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蜜意堪呷喂姜糖尽性欢，直言不讳理不容情可恕
旦日，黄芩乘坐的客船顺利地停靠在扬州的一处码头上。他跟随其他船客一起走过跳板往岸上去时，不知为何总觉得码头上似乎有点儿反常，和前几次来时感觉不太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出于对自己判断的信任，他在码头上走过一圈，仔细地查看起来。但见，周围又是背又是抗的挑夫来来往往地上下船只；各大小客栈派来的接客伙友高声吆喝着，招揽刚下船的旅人前去住宿；依在马车边，不断摇着长鞭的车夫等着拉乘客、货物进城......看上去，码头上的一切营生都是那么繁忙而有序，此起彼伏的喧嚣吵闹声也和他之前几次来时一样随处可闻，瞧不出有哪里不一样。可黄芩仍不死心，继续绕着码头又走了几圈，同时将目光从周围人的身上一一扫过。
终于，他有了发现。
码头上少了一种人。
开始时他没能觉出，是因为这种人全是些游手好闲的破落户，对码头的日常营生而言，根本可有可无，但又绝不缺少。这种人不卖力气，也不做生意，只负责代收吏钱以及打探消息等，过程中还常常向那些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苦汉子吃、要、卡、拿。不少船家、客商以及老实做活的船工、挑夫们都被他们欺负过，暗里痛恨不已，但表面上没人敢得罪他们。
跑过码头的都知道，码头这种地方最是鱼龙混杂，文的武的都有，三教九流不缺，极难治理，因而经常被一个或几个帮派暗中控制，而这种人就是在帮派里混世的，代表那个帮派在码头上的势力，如果得罪了他们，便是得罪了他们背后的帮派，轻则被打击报复一顿，重则就别想在码头上混饭吃了，是以，一般人是怎么也不敢招惹他们的。
黄芩不但是个捕快，还是个经验丰富、眼力过人的捕快，一般情况下，他只消瞧上几眼，便能大致分辨出一个人是地痞流氓，还是良民百姓，因而这种人是不可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漏过去的。而且，前几次他来时，哪用得着寻找，几乎随时随地都感觉得到这种人的存在，可今次来时，码头上却居然一个这种人都没有，未免有些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毕竟只是少了一撮碍眼之人，而且他并非扬州捕快，反常也好，有妖也罢，总之与他无关，也就很快放下了。
稍后，黄芩离开码头往知府衙门而去。他来扬州办事已不只一次，虽说谈不上熟门熟路，却也不需再找人打听。到府衙门口，守门的衙役验过黄芩递上来的公文，让他稍候，同时叫了一个同伴进去通报。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里面出来几个差官说蒋知府公务缠身没空接见，因此派他几人代为招待，必须摆上一桌替高邮来的黄捕头掸尘。大家互相介绍认识后，几人便拥了黄芩，就近找了家酒馆，又单独要了间厢房，点上一席酒菜吃喝起来。席间，为首的差官向黄芩透露说蒋知府借调他出来是受一个朋友所托，又问他是否认识佥都御史王守仁王大人。酒足饭饱后，黄芩询问该去什么地方报到，为首的差官却说不必报到，只管去‘平乐客栈’找‘玄字一号’房的客人，跟着那人去办一桩案子即可。黄芩再要多问时，他们要么哼哼哈哈，要么一问三不知，明显不愿深言。其后，大家互相劝酒劝菜，吃吃喝喝，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完了事也就散了。
黄芩从酒馆出来与那几个差官分手时晌午刚过，他也没其他要去的地方，就满腹狐疑地往‘平乐客栈’去了。一路上，他思来想去，实在搞不明白蒋知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平乐客栈’位于七里甸的一条充斥着各类小商小贩的繁华大街上，木梁瓦顶，纵深七进，可谓大隐于市、闹中取静，常有文人骚客、达官显贵来此住宿。客栈对面的街边有个卖姜糖的摊位，摊主正头顶遮阳布，一边流着汗，一边卖力地吆喝道：“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大夫开药方！快来买，快来买，今嘎早上才做好的甘草姜糖，又脆又甜！小匣子吃了风寒不侵，老太太吃了益气补身啊！......”
