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怀春并蒂水流觞,倦墨成峰鼎孰扛
回目注:扛,三江。并蒂,两朵花长在同一根茎之上;
“夫君,数月不回,来何迟也?”
燕语未落,萧虺欢喜转身:“楠儿!你怎来了!”
那女子约莫二十岁年纪,面容清秀,肩背虽也挺拔,但因腹肚微微隆起,,显得身子有些笨重。她看到萧虺身旁枏儿时不由得一脸惊讶,枏儿亦觉心跳甚速,不自禁开口道:“姐姐,莫非你我同名?小妹单名也是一个枏字。”
楠儿迟疑了一刹,神色颇为动容,便即笑着上前捉住枏儿玉手,在她掌心处比划:“可是这个枏字!”
“对呀!对呀!姐姐当真聪明!”枏儿欢喜搂住楠儿,一时竟忍不住呜咽。楠儿给她擦拭面颊。萧虺反而成了外人,立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枏儿这才发现这女子似已怀胎三月,虽说面容端庄秀丽,却也算不得甚国色美人,可毕竟心中又生出醋意,扭头怒视萧虺。
楠儿拉住她:“他念叨你有些时日了,总说妹妹如何貌美,还说像姐姐,可姐姐哪里及得上妹妹!该是姐姐像你才对。”
“姐姐何必见外,走,我们家去。”枏儿闻言甚喜,不自禁对这女子生出亲近之感,挽住楠儿手臂离去。萧虺满腹苦水,跟在二女身后,三人在巷中穿行,走了许久方才走入城南一处破落宅子,那处院墙还算完整。枏儿推门而入,扫视一周,发现不过数间简陋木屋。
枏儿怨道:“你怎么这般对待姐姐?神主多番赏赐,你又不缺钱,莫不是学那守财的蛤蟆上瘾了。”
“守财的蛤蟆?确是何物?”楠儿大奇。
姐妹二人贴耳数语,不时掩口而笑,一道朝后厨而去,萧虺不知如何应对,心中愈发忐忑。
枏儿哼着小曲在厨下帮楠儿烧水,楠儿欲起身劳作,被枏儿微笑阻挡:“姐姐已然有孕在身,该当静养,让妹妹来便是!”说罢,枏儿奔到禽社之中,一时间鸡飞犬吠之声大起,过不多时,她提着一只老母鸡满面乌黑笑嘻嘻地走回来:“司晨官阿司晨官!我姐姐有孕在身,只能烦劳阁下入镬中一游,解人饥肠啦!”
楠儿笑道:“馋嘴就说馋嘴,却还要叫上姐姐一道。”
枏儿一笑,抓住鸡翅,手起一刀割破其喉,以碗接着,那母鸡挣扎片刻便没了动静,手法可说娴熟之极。楠儿掩面笑问:“我大九锡门太常令难不成还要兼庖人之职。”
“无人管饭呀,只得什么都学学,以后枏儿便在姐姐家住下了,顿顿蹭姐姐的。”
二女嬉笑一团。枏儿心情莫名喜悦,口中哼着歌,
“日出云汉明,照我庐间禾,
青萝贯阡陌,小犬奔平坡。
有女始及笄,云髻若嵯峨,
一女尤丱角,玉颜一点酡。”
楠儿心中一阵悸动,亦附和道,
“姊妹泉间嬉,阿母停飞梭。
小女揉肩颈,大女放白骡。
福疾若云逝,舛运何其多!
小民如蝼蚁,何堪雷霆劘。”
枏儿闻言心神大震,手中刀跌落在地,眼见着朝脚背斩去,楠儿情急,一把拉过她:“好险!可伤着了?”枏儿恍惚了片刻,便即抓住楠儿手臂急切探问:“姐姐,你这歌是何处听得?”
楠儿眼中喜悦、悲苦,此时再也忍耐不得,颤抖道:“妹妹!这是爹娘少时所教啊!你可还记得?”
“难道……”枏儿惊喜,眼泪不住打转,楠儿轻轻点头,姐妹二人抱在一处,喜极而泣。枏儿口中不停呼喊:“姐姐!真的是枏儿的姐姐!”
良久,楠儿轻抚其背,给她擦拭脸颊,笑道:“那司晨官不趁热泡了热水退毛,恐不好吃了!”
