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件事情需要好好记下来。倒不是说这件事在大小的排场上胜过昨日高大帅买来的长项子炮入城,也并不一定地、这件事情会对我的未来有大的影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事件中的我,一整日里总有一种奇怪难言的念头,以为自己所处的对话与声音仿佛并不只照映我们的今天或是他们所说的属于历史的昨天,而是明天与后天的序曲与暗示。
今日是春分,家里本说要捏肉子吃,可老喝酒的竟过了眼账,又疼他腰子了,连我也知道家里吃紧,娘见了还能怎样呢?只能不给老腰子多的话了。
我望着老腰子提着本来能吃顿美食的钱自己出门去寻那闻上去全一股臭味的辣草水,想着这日的美好只能荒芜到没有霸菜吃的山野里了,便决定晒完水青红椒后读一读书温温功课。没想到不过一刻的功夫,易俗社的蒋玉哥跑到屋门口叫住我,说有空的话可以跟着去曹大大云川先生那处春游一番。
没有肉子吃,老腰子又不在,去是想去的。只是也念起今日的情形,觉得应当帮娘做些活计,还多少含着怕扰了先生清静的心。但娘见我踌躇,竟是催我快去,临走前更塞我一团不知哪里得来的细点嘱咐我孝敬,还叫我别又胡言扰了两位先生。当场时候,我还独想着自己在娘处仍是没有丝毫信用、只像个徒给先生们添乱的。只是到了现在,才能从日常的小瞧中看见娘和老腰子完全不同的许多地方。娘对先生们一向尊敬,也很重视知识的教养,不像韩二哥或隔壁好几家父母只许娃娃识完字数后忙着“服务”的,许我向上进学,许我休歇玩耍,这样好的境状,自己却仍是块头脑头一个不长的傻子小爷,该是够让我自己羞惭愧疚了。
曹大大今日没有去大台茶肆上摆弹,而是与云川先生与魏学士蒋玉哥张公孙三个青年人士领着与社里来往最勤的我们几个小娃往太史公庙去祭拜,他常说“钱无穷可挣,时有穷难留”。太史公庙便在城墙近处,离街市也不远,只是没有保管,早已经破落了,还是凭两位先生的供奉才勉强有个体态。云川先生在那旁处有一间一进的小院有时住着,而曹大大也常年于此庙喝酒作诗,颇有些旧日子里文人的模样。不过曹大大总是讲些“我个跑假的说书贱民,就是多情伴酒盲徒咏日,和云川先生那感世危苦兴含沧溟的不一档回”的场面话,我背也背熟了,云川先生笑我倒也多学了两段诗。其实我们都明白曹大大有多高的心气,也明白云川先生就是在清朝年代作旧学生时,敬曹大大侠义多才的礼也确实真挚,正因为这样,才能把这样重话看作他们大学者神仙人的风 流。
一路上,曹大大反复在唱着一首他新写的曲。就像书里形容的,“哀婉凄绝、云外九曲”。我听来也能哼吟了,便请曹大大叫了我这歌的字。
谁家个秋院没走得风?哪屋个秋窗没得雨沥沥?
好绸子不奈个秋风劲道,漏掉个声催个秋雨啼。
连九个夜脉脉飕飕得刮,照灯前像陪个离家人儿泣。
寒烟冷个小院萧条转了空,竹疏条窗虚楞晶珠子滴。
不知那个风又雨哎那时休,已教个水泪满洒窗纱湿。
不知雨霖秋风哎它来不走,秋花秋草秋灯哎秋夜长。
云川先生听来也很喜爱,夸有所说的“大江风范”。但品着词,也略感疑惑,问道:“怎于闺诗上铺如此阔大之曲?”张公孙姐姐听了这话可兴奋得很,说:“看来先生是不知这里词句的出处了?”云川先生素来是不耻下问的,他分不清大小米干涝青时,连找我们这些小孩子娃娃也是遵循师礼。只是张姐姐刚要回答,却先被曹大大拦下了:“您周公是不读这些小儿家诗的。自然是不解风情了。”“什么是小儿家诗呢?古有春窗一觉风 流梦,近有碧云吹下断肠霜,虽是眼前家事,但也是景色豁达的。”“哎呀。我是说,您和那些个风 流举人他不同,您是不读这种诗的。”“确是未读过的。还正想讨教。”
公孙姐姐笑着回应:“曹大!不逗先生了啊。先生我说,这诗是《红楼梦》里那位曹大托林黛玉写的。先生除了曹大的戏一出不听,又不看新旧小说的,这首又没有那好风凭借力白茫茫大地有名,固然不知道。”
大人们便要聊起《红楼梦》来。云川先生见状,连忙哄我们走,魏学士就在那笑,云川先生问缘何,学士摆出学士的样子说道:“先生这可就是谬见了。鲁迅先生写过,这红楼啊,是‘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流言家看见宫闱事’的,不能鉴赏,反倒是自己代入人物,以自己是宝玉黛玉宝钗了。先生可不要做贾政啊,您明明是那学问人品过林海、宦海里一朵奇葩的。”