这会儿正值午间最热的时候，行人也极少，是以他好半天都没能卖出去一包。就在摊主止了吆喝，准备喝口水，躲到躺椅上歇息一会儿时，从‘平乐客栈’里走出一个形容俊逸的公子哥儿，来到他近前，笑道：“给我两包。”
“好。”摊主擦了把汗，麻利地装好两包，每包还特意多加了几粒姜糖，又用细绳捆了，笑道：“别家的姜糖糖多姜少，我家的姜糖，姜可是放得足足的，用料也讲究，是正宗的山东安丘大姜。”
“照你这么说，不如直接吃姜了。”公子哥儿一面取出几个钱放在摊面上，一面笑道：“我是为了好吃，姜放太多怕是会辣吧。”
摊主连忙道：“不辣不辣！保管好吃！咱家有诀窍，只是姜味重，绝对不辣的！”说着，他收了钱，把姜糖送到公子哥手里，又道：“天天吃姜糖，赛过人参汤。您要是吃得好，一定再来照顾我的买卖。”
公子哥儿刚一转身，就见明亮得耀眼的天空下，透不过气来的热浪里，一名捕快打扮的公人正静静地站在‘平乐客栈’门口。他那两道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潜藏着半开化的野性、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隔街相望的二人目光交汇时，捕快的面上露出无比惊喜的表情，口中道：“韩若壁！”
这个公子哥儿确系韩若壁，而那名捕快就是黄芩了。
韩若壁站在原地，头轻轻一歪，拎着姜糖系绳的手抬至笑得满面春风的脸边上，像是打招呼一样晃了晃，道：“黄捕头，真是巧啊，我请你吃姜糖。”说着，走了过来。
黄芩笑了，看着那个俊逸的青年在阳光中走来的样子十分动人。他也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韩若壁的手。韩若壁的手被他握得生疼，知道他是激动所至，心下自然不介意，但也不甘示弱的同样用力紧握住了黄芩的手。一时间，二人竟好似在比试握力一般。
韩若壁狡黠地笑了笑，道：“走， 进屋说话。”说罢，领着黄芩进入客栈，往最里进的客房去了。
一路上二人都没语言，但靠得异乎寻常得近，有时牵在一起的两只手暗里用力捏一下，给对方一种亲切的表示，有时又很快地互相瞥一眼，从对方的眼中汲取同样的、毫不掩饰的愉悦之情，并用来将自己的愉悦之情加倍。虽然有个把个住宿的客人经过他们身边时，因为瞧着别扭、碍眼，投来诧异的目光，但二人像完全查觉不到或者根本不在乎一般，不曾产生任何窘迫之情。
到了‘玄字一号’房前较为空旷的院落时，眼见四下无人，也不知韩若壁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预谋，将手里的细绳栓在腰带上，两个糖包则悬在腰间，面上贼贼一笑，身形一闪，像做游戏时偷袭小伙伴的孩童般，从后面一把架肩搂背地抱住了黄芩。随及，他一挺身，原地‘呼呼呼’地旋转起来，一边转，还一边哈哈大笑。他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粗鲁，也因为黄芩高大的身材而显得有些笨拙。
黄芩先是一惊，如果按他的本能，在韩若壁要架他肩膀时就已经一拳打过去了。但他心向对方，自然信任对方，所以才特意放松身体，听之任之。随着韩若壁疾速的旋转，黄芩也飞扬了起来，身上衣袂翻动不止，耳边风声呼呼不绝，眼前景象模糊一片。很快，黄芩也像忘记了一切，放开了一切，重回到了那个沉浸在游戏的年纪里，纵声大笑起来。此时此刻，两个大男人却把个小孩子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转过好几圈，韩若壁终于停了下来，不过手仍是没松开，忘形笑道：“本来这事不需要我来的，可我想你想得实在不行，便坐船跑来了。”紧了紧环起的两条手臂，他又道：“走水路还真是快，顺流而下，个把月就到了。”
王守仁本来的意思是派一名手下到扬州送信，韩若壁却非要自己来。
黄芩听言，先是一怔，然后从韩若壁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转过身，将目光移至对方的面上，道：“难道你不是去高邮找我，路过此地，正巧碰上的？”
没等韩若壁想好该怎么回答，他又问道：“还有，你怎知我会来此？”
韩若壁伸手就要去拍他的脑门，同时嗔怪道：“呆子，我来见你不好吗？”
黄芩迅速侧身躲过，同时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瞧不远处的客房，见到门边上挂着的‘玄字一号’门牌时，顿时明白了。他脸色稍变，疑道：“难道是你施了手段，胁迫蒋知府调我来扬州的？”
韩若壁连呼数声‘冤枉’，道：“我哪有那般手段，调你来的是佥都御史王守仁王大人。他写了一封信给蒋知府，帮忙调你来的。”
却原来，王守仁和蒋瑶有些交情，所以就写了封信给蒋瑶，希望他能帮忙借调高邮的总捕头黄芩到他那里办一个案子。