“啊!”枏儿面色一红,转身用清水擦拭面颊。姐妹二人相认,甚是欢愉,枏儿叹息:“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那萧虺可曾欺辱你?”
“是我执意留下,不关他事。”大女微笑摇头,只是叹息。枏儿一边将那母鸡泡入烧好的热水中,闻听姐姐之言,似乎心不在焉,啊的一声急忙抬手,楠儿赶忙打来凉水,笑问:“可是吃姐姐的醋了,竟也不看那是滚热的水。”
“姐姐!”枏儿面红,拉着楠儿坐下,似有满腹疑问。楠儿自知她心思。
“他这人粗来看阴险卑鄙、好 色如命又心狠手辣,但我仔细观之,却不尽然。”
枏儿心神一震:“姐姐,你一早便欲潜伏在萧虺身边,对不对?”
楠儿闻言眼中含泪,不置可否。
“大王屡次派人查我身世,皆查不到爹爹讯息,今番我何不探问?”枏儿刚欲开口,姐姐观她神色,便知端倪,强笑道:“妹妹,姐姐有些累了。”
“姐姐,你休要瞒我,小时盗匪来攻,合村百姓死伤无数,娘和无数乡亲立时便死于屠刀之下,可我亲耳听得爹爹呼喊声越去越远,姐姐既逃出生天,那爹爹想来亦该尚在人世,爹爹他……”
楠儿叹息道:“那时你拼命喊我,可大火之中不辨方向,爹爹寻你许久,只得当机立断,强忍悲痛拉着我跑入山中,这才侥幸逃的性命!”
“后来呢……爹,莫不是和姐姐走散了?姐姐你快说啊,为什么哭了,难不成爹也被山贼杀了?”枏儿惶急,不住追问,正在此时,萧虺走进屋内,音色冰冷道:“他老人家是我杀的。便是永宁元年我入九锡门时之投名状!”
“你……”枏儿听闻消息,一时五雷轰霆,呆立当场。楠儿大惊,怒道:“萧虺,你要干什么!”
“姐姐,原来你早就知道!”枏儿大哭,转身奔了出去。萧虺也不阻拦,叹息一声任她离去。楠儿神色甚怒,拾起剪刀往其胸口便刺,却终究下不了手。
“扎吧,若是能给汝父抵命,死也甘愿!”萧虺神色落寞。楠儿叹息:“待你铲除九锡门、大功告成之时,再杀你为我爹爹报……”
萧虺微惊,神情苦涩,低声道:“想来此事你早已发觉了!”
楠儿轻轻推开她,红着眼睛烧火做饭。
枏儿掩面而出,在大街之上奔走,耳听的一人传音道:“吾儿,别来无恙。”
“义父!”枏儿大惊,急忙收拾心绪:“我可真傻,若是被元俌看到这幅样子,定然露出马脚!”
“我儿!”音波又至,枏儿四下抬头不见人影。
“西行十五丈,再前行五步。”
“是!”枏儿如是行走,很快入一巷内,一小院门扉微启,夏王元曦立在院中,牛堂主则在不远处戒备。枏儿大喜,急忙入内,掩蔽院门。
“我儿,这些年难为你了!”
“父亲!”枏儿投入夏王怀中不住哭泣。
“我儿已然这般大了,怎能失礼!”夏王虽出言责备,面上却甚是喜悦。
“是,爹!”
“有什烦心事?”
“未有也。”枏儿微笑,走到后院井边打上清水,擦洗干净,二人随后走入堂屋,夏王从厨下端来茶盅,笑道:“这是我儿最爱喝的太行龙井,且尝尝!”
“谢谢爹!”枏儿微笑,端起茶盅小口细品,忽而看到夏王鬓角处生了几丝银发,吃惊道:“爹,你怎么……”
“不过俗事烦扰。”
“莫非爹爹又动用四象斗阵了?”枏儿探问。
夏王微微点头:“九锡门高手众多,要一一剿灭甚是艰难,前次击杀渊仇雠时用了一息,今次阳翟县剧战元俌贼众时合计用了一百二十息!”
“爹操劳过甚,待女儿给您揉揉!”枏儿嬉笑一声,奔到夏王身后,不住为他按拿,夏王深感放松,叹道:“难为你了。元俌那奸贼可曾……”
“那厮确是极坏,但也偶有掣肘,女儿尚能应付。”枏儿一边捏夏王肩颈,一边答话。元曦却甚担忧:“我儿曾言,九锡门内还有二女,也为那元俌效力。。。。。”
“是也,待女儿说给爹爹听!”