大人们都笑了,我们小的也不懂,但见着云川先生笑了,那就也跟着笑,毕竟我们再怎么无知,也明白不笑白不笑的道理嘛!笑得差不多了,云川先生便继续讨教:“既然你们都读过那我就不随便置喙了。只是仍是想问曹先生,此诗单就诗来不过寥落思人,听来又是那佳人林黛玉名下的,缘何要用这样壮佼澎湃的哀声呢?先生不是也同那南曲的清声么。”
曹先生便摆起场面来:“云川先生不爱作词曲,不知这里道理。您就这样想想,易安有蓬舟吹取三山去眠沙鸥鹭不回头,也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留得罗襟前日泪,可泪前一句一江春浪醉醒中,不回头之后却又是似也恨人归早。我和您对易安词更放阔于清真词是有共识的,可一首词里也有如此变调。我这人乱吟,更爱从作家书里的常性下功夫,而不是只看词藻里第一二眼。此诗是黛玉思宝钗而被宝玉看得,那写红楼梦的又是个仙人般的才子,章回错落勾结,处处流香暗结大悲,这么一首扯了三人模样的即兴小哀之作,它那内里可是有所谓罗曼蒂克以上的浪满跌亏。又想那贾史王薛金玉败絮,和我们这一样,只石狮子算得半个干净,这三人算得有才情,不免就黄河长江天苍地茫了。”
我也没瞧过红楼梦,却知道薛宝钗林黛玉是争贾宝玉的两名漂亮小姐,可听曹大大的讲法,倒是小姐们还有一些思慕,正想着要怎么问不害臊呢,不害臊的大堂侄女儿倒先问了:“讲书的不是说薛宝钗一肚子腐儒坏水,嫉妒天女仙花般的林黛玉,要陷害她抢贾宝玉 风 流帅哥吗?怎么林黛玉那样傻,还思她呀?”。曹大大大笑,说:“你这书听得可得叫他退钱呐,免钱听得都得找!薛宝钗一袭冷身热水,都拿去灌热乎书里那群破落户里窘花衰草了。更别提他与黛玉才华相并,黛玉曾以心性与其争了几份,相熟识后便是两相倾心,成了知己金兰之交,写这诗的那一回便是讲两女孩儿互诉衷肠,那种伯牙子期,宝玉也落不得脚。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便是这两人啊!”
而后,曹大大为我们和云川先生讲了些《红楼梦》里的门道,什么凤辣子吃利息吃出人命、诗社里句句分散聚合,又说些赵姨娘发疯贾雨村落石的故事。魏学士说当下的学者都不屑于把前八十后与后四十回并举、不过是某某之流的敷衍,曹大大便笑说:“古来小说唱本,有一个不受尽编改考校?只是这一本藏了一些机锋在前处的诗词里,叫那种混一大德修正守礼的行驱牵住了。而程高是实诚人,给人讲明了这前后哪处确是有别。”然后便又唱了一首歌,这次倒是一篇正月炮竹般的喜庆,响亮又壮阔,像是天上雁群与地上黄河的唤和。
白玉堂上啊看早春舞来,百花洲里燕子楼。
东风起了他和着蜂蝶来,一团团它对成逑。
跑走的水儿他何必委芳尘,万缕千丝改嘛改啊改!
飘泊的人儿他命薄空风 流,草木也愁韶华也白头!
那帽儿任他随聚随分来,韶华莫笑无根由。
看叹个今生谁舍谁收走,你嫁东风水自游。
滚滚涛涛风上来走——啊!青云飞个柔,那个柔,那个乱烘烘的柔。水游!风来走!
总之可说今日是为《红楼梦》主宰的一日,我请了两副字,听了几份故事,知道了《红楼梦》是本照映着地藏轮回般宿命的书。还记得大哥说过,《红楼梦》里有“旧时代的哭声”。我看到了这一点,只能知道眼前浮躁花朵儿的艳丽会在之后成为泡影,却不如厌知道恶崔生李甲在爱情里的懒惰那样明确。我知道杜十娘是勇敢的悲哀人,知道红娘与莺莺的才华比那姑爷看去更饱满,可《红楼梦》呢,只知道大哥说小娃娃是不懂《红楼梦》的,可是,他们也说我们看不懂《雷雨》里情欲外的事物,我们不是瞧明白了、得到一些“知道”了么?那究竟是梦比现实更难解,还是大人们往现实里扯了些空白的梦,我呀,在这里便不大懂、便许多都不知道了。
不知中学里有没有《红楼梦》可读呢?哎呀,我现在连这事,还有到底读不读得了一个好中学,也还全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