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个陌生的官员，黄芩更觉疑惑，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调我来办什么案子？”
韩若壁领头往客房走去，边走边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颇为复杂，还是到屋里坐下，慢慢说吧。”
黄芩面无表情地跟着他进了屋。
二人进得屋后，各自于桌后坐定，黄芩拿眼睛瞧向桌面，闷声不吭，等着韩若壁开口。韩若壁却是不急，解下姜糖包放在桌上，又叫来伙计，吩咐送一壶沏好的瓜片进来。等茶送到，他先替黄芩倒上了一杯。
黄芩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我不喝茶，有事说事。”
韩若壁充耳不闻般给自己倒上一杯，端起来，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才悠悠道：“喝茶也不碍着说事。”
而后，他把和王守仁见面的前前后后种种细节告诉了黄芩，但有关承信法师的那一段却是含混带过，只说承信法师做法事解救‘月华珠’里的二十七条亡魂的条件，就是要他去见王守仁，并帮助王守仁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阙宝箓’。黄芩听他说道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似乎想借此来判断他说的话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韩若壁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完成了长篇大论，最后他道：“我向王大人举荐你，一则是真心想请你帮忙，二则也是希望你我能有一段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时日。你觉得怎样？”
黄芩只说了三个字：“我不信。”
韩若壁放下茶杯，轻轻抹了把唇上的茶沫，斜他一眼，道：“不信我想请你帮忙，还是想和你朝夕相处？”
黄芩道：“不信你会为了承信法师的条件去做这件事。”
“果然天下滔滔，知我者唯黄捕头也。”韩若壁谓叹一声，道：“人生得一知己足亦。”
黄芩‘哼’了声，道：“少了银子，你哪能‘足亦’？”
韩若壁得意笑道：“没关系，银子我多得是，真要少了就想法子赚，纵使不能‘足亦’，亦可确保‘够花’。”
黄芩以手指轻扣桌面，提醒他道：“说说吧，这一次又打算瞒我什么？”
韩若壁苦笑道：“瞧你说的，这次还真不能再瞒你什么了。”
黄芩道：“那敢情好，有什么就说什么。至少把你接下这桩差事的理由老实告诉我。”
“‘三杀’那群人手里，肯定藏了大笔当年从刘瑾家里弄出来的金银珠宝，这一次我们‘北斗会’可是悉数出动了，目标就是那些财宝。当然，还有‘玄阙宝箓’。所以，这一趟不单是为了王大人的公事，也是为了我‘北斗会’的私事。”韩若壁往前探了探身，道：“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总该相信我没瞒你了吧。”
来此之前，他已传递消息给‘北斗会’的兄弟们，说找到了一宗极大的买卖，很可能比‘北斗会’之前的所有买卖加起来还要大，要求会内兄弟打起精神，做足准备，尽快把辰州那边的事了结掉，到广东与自己汇合，届时再听号令行事。毕竟，另设堂口一事，怎么也比不上做这笔可遇而不可求的大买卖来得重要。说起来，这才是韩若壁答应帮助王守仁的主要原因，可他并没有在王守仁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另外，他还特意叮嘱说事成之后，离开广东前，要尽可能多留一些‘北斗会’的痕迹在那里，而且，以后在别处行事时，离总舵越远的地方，就越要多留痕迹。这一想法，则是他从王守仁所说的‘曹丞相的八十一疑冢’中得到的启发。
黄芩听言，愠恼道：“要我跟你去做盗匪的勾当？”
韩若壁‘腾’地站起身，道：“当然不是。”
黄芩也站起身，瞪着他道：“怎么不是？你不就是为了得到‘三杀’的财宝吗？”
“‘三杀’那伙人替刘瑾滥杀无辜，早已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他们若是拿着从刘瑾处得来的大笔钱财颐养天年，别人也寻不到，更没法子对付他们，但他们偏偏贪心不足，不甘心活在暗处，要跑去和李自然勾结，活该被我盯上。”韩若壁也不甘示弱地瞪着黄芩，道：“你说，我为了他们的金银珠宝去消灭他们有什么不好？即便称不上义举，至少也不是什么‘盗匪的勾当’吧。”