“好,待为父画下来!”元曦微笑起身,走到条案前,枏儿甚是喜悦,在一旁伺候笔墨,笑道:“又能看到爹丹青神技了!”
“我这三脚猫本事算的什么,汝师祖才是厉害!”
“爹只教了女儿一些杂学和几门保命轻功身法,却还不算逍遥门内之人呢!”枏儿叹息,夏王笑道:“来日为父带你去伏牛山,认祖归宗。”
“真的,太好了!”枏儿雀跃,不住在旁指点,夏王提笔而起,手法极稳。
“对,鼻梁再高一些,人中确是长些,阿奴姐姐是鹅蛋脸。”
枏儿说罢,夏王疑惑:“这女子……我见过一面,在伏牛山左近,当时我为陈嵕极祖孙二人安置之事煞费苦心,不得已暂离洛阳,而后再度折返时路遇她与元俌,彼时那奸贼怀中《大千万民录》已然初成,相距数十丈外便看到宝光乍现,与我怀中至宝《山海社稷图》遥相呼应,我欲杀元俌奸贼,奈何那女子武功极高,与陈刓、萧虺相比不过只差一线。有她从旁护卫,元俌如虎添翼,而今要灭此贼,比之当日怕是艰难十倍!”
“爹,《山海社稷图》既为《大九州卷》之上部,该可制衡《华夏英雄谱》与《大千万民录》,为何……爹,阿奴姐姐这里发髻短些,头发甚是浓密……对,对……”枏儿甚是疑惑,夏王笑道:“《大九州卷》本为一体,乃万岁女帝至宝,上古时为困太上妖神‘九凤’,而被其所毁,如今所见三份乃是重新炼制所得,便合在一处与原物也是大相径同。”
“原来如此,”枏儿点头。夏王续道:“《华夏英雄谱》威能莫测,似乎乃为控魂之用,若将英雄名讳书写其上,便为英雄谱之主所主宰,不过若所书之人命格愈硬,神志愈坚,气运愈雄,则《英雄谱》之主负担越大,反噬愈大,甚或反客为主,则大有性命之忧!”
枏儿大惊失色:“爹!元俌前番不知何故,被天地规则束缚,本尊不得离开九锡门,他便依靠《万民籍》神游而出,而后将青州陈氏之陈嵕毓肉身霸占,迫使其自书其名!”
“竟有此事!可……可英雄谱还在移剌大王手中,且明明只被陈刓盗走半页,怎会有这等事!这不可能!万万不可能!”
“爹,此事女儿亲眼所见!”
枏儿娓娓道来,夏王甚惊,惶惶汗出,叹息道:“莫非元俌当真是此至宝之主?”
“爹,元俌得到《英雄谱》时似乎只有一页,时隔不过半个时辰,再度取出之时已然有三分薄厚,也未曾见他滴血认主!当真怪哉!”
“《大九州卷》特异之极,为父所有之上部为金母所赠,入手之时,便觉与我魂魄相系,再难分割,想来中部与下部亦是如此,便强夺之,亦无能为也。换言之,此为宝物择主,而非主择宝也!元俌既为《英雄谱》之主,莫非天意也?!”元曦长叹,忽而又想到移剌大王,心中暗笑,百思不得其解:“说也奇怪,既然此物本是移剌大王所写,他为何却无恙?既不能驭之,亦不被其所驭!”
枏儿左顾右盼,忽而奇道:“爹,雪姐姐怎不在此处陪您?”
夏王苦笑:“我儿唤吾‘父’,却唤她做‘姊妹’,这般乱法,终究有失体统!”
枏儿嘻嘻一笑:“雪姐姐每次皆喜枏儿这般。今次为何不见她呢……”
“前日我二人大吵了一架,这几日又闹脾气,她不愿见我,便在移剌大王家由其夫人武氏陪伴,这两人皆是跋扈之……哎!”夏王欲言又止,侧首回望,似乎甚是惧怕。
枏儿咯咯直笑,忽又觉不妥,急忙正色掩口,夏王又道:“我与师妹所争之事,其实便关系到这上部《山海社稷图》。此物为残损之至宝重炼而成,其内只余‘山形海势’而无‘社稷规则’,可说是空空如何!”
