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杀了他九世。
(二)
我叫沙悟净。
事实上,师父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我不想拥有一个新名字。
五百年,我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在流沙河偷生,我一不作奸二不犯科,只是摆了只船有偿承载过河之人。只是我总忍不住问他们的名字,每当我觉得某个人名字不错,我会杀了他,将他的名字据为己有。
当地也曾集结民夫拿着棍棒过来照顾我的生意,然而我不知道他们为啥要揍我,所以我会问问他们的名字,当我得知他们的名字很普通,我很生气,所以我杀了他们。后来,再也没人来这里,而我的最后一个名字,叫沙务敬。
(三)
这个名字,我用了很久,我很喜欢。
可越当我习惯这个名字,我反而会头疼欲裂。我不知道我最初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我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某一天,来一个自称观世音的人。
他让我杀一个人。
我问他叫什么
他说叫陈祎。
我说:你的名字很好听,送我吧。
他急忙摆摆手道:我说的是我让你杀的人叫陈祎。
我问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鸠摩罗什。
我不喜欢太长的名字,所以我打算放过他。
我也不喜欢杀人,所以我打算拒绝他。
只是他说出了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拒绝的话。
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曾经的事。”
我答应了。
(四)
“你叫什么名字?”
“陈祎。”
“去死。”
还没等我记下他的容貌,他已经被我撕成了八块,我嚼着他的骨头笑道:“爷爷等了五十年,终于把你盼来了。”
我拿起陈祎的头颅,已然血肉模糊,我仍然无法得知他的相貌,我干脆似啃梨子似的将它啃成了一个骷髅。
鸠摩罗什如约出现。
我期盼地看着他,一边吐出嘴里的骨头渣,唾液混着陈祎的血肉沉入流沙河。
他说:“你本是天庭的人。”
嗯,然后?
他说:“再过五十年,他还会再来一次,你再杀他一次,但给我留个全尸,我会告诉你一些别的。”
我答应了。
(五)
“你叫什么名字?”
“陈祎。”
“纳命来!”
五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这次我没那么快杀了他,我特意看了看他的相貌。嗯……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伤自尊,杀了杀了。
长得精致有什么用,死后照样比恶鬼还吓人,我斩下他的头,换了个吃法,上回是从上往下吃,这回我偏要倒过来。
鸠摩罗什又来了。
他看见头颅变成白骨的陈祎,登时暴跳如雷,连手中玉瓶里的净水也洒了大半。可当他看见我手中扬起的刀,又猛然摆出一副笑脸道:“行行行,以后头归你,剩下的我带走。”
“你本是天庭的卷帘大将,位高权重,武艺高强。”
嗯,然后?
鸠摩罗什道:“因为你不听话,所以就讲这么多,五十年后这小子还得来,你接着替我杀!”
我答应了。
(六)
一副熟悉的面容。
出于习惯,我还是问了句。
“你叫什么名字?”
“陈祎。”
“我砍!”
我一刀斩下他的头。
小陈,不是爷爷不肯放过你,只是你必须死,不然爷爷就没法知道自己的真名。沙务敬这个名字我差不多要厌倦了,然而我这一百年只杀过你,不知为何我不想用你的名字。
我端起他的头,他的眼镜已然闭起,喷涌的鲜血染满船面。
留个纪念吧。
我将他的头啃作白骨,与之前那两个头颅穿在一起,挂在了颈上。
鸠摩罗什匆匆赶来。
“可以后来因为一些事,你被玉帝亲自下旨逐出天庭,剥夺仙籍,永世不能登天。”
嗯,然后?
鸠摩罗什道:“就讲这么多,五十年后这姓陈的还得来,你接着替我杀!”
我答应了。
(七)
“你是谁?”
“陈祎。”
“安息吧。”
我用麻绳勒死了他。
看着他渐渐收缩的瞳孔,他的双手拼命拉扯麻绳,可惜他很快就停止了挣扎。
我砍下他的头,白骨挂在颈上。
鸠摩罗什姗姗来迟。
见这次尸身保存得还算完好,他满意得点了点头,笑道:“这次便与你多讲一些。”
卷帘大将是干什么的?说白了,就是给玉帝卷门帘子的。为什么要给玉帝卷门帘?因为你是玉帝的私人保镖,曾经一杆降妖宝杖那也是谁也不怵的。玉帝私生活糜烂,每次行房时都需要你在门外把门帘子放下,所以你便得了个卷帘大将的诨号。
我听完这些之后,若有所思,道:“所以我的名字是卷帘大将?”