黄芩摇头道：“但是，我知道你用心不纯，只是为了他们的金钱，所以行的仍是盗匪的勾当。”
韩若壁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道：“首先，你不能说我去做这件事，全是为了金钱。当然，金钱也是因素之一。其次，退一步说，就算我为了金钱，又有什么用心不纯的？在我看来，追逐女人，和追逐金钱，是这个世上最纯粹的两件事。”他瞪着黄芩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一瞬，又一抬下巴，提高嗓音补充道：“追逐男人也是一样。”
黄芩怔住了。他没想到韩若壁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韩若壁继续道：“当然，你可以说要‘取之有道’，但是，又有人说‘道可道，非常道’，可见什么才是‘道’，绝非你我二人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不过，世间的这些道理中，我以为有一条是极不可取的，那就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个道理，说的就好像如果为了达成自己的利益，帮助了别人，便是其心可诛；而如果真心为了别人好，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一般。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这些话时，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语气也十分急促，显然是有些激动了。
黄芩默默地垂下眼帘，似是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
韩若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开，重又坐下，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对付‘三杀’，不让‘玄阙宝箓’落入李自然之手，并没有要你做你不愿做之事。”
偷瞄了眼沉思中的黄芩，他又道：“你曾说，本质上我和其他盗匪没什么区别，但你真的认为‘玄阙宝箓’落在李自然的手里，和落在我的手里会没有区别吗？”
黄芩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有区别。”
韩若壁暗里舒了一口气，道：“而且，我虽然把你拖下了水，却也没指望靠一纸调令逼你去做这件事，是以，你若是不愿意，就回高邮继续做你的捕快，我绝不拦你。”
言罢，他又替自己倒上一杯茶，悠悠地喝了起来。他认为这番话已足够说服黄芩和他一起去做这件事了。
少久，黄芩似是想明白了，点头道：“好，你说得很有道理。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回高邮去了。”说完，他就往门口走了。
韩若壁见状，差点儿被刚咽到嗓子眼儿里的茶水呛死，一面咳嗽，一面跳上来拉住黄芩，道：“等，等......等等......”
黄芩瞧他的样子十分滑稽，也不急着走了，边憋住笑，边伸手帮他拍背。等韩若壁把黄芩重又摁回到座位上时，已经不再咳嗽了，他抱怨道：“说走就走，你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黄芩耸耸肩膀，道：“明明是你让我选的。我能力有限，保高邮平安已是不易，别处的纷争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韩若壁皱眉道：“你不觉得你被高邮困住了吗？其实，如果你肯走出来，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
黄芩颇为不耐道：“早告诉你了，我做不了。”
韩若壁争辩道：“你想想，你前次离开高邮去苗疆，不就和我一道杀了旱魃，解除了苗疆的大旱吗？只这一件事的价值，不比你在高邮呆上三年五载要大得多？如此，怎会做不了？”
黄芩轻轻叹了声，道：“你真想知道？”
韩若壁坐下，道：“当然。”
黄芩淡淡一笑道：“其实，以前我也曾自负一身绝世武功，眼见天下汹汹，皆是不平，看不惯的实在太多，总觉理应挺身而出，做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改变这个世道。”
韩若壁‘哈’地笑了声，道：“原来你也想过做侠客，却为何认为这世上没有侠了？”
黄芩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道：“后来我发现，这样的侠客有时候比强盗还要可恶。”