枏儿奇道:“爹为一代人皇,慧扫群雄,创制天下,为万民开太平,便自书规则又有何难?”
“不然。此书关系重大,所写之规则可动摇华夏世界之本源,其根上系君王,下关黎民,中间则彀含群英,若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般,不过数百年,必定再度天下大乱,万民又遭涂炭,此实非我所愿也!”
“枏儿不懂!难道君父不该是万民之仰仗?”
元曦正色道:“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此以君为主,天下为客,本末倒置也!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君所经营,为天下也!”
枏儿虽不明就里,心中却冥冥然如遭紫雷轰击,大受震撼,叹息道:“爹真是尧天舜日般的大圣,竟有这般胸襟,若非亲见,谁能相信!”
“我儿,汝所言危矣,世人皆知圣王所由,而不知其大害。圣者为皇,若权不得制,便如太阿倒持,焉知其不能为祸?”
枏儿似懂非懂,忽然大惊道:“爹所说当真大有道理,永宁二年,我方才进入九锡门,初见元俌时,见此人仪表非凡,实有龙凤之资,又雄才大略,女儿见他……见他面色平和,还以为是良善之辈,还以为爹爹多心,可后续几年观其所为,渐非正道,变得乖戾凶残,当真是卑躬之王莽、辅国之仲达!”
“权之为物,能定万民生死,一旦触之而甘其美,便极难自拔,最后沉沦其中。为父所做,便是要寻天地至道、万物至理,以之为规,刻印于《山海社稷图》之上,上缚人皇,下启黎民,中彀群英,使三者合为一体,为万世之鉴,让我华夏国祚永续长存!”
枏儿落泪,甚是感动:“爹一番苦心,定能感动上苍,达成此前无古人之功绩!”
夏王展颜一笑:“正德兄前时曾对我言之,汝南赵曦轮、武定鼐、孔圣贤乃当世大贤,所撰书籍载古今未有之新说,我闻言欢喜不已,若正德所言不失,《山海社稷图》定可逐步完善,我这才与师妹急匆匆前去,可奈何初次不遂,又听闻英雄谱被盗消息,又急匆匆赶回,师妹怨我不顾私情,心中只有社稷,这才有数日前争吵之事。”
枏儿点头:“与爹爹相比,元俌简直是见利忘义之小人,他眼中只有权势,对阿奴、阿甄两位姐姐用之若器,当真是灭绝人性。”
夏王点头,忽而笑道:“画好了,我儿,这番可对?”
“当真像极了阿奴姐姐!”枏儿拍手微笑,却见夏王神色震惊之极,急忙探问:“爹,爹……”
“不对……不对……”夏王翻身,从内室箱中取出两只卷轴,一一仔细展开,高举过头挂在墙上,而后不住端详。枏儿倒退一步,惊呼道:“这两人怎么和阿奴姐姐这般神似,莫非是其家人不成?”
夏王低沉道:“我儿可知,这两人是谁?”
枏儿摇头,心中一紧,但听夏王冷漠道:“前朝周桓帝与常山王郭睿!”
“这……”枏儿面无血色,一时失了主见,忽而扑通一声跪下:“爹,来日若九锡门覆灭,求你别杀阿奴姐姐,姐姐待我们极好……”
夏王拉起枏儿,叹道:“前次我杀元俌未遂,便因此女之故,当时她腹肚之中胎气已然成型,我若强杀元俌,定会伤害此女,亦伤其腹中胎儿。”
“谢谢大王!大王说不杀阿奴姐姐,也不杀她腹中孩儿,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来日可不能反悔!”枏儿冰雪聪明,从夏王言语中探出口风,起身后又怕夏王反悔,拉住其袍袖不住摇晃:“爹,求你了嘛!”
“好,便答应我儿!”夏王苦笑点头,又轻抚枏儿头顶,心中叹息:“且骗一骗枏儿罢了,便是前周那些余孽留得,阿奴此人助纣为虐,其罪亦当诛!”
枏儿大喜,嘻嘻一笑:“谢谢大王,大王宽宏!”
夏王又问:“我曾听你传书说道,元俌身旁还有一女掌九锡门机要,那女子是何相貌?有甚本领?”
枏儿反问:“爹所指该是甄儿姐姐。”
“可是这个‘甄’字?!”夏王心头乍起惊雷,奋笔疾书。枏儿点头,抬首时看到义父神色惶惶,惊呼道:“爹,你怎了?”