鸠摩罗什摇摇头,道:“都说了那只是你的诨号,你的本名自然不是这个。”
嗯,然后?
鸠摩罗什道:“你先别着急,这死心眼过五十年还得来一次,你再给我杀一次,我会跟你讲讲你当年在天庭的事。”
我答应了。
(八)
“你是陈祎?”
“正是。”
“我杀你的时候你别乱动,省得伤了你的尸体。”
我好言相劝,他居然要逃,可在我的船上,他能跑到哪去,被我一脚踢在地上,一刀结果了。
颈上多挂起一个骷髅,鸠摩罗什也信步而来。
“记得当年啊,玉帝想去拜访嫦娥,可吴刚守着广寒宫啊,玉帝让你跟吴刚单挑,你把那吴刚打得啊,啧啧啧……玉帝那一晚上倒是挺滋润。”
嗯,然后?
鸠摩罗什道:“想听?五十年后这小子还得来,替我杀了他我就接着讲。”
我答应了。
(九)
我的名字是我一直以来唯一好奇的事,然而现在,我又多出一件好奇的事。
陈祎,这个名字,在短短的二百五十年里被我连续杀了五次,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傻的人。
“你叫陈祎?”
“正是。”
“你来干什么?”我破天荒多问了一句。
“来渡河。”
原来你只是想渡河,我安心了,然后杀了他。
然而我忽然发现我犯傻了,坐船不为了渡河还为了什么?我忽然有些后悔这么草率就杀了他,可惜他已经死了,我吃完他的头颅,鸠摩罗什也来了。
“当年有一只猴子上天来当官,你还跟他打了一架,天庭里只有你跟一位天蓬元帅撑过了这猴子三十回合,其他人都没撑过三棍。”
“那猴子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被如来佛祖亲手所擒,现在还关着呢,刑期刚过半。”
嗯,然后?
鸠摩罗什道:“下次再说,五十年后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答应了。
(十)
陈祎坐在我面前。
我决心好好询问他的事――我已然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连续被我杀了六次的人,也算与我有缘吧。
“陈祎?”
“正是。”他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你来干什么?”
“渡河。”
“渡河以后?”
“去西天。”
“为什么去西天?”
他说:“我想知道我是谁。”
“你叫陈祎。”
他又说:“这只是我的名字,可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
我忽然生出一丝舍不得杀他的感觉,为了让他的存在有些意义,我杀了他。
人哪,得知足,你都知道你自己的名字了,还需要追求那么多么?
可,他说的没错,我忽然想知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依然是我的名字。
鸠摩罗什来了,带来一段属于我的故事。而我已经砍下了陈祎的头,打算一边听故事一边啃食。
“你知道当年你为何被贬么?当年玉帝跟王母闹离婚,你作为玉帝的贴身保镖,知道玉帝太多丑事,所以玉帝将你的记忆封印,又说你打碎了琉璃盏,以这个借口将你踢出天庭。”
嗯,然后?
“你想报仇么?”鸠摩罗什问。
我不知道我该向谁报仇,向玉帝?还是向王母?还是向整个天庭?
我破天荒得主动开口:“你走吧,我要好好想一下。五十年之后你再来吧。”
鸠摩罗什满意地走了。
我忽然特别期盼五十年后,特别期盼陈祎能出现。
(十一)
“陈祎,我问你,如果一个人,随意被他人玩弄无股掌之间,随意被他人决定生死去留,这个人该怎么办?”