韩若壁显然不赞同，道：“我倒不觉得，真正的侠客哪里是好当的，这天下间多的是自诩为侠客的好事之徒，才不是真正的侠客。”
黄芩摇头道：“说到底，侠客的能力不过是杀人，杀人容易，想改变这个世道太难，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从他平淡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韩若壁道：“发现这一点时，你一定很苦闷吧。”
“苦闷谈不上，毕竟会因此去努力想很多事，也因此想明白了很多事，但还是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真是一点儿也不快活。”黄芩道：“直到我遇见一个人。”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亮了一瞬：“就像孤海里行船时瞧见了一盏明灯，让我忽然有了方向。”
韩若壁心知肚明，撇了撇嘴，接口道：“一定是那个小捕快了。”
黄芩颔首道：“是他。他一心一意只想做好捕快，所以很快活。他曾对我说，‘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之事，这并不是你的错’。”
韩若壁抬了抬眉梢，道：“这句话，怎么听都是一句废话。”
黄芩轻轻一笑，道：“但这句废话还有一层意思：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之事，但至少，你要做到你能做到之事，不要为了做你根本做不到之事，而放弃做你本来可以做到之事。”
听罢，韩若壁终于明白黄芩为何不愿离开高邮了。但是，黄芩不愿离开高邮，不代表他这一次说服不了黄芩和他走这一趟。
心里早有计较的韩若壁仰天笑了几声，道：“想保高邮安宁，这一趟你更应该跟我走。”
他向来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
黄芩道：“少来诓我。”
韩若壁‘哼’了声，道：“前面我就说了，无论我自己走这一趟为的什么，请你走这一趟都是为了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阙宝箓’。李自然何许人也？乃是宁王麾下的‘太玄天师’。他若是拿到了‘玄阙宝箓’，只能是帮着宁王造 反作乱。宁王想当皇帝，你不会不知道吧？”
黄芩道：“天下又不是我的，宁王造 反作乱与我何相干？”
韩若壁冷笑数声，道：“宁王麾下的人，你是见过的，个个贪婪强横，如狼似虎，为了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烧了钱老大的钱家庄。现下，这些人马就在江西，要造 反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挥兵而上，越过三四个省，袭击北京，另一条路是直接顺江而下攻占南京。北京远，南京近，你猜宁王会选哪一条？”
北京是京师，南京则是金陵应天府，几乎挨着扬州府，而扬州府领三州七县，其中就有高邮州。
黄芩没有出声，眉头开始皱了起来。
韩若壁继续道：“要我说，宁王九成九会选南京这一路。”而后，他又神色肃然道：“真要那样，朝廷必然和宁王开战，所谓唇亡齿寒，如果不能尽早镇压下宁王的叛乱，南京势必烽火连天、战鼓隆隆，扬州府又能好到哪里去？届时，你们高邮州还能有安宁日子吗？”
黄芩心头一惊。此前他只是没想过，现下一经提点，便知韩若壁所说之事的确极可能发生。
见黄芩面色稍变，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令得他方寸微乱，韩若壁赶忙趁热打铁，紧接着道：“你想要的‘保高邮安宁’，不过是建筑在一枚危卵之上，纵然建筑得再完美，翻手之间，也难逃灰飞烟灭的命运。”
他喘息一声，道：“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你后不后悔没有跟我一起走这一趟？”不待黄芩回答，他再次逼问道：“如果因为李自然得到‘玄阙宝箓’而法力大增，彼长此消之下，令得朝廷没能及时镇压下宁王的叛乱，而祸及高邮百姓，你又会心安理得吗？”
黄芩想了许久，终于道：“我只是一个会武功的捕快，没有能力去阻止一场叛乱。”
注视着面前的那双眼睛，韩若壁从里面瞧出了一丝动摇。他沉声道：“你不是一个会武功的捕快，你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捕快，所以，你有能力去阻止李自然拿到‘玄阙宝箓’。”
黄芩低头，再次陷入了沉思。
韩若壁等了他许久，才道：“别忘了，你说过，要做到你能做到之事。”