“没事!你可知她相貌?”夏王急切追问,枏儿皱眉道:“甄儿姐姐该当便是江湖所传之百变魅狐,其真容据说只有元俌那贼人见过。平时多施易容之术,便是与我、阿奴姐姐相见之时亦如此,所见绝非真容!”枏儿但觉口干舌燥,饮了一大口茶后续道:“阿甄姐姐乃是九锡门福将,因她易容术精湛之极,每每奉命行走于州郡时极难被人追踪,萧虺曾多次跟随阿甄,欲图获其消息,途径大路时便屡屡被其甩开,我们三女中以阿甄姐姐最为激灵,据传万民籍刊录之功有几尽四成出自她之手!阿甄姐姐当真是善恶不分、助纣为虐!”
枏儿叹了一声,夏王沉吟不语,闭目仰天,身子一阵摇晃。
“爹,你怎了?”枏儿不自禁担忧,轻轻扶夏王坐在太师椅中,为他揉捏肩膀。
夏王心中甚是安慰,本想说笑几句,却又复忧虑道:“你一人在那边甚是凶险,不如从今往后留在爹这里吧?”
枏儿笑道:“爹爹勿虑,女儿也有助力。况且此时不回,元俌定然起疑,那‘助力’多半受到牵连,便被识破了!”
“莫非是欧阳老门主那内应?”夏王甚喜,扭头追问,枏儿神色一顿,欲言又止,不置可否,夏王甚是失望,叹道:“我固知萧虺穷凶极恶,然总盼着此人尚有一线良知,能及早回头,看来终于还是痴心妄想罢了!”
“萧虺尚知国家之公大于一己之私,我怎能因私废公,更何况爹爹已然这般操劳,不如直言相告!”枏儿自从知道萧虺是其杀父仇人,便恨透了他,可一转念,又欲告之萧虺之事,谁知夏王痴痴盯着郭汭儿、周桓帝和常山王三人画像,双目渐圆,神情甚是诡异!
“爹!”枏儿有些害怕,探问之。
“还有一人相貌与这郭汭儿亦甚像,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夏王摆手,正喃喃自语时,不想雪蓁与正德一道进门,神色甚是惶急:“师哥,刚才细作来报!河东出事了!咦,枏儿也在?”
“谁人报之?”
正德道:“那人将信投入房中,再找时已踪影全无。”
夏王甚奇。
“雪姐姐!”此时枏儿亦上前行礼,雪蓁甚是喜悦,微笑着揉了揉枏儿脸颊,转头将一竹片递给夏王。
“难道是那暗棋!”夏王甚喜,枏儿亦奇,心中暗道:“不对呀,萧虺这厮今日全程被我粘着,哪有机会放出消息!难道我刚刚离去,他便偷偷出门了?”
夏王看罢竹简,神色大变,咬牙切齿道:“那老魔头竟在河东?”
“确然无疑,九锡门获知此消息已然有些时日。‘陛下’为干系重大之人物!此刻应火速赶往河东,否则怕有大麻烦!”正德神色紧张。
“他死由他死!” 夏王拂袖闭目,雪蓁握住他手臂,神色动容,元曦叹了口气,翻身取过鬼神:“我去便是!”
正德大喜,催促牛堂主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
众人收拾好水囊包裹刚要起身,牛堂主领着一人再度入内,那人看到夏王、夫人、正德等众一愣,连忙恭敬道:“宗主果然在此地!丐帮弟子段质捷拜见宗主!”
众人无不喜悦,夏王笑问:“段小兄弟,前次你帮了大忙,今日来此定有要事?”
“宗主真神人也!说来也奇,晚辈方才在街上行走,有人将一物塞到我袖中,那人轻功极高,我尚未看清,他便离去了!我因想到此处便是生死门分坛,便打算碰碰运气,未想到宗主当真在此。”段质捷从怀中取出一麻布口袋,又里三层外三层郑重打开,取出一枚竹片:“便是此物,请宗主过目!”
众人大奇,夏王接过细看,两枚竹片所刻文字大同小异,叹息道:“和方才所言一般无二,看来仍有不少江湖豪杰舍命相助!夏某无以为报!”