我相信他能替我解答,因为他的生死也被我所决定。
陈祎笑了。
我不知道他那耐人寻味的笑容背后意味这什么,可我觉得他明白一切,明明是和蔼的笑容,在我眼里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你叫什么?”他问。
“现在叫沙务敬,可我不知道我原本叫什么。”
“所以你现在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想!我比谁都想!”我有一种想杀了他的冲动,但我想先听他讲完。
“虽然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可你已经有了存在的意义不是么。”
原来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追求我的名字么……
我很满意,所以我该杀他了。
只是我的刀还未扬起,他忽然道:“杀了我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你杀了我七次,这是第八次,杀了我,你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
原来这一切你都知道。
我一刀杀了他,我很愤怒。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恼羞成怒。
颈上的骷髅已有了八个,它们居然是同一个人,我强忍着咬碎它们的冲动。
我问鸠摩罗什:“为什么陈祎都会来这里,为什么他能记得这几百年来的事,他明知自己会被杀,又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
鸠摩罗什双手合十,宣了声:“阿弥陀佛。”
“这陈祎,其实是贫僧的师弟金蝉子转世,金蝉子对佛祖出言不逊,被佛祖逐出灵山。”
嗯,然后?
“至于他为何如此执着,我也不懂。”鸠摩罗什道:“这次与你讲了灵山辛秘,便不能同你讲你自己的事,你再等五十年吧。”
我答应了。
(十二)
我与陈祎对坐于船上。
我不说话,他亦不言。
转眼间,对岸在即。
他忽然道:“你为何不动手。”
我说:“我想知道如果你没有死,想你死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笑了笑,道:“如果我不死,想来他们也会在别的地方杀死我。”
我问:“既然知道你自己会死,你又为什么一遍遍重复?”
陈祎笑道:“因为我还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啊。”
原来,名字从来都不是我该追求的,我执着了四百五十年的东西,居然没有一丝意义。
可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从哪来,我不知道我曾经干过什么……
我好像都知道。
那我又在执着于什么?仅仅是一个名字吗?
当我清醒时,陈祎已经死了,被我用刀剁成了肉泥,只剩一个完好无损的头颅。
脸颊上忽然有一丝冰冷的感觉。
我抬头望天,我希望它是下雨了,可我骗不了自己,那是我的眼泪。
我也会流泪么,我也配流泪么,我在为他哭泣么。
“你……”当鸠摩罗什看见烂成一堆肉泥的陈祎,他显然生气了,连手中的净瓶都被捏得粉碎。
“你还想不想知道名字了!本来想这一次告诉你,可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他铁青着脸,口中叫骂着一些污秽不堪的词语,却已然越走越远。
颈上九个骷髅的笑容依旧。
“陈祎,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杀你。”
(十三)
这一次,来的不是一个俊小伙,却是一个和尚,身边还跟着一只猴子和一头猪。
“你是谁?”
“陈祎,不过这已然是我的俗名,贫僧法名玄奘。”
“你要去西天?”
“是,贫僧要去西天取经。”
“看来你已经知道你存在的意义了么。”我忽然很替他高兴。
“贫僧已知晓,你又如何?”
“我想跟你一起去。”
“贫僧答应。”
“你敢!!”却是远处传来一声断喝。
鸠摩罗什一溜烟小跑而来,大口喘着粗气,还不等这口气缓上便尖声叫道:“你,快给我把他杀了!”
我与玄奘相隔不过一尺,在这个距离,即使是那只猴与猪也拦不住我,而这俩货似乎也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只是,我为什么要杀他?
“你还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这一次的鸠摩罗什显然比之前更愤怒,连念珠都被他扯断,白玉珠撒了一地。
如果说前五百年我只想知道自己叫什么,可现在我更想看着陈祎活下去。
“你……你!”鸠摩罗什的脸色已然乌黑。
“师兄,此人便也当作我徒弟吧。”玄奘笑着,替我整理整齐我颈上的九个骷髅。
“你赢了,随你!”鸠摩罗什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不是想有个名字吗?你如今叫沙务敬,师父便以此给你取个法名,你从此姓沙,法号悟净。”
从此,我有了一个师父,有了一个新名字,也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十四)
“听说我曾经跟你打过架?”我问那只猴子。
猴子显然是个话唠,听我这般说来,便滔滔不绝与我一起忆往昔逍遥岁月。
“是啊,当年在天庭,没几个人是老孙我的对手,也就你这夜叉跟个二愣子似的,挨了老孙我十几棍还要跟老孙我接着打,老孙我生怕把你打死,见你都是绕着走,天庭里可唯独你有这待遇。”
“那你知道我原来的名字吗?”
“知道,你沙务敬的大名在天庭谁人不知?天庭最二的二傻子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