终于，黄芩抬手将桌上的那杯已经凉了的瓜片连茶叶带汤汁一口饮尽，用衣袖擦拭掉唇边的残渣，道：“好，我跟你去。其实，有我跟着，对你们‘北斗会’所图之事并没有多大好处。”
他的意思很明显，虽然跟去，但只做自己觉得该做之事，不但未必会帮‘北斗会’的忙，说不定还会碍‘北斗会’的事。
韩若壁目中异光闪动，哈哈笑道：“对我而言，你肯跟着我，就已是最大的好处了。”
黄芩不觉一笑，道：“莫要高兴得太早。”
韩若壁扮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得意道：“这世上，怕也只有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才能说得动黄捕头改主意吧。”
“倒也不一定。”黄芩道：“只是倘若换成旁人，我断不会听他继续啰嗦下去，早就抬腿走人了，也就没什么说得动说不动的了。”
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对方当然没法子说动他。
韩若壁听得心里一阵喜滋滋的，道：“没给你吃糖，嘴就已经这么甜了，若是给你吃了糖还得了，不把人齁死？”
说着，他将桌上的两包姜糖挪到身前，解了系绳，剥开其中一包的纸皮，从里面取出一颗浅黄色的姜糖，来到黄芩身侧，嘴角一挑，语带调戏道：“吃不吃？”
黄芩点了一下头，一边伸手来接，一边道：“你倒是会挑东西买，听说此糖是这一带颇为有名的小食。”
韩若壁却不给他，而是摇了摇头，道：“张嘴，我喂你。”
方凳上的黄芩稍稍仰头又瞧了他一眼，依言收回手，张开了嘴。不想，韩若壁却猛然间把姜糖扔进了自己嘴里。没等黄芩反应过来，他又快如闪电般伸出双手搂住黄芩的头，张开纤长有力的手指插入到对方黑色的发丝里，以含着糖的嘴堵住了黄芩微微张开的双唇。
一吻终了，韩若壁吞下口中甜津，轻轻放开了黄芩。因为他的腰背仍被黄芩紧紧禁锢住，是以，二人仍保持着脸对脸，胸贴胸，挨得极近的姿势。
韩若壁坏笑道：“我喂的糖，好不好吃？”
此刻，那颗姜糖已落到黄芩的肚内。
黄芩的面颊被欲火燎得通红，咬了一下嘴唇，喘息了几声，又紧眨了几下眼，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喉咙的最深处传出：“糖......没有你好吃。”
由于正在遭受着欲 望的煎熬，他的嗓音与平时完全不同，有如野兽的呜咽，别有一种诱 惑力，听得韩若壁的下腹一阵收紧……
此时，外面已是斜月上柳梢，蝉声如落雨。
轻轻地拨 弄着黄芩的睫毛，韩若壁不由自主道：“前一阵子在高邮，你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黄芩被弄得很痒，躲开了他的手，揉了揉眼睛，笑道：“什么意思？莫非我该遇上什么麻烦吗？”
说完话，他翻身起来套上衣袍，借着月光走到桌边，点上烛火，倒了杯冷茶喝下。韩若壁光着身子，叉开两条长腿坐在床边，心虚地干笑道：“没麻烦就好，没麻烦就好。”
黄芩感觉不对，疑道：“你可是做过什么让我惹上麻烦的事？”
韩若壁叹了声，老实道：“我倒是没亲自去做。”
经过刚才的一场‘翻 云 覆 雨’，他越发想把那件事给坦白了，否则总觉亏欠了黄芩什么似的，没法心安。黄芩的思路何等敏捷，念头转动间便知有异，道：“这么说，你找别人去做了？”
韩若壁小心试探道：“要是我真做了对你不利之事，你打算如何对我？”
他的口气半是忧伤，半是自嘲。
黄芩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狠揍你一拳？”
韩若壁听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若只是这样，就谢天谢地了。”
紧接着，他把请‘北斗会’的三当家‘天玑’傅义满去高邮，夜闯知州府宅，向徐知州诬陷黄芩是江湖上的大魔头‘吴刀’一事说了出来。没等他说完，黄芩就冲到床边，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韩若壁疼得呲牙咧嘴，在床上蜷成一团，嘴里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不冤！确实该打。”
这会儿，他的肚子痛得不行，心里却舒坦了。
黄芩冷着一张脸瞧他，道：“你那么做，到底想怎样？”
韩若壁捂着肚子坐起来，面色很温柔，道：“想为你好。”
黄芩强忍住怒火，道：“怎知不会害死我？！“
猛喘了几口气，韩若壁道：“以你的本事，想全身而退并不难。”
黄芩听出了他的意思，冷笑道：“原来，你是想让我当不成捕快。”
韩若壁坚定地望着那双被怒火点燃的眼睛，道：“我是想让你当你自己。”
这二人，一个全身光滑滑地坐在床上，另一个套了件外袍、赤着脚站在地上，两厢对视了好一阵。