“宗主,我师父说,他愧对江湖众兄弟,宗主若有吩咐,我丐帮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烦劳段小兄弟替我转告段长老,可否帮我查一查泰山玉皇顶左近有甚奇诡之地?若有消息,可在所有州、郡、县之太平客栈就近传来消息,夏某不胜感激!”
“玉皇顶?泰山?”
“然也!那处便是九锡门宗门处。然若不得机要所在,仍旧入不得其内!”夏王点头,回首时心中感激,枏儿微笑以对。
“一定!晚辈告辞!”段质捷甚喜,匆匆离去。夏王看到枏儿低头若有所思问道:“我儿,怎了?”
枏儿思绪极乱,不住摇头。
“正德兄,还有两件事,其一是将此物交给静懿兄,让他代为转交给博吟,其二,萧……”夏王从怀中掏出一册,上书《五岳真形极意》,将之塞入正德手中,旋即闭口不言,微笑瞅着枏儿。枏儿嘟嘴道:“爹爹还信不过女儿。”
“萧家二少爷有些私事找你爹,他却不愿旁人知之,我等自也该替他保密!”正德传音,枏儿恍然大悟。
夏王转头叮嘱枏儿:“我儿,汝这些年中所传消息已然极多,以后若遇凶险,离开九锡门便是,不必留恋。为父有紧急事,必须立刻起身,来日再见。”
“爹,萧……。”枏儿还想说话,夏王已然离去,夫人微笑道别。
枏儿甚是寂寥,翻身纵出后门,便朝家中而去,似乎在街角看到甄姑娘,立时躲在暗处观察。甄儿眼中含泪,凝望夏王远去身影,而后施展身法在远处跟随,几个起落已不见踪影。
“甄儿姐姐怎么也来了此处?她神色为何这般古怪?”枏儿正思索时,忽而被人自身后按住口鼻,她知是萧虺,便即奋力挣扎。
“汝在待下去便被神主看到。”萧虺音色冷漠,枏儿眼中含恨,柔情荡然无存,扭头便欲离去。
萧虺不知从何处得来一股大勇,抱起枏儿,疾速飞奔。
“你快放下我!”枏儿大怒,奋尽全力反抗,不过片刻,萧虺便将她掠至一处暗巷,枏儿左顾右盼,心生恐惧,萧虺上前,深深一吻。枏儿大感窒息,却难以撼动那双铁臂,屈辱、苦痛、愤恨不知何时渐渐化作爱恋:“萧虺所为乃是大公,与爹所想一般无二,我不该怨他……可是杀父之仇,又该如何!”
忽而,萧虺退了半步松开她。枏儿尚自喘息,一时竟不知所措,双臂交握双肩,低头不语。萧虺欲拉枏儿,枏儿躲开,低声问道:“方才是你给段小兄弟传的消息?”
“是又怎样?”萧虺神色泰然,容不得枏儿反抗,拉起她白玉般手掌缓缓朝家中走去。
楠儿本来甚是担忧,看到二人回转,终于释然:“饭菜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快来吧。”
“姐姐,我……”枏儿心中五味杂陈,拉住姐姐双手,楠儿笑道:“少时就属你馋嘴,快尝尝姐姐炖的鸡!”
枏儿立时展颜一笑,将满腹悲苦抛到九霄云外,萧虺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跟随二人入内,却被忽如其来的门板撞到胸口,怒道:“为何打我?”
“去厨下端饭!”枏儿手叉腰,三分怒色七分柔美,全不似前时柔弱神情,萧虺大吐苦水,只得灰溜溜跑去柴房。楠儿掩口笑道:“还没过门,我妹子便这般雄强霸道,以后可有的他受了。”
“谁要……谁要嫁他,他这人又穷、又抠门的很。”
楠儿也不听她辩解,抿嘴一笑,萧虺便拖着大盘走入门来,盘上三大碗米饭。
“去把汤也端来!”
“你……”
“我什么,还不快去!”
萧虺还未坐稳,又被呼喝而起,满心不愿跑到厨下,枏儿捧腹大笑:“当真如儿子一般听话!嘿嘿!”
楠儿道:“他在外面不易,还是不要难为了。”
“偏姐姐好心,我非要治一治他!”
“便如夫人治大王那般?”楠儿问罢,枏儿大笑,忽而神色尴尬:“姐姐怎知?”
“若非如此,为何大王这些年都不纳妃?”
枏儿闻言,舒了口气,眼中甚是神往:“大王和夫人相敬如宾,虽已经年,却仍爱恋如初,非常国色女子怎比得了?”
楠儿见微知著,微笑道:“妹子怎知道的这般详细?”
“我……”枏儿大惊,笑道:“好哇,姐姐好奸诈,竟诓人家言语!”
二女嬉笑一团,萧虺苦着脸再度进门,端来那大碗鸡汤。枏儿待他坐稳,从大碗里夹起一个鸡腿不由分说到姐姐碗里,萧虺正自叹息,忽而另一个鸡腿却飞到他碗里,只听枏儿笑道:“这个给你。”
萧虺心里一暖,枏儿又却只夹起一只鸡爪,叹道:“司晨官啊司晨官,可叹踏错一步,叫你堕入老娘镬中!”
楠儿噗嗤一笑,萧虺心中一紧:“此言甚是不详,何故这般……”他回看枏儿时,面前似有血华闪动,一刹既隐,心中顿时生出一股痛楚,传音道:“方才你去大王那里,为何还要回来?”
枏儿不知如何答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怒道:“看什么,吃你的!”
萧虺嘻嘻一笑,低头大口吃饭,时不时抬头看看姐姐,又看看妹妹,飞快吃完一碗,楠儿起身要给他添饭,萧虺笑道:“饱了!不必劳烦娘子!”
“平日你要吃三大碗,怎么今日吃这么少?”
“秀色可餐,是以食少……哎呦,你打我作甚!”萧虺冷不丁被枏儿偷袭,打的面颊红肿。
“秀你个色鬼头,把碗拿来!” 枏儿不由分说,抄起萧虺那只青花大碗,跑到厨下,萧虺见她走远,叹了口气,楠儿道:“今日你不该那般说,总要给她点时日。”
“择日不如撞日,我欠你们父女甚多,既帮你寻到妹子,便该对她实说。”
“夫君怎知枏儿便是我亲妹妹?若认错了怎办?”
“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便冥冥中知你二人定有关系,只是一直苦无机会。”
“饭来啦!快吃,色鬼!”枏儿笑嘻嘻跑进屋中,萧虺伸手去接,被枏儿顺势掐起肱间厚肉,奋力一拧,立时发出惊天动地惨叫!
枏儿咯咯直笑,萧虺大怒:“你这小娘,忒也狠了!竟下死手!”
“不服?也让你来掐?”枏儿伸过面颊,萧虺心软,嘻嘻一笑,大口吃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入夜十分,姐妹二人同榻而眠,萧虺被赶到外屋,他嘟嘟囔囔百般不愿,抱起四斤半重的冬被睡在堂屋长凳之上。不多时鼾声大起。
“姐姐,你睡了么?”枏儿发问。楠儿笑道:“明知故问,说吧!”
枏儿愁肠百转,叹息道:“今日和姐姐重逢已是万幸,还是来日再说吧。”
“妹妹想问为何我在他身边?”
枏儿默不作声。
姐姐道:“自那夜山匪来村中,娘与不少乡亲立时身死,一片大火之中不分东西,爹也不会武功,只是奋力拉起我四下寻你。”
“都怪我贪玩,若非如此,娘也不至于半夜起来寻我而立时丧命。”枏儿眼圈湿润,楠儿则道:“爹拉着我趁乱向山中跑去,侥幸保存性命,同行之人还有几户阿伯,我们回转村中时,那处已成一片焦土!娘自已无幸,且衣衫……”
楠儿不忍说下去,早已泪如雨下。枏儿搂住姐姐,叹道:“那伙贼人可有名姓?我来日便替娘和父老乡亲报仇!”
“那伙贼人已被夏王大军剿灭,尽皆凌迟处死了。可叹当日爹见机甚快,若迟疑半分,姐姐定也无幸。可妹子你又是如何逃出?”
“我在大火中呼喊你和爹爹,跌坐在地大哭,看到面前无数明晃晃的刀子,不知从何处生来一股大力,竟一口气跑出村子,后来,路上遇到一个拐子,那人似乎是个乞丐,在醒来时,已身处铁笼中,此后日夜。。。。。”枏儿不忍说下去。
楠儿甚是心惊:“后来呢?”
“后来夏王因缘际会救下我。教我武功,直到今日。”
“那妹子如今处境岂不甚是凶险?”楠儿冰雪聪明,立时明白前因后果,紧紧握住妹妹手