孙头守住这座房子。
要打了么？
那就，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