“我当捕快就不是自己了吗？”黄芩道：“我是不是自己，我说了算。”
韩若壁无奈地叹一声，道：“那件事......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你是该后悔。”黄芩斥道：“刚才你还说，‘如果真心为了别人好，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哪有这样的道理！’可你再瞧瞧你做的是什么事。”
韩若壁心道：可你不也说过‘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别人好’嘛。当然，这个‘别人’接不接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面上，他苦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样？”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虽是夏日，但更深夜凉，韩若壁又贪图自在的一直光着身子，所以受了点儿风。黄芩从地上捡起韩若壁的衣袍，甩手扔到了床上。
韩若壁一边穿衣，一边担心道：“你不会是打算和我绝交吧？”
黄芩眼中的怒火慢慢收敛了下去，道：“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知己，我一定同你绝交。”
韩若壁呆了一瞬，茫然道：“不是朋友、知已，那是什么？”
黄芩的喉头动了动，低声道：“你心里知道，何须我说出来。”
在他看来，朋友、知已，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却不可以为之妥协，为之屈服，所以朋友若是做了不可原谅之事，便不得不割舍，因为互相间的关系是对等的。但爱人、恋人却不同，不存在是否对等，那是一种如影随形不能割舍的关系，有时候会令人屈服、妥协，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原谅。
韩若壁跳下床，一把抱住黄芩，像是用力抑制住快要爆出胸膛的激喜般剧烈地喘息了一阵，道：“我是知道，但偏要你说出来给我听！”因为激动，他的耳根子都红了。黄芩把嘴凑到一只红得诱人的耳朵边上，贴上去，低低地说了句什么。韩若壁听罢，畅快无比、满足无比地笑了。之后，二人一起躺回到床上去了。
韩若壁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因此睡不着，于是侧过身冲着躺在身边，已闭起眼睛的黄芩吹了一口气。
黄芩睁开眼，道：“别闹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韩若壁揉了揉肚子，略有怨言道：“刚才，你真下得去手？”
黄芩侧过身，道：“你以为我会舍不得？”
韩若壁撇撇嘴，道：“我以为你会轻一点儿。”
黄芩责怪地瞪他一眼，道：“哪个晓得你居然不躲不闪，会硬挨那一拳。”
他以为韩若壁会躲，而且一定躲得掉。
韩若壁脸上浮现出一丝得色，道：“因为我挨得起。黄捕头的拳头也只有我挨得起。”
黄芩有点想不通，道：“亏你胡诌出个‘吴刀’套在我头上，为何不干脆直接说我是‘爆裂青钱’？反正在徐知州听来也没甚区别。”
韩若壁左思右想了一阵，疑惑道：“徐知州真没为难你？”
黄芩道：“没有。他大概以为我是遭‘奸人’陷害的。”说到‘奸人’二字时，他特意恶狠狠地盯着韩若壁瞧了又瞧。转而，他又道：“若你做的‘好事’真给我惹来了大麻烦，先前的那一拳就不够解恨了。”
韩若壁长吁短叹道：“那要怎样，难道再刺我一尺？”
黄芩只道：“莫要再有下一次了。”
韩若壁推了一把黄芩，叉开话题道：“我觉得，那个承信大师就是‘紫电’。”
黄芩诧异道：“‘紫电金针八面风’的紫电？”
韩若壁道：“他有一根紫金打铸的禅杖。”
一面回想着那根禅杖的模样，他一面又道：“你说那根禅杖若是舞动起来，会不会象一片紫色的闪电？”
黄芩笑道：“就因为一根紫金禅杖？你也太疑神疑鬼了吧。”但有那么一瞬，他的眼中禁不住流露出向往之色。
韩若壁‘啧啧’两声，有点可惜道：“反正他已身患恶疾，恐不久于人世，想确定已是不可能了。”
脑中灵光一闪，他又道：“你说若是‘金针’蓝诸出手，能否治好承信大师的恶疾？”
“这谁知道。”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黄芩阖上眼，道：“我只知道天亮后就要上路，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为好。”说罢，他翻过身不再理睬韩若壁，沉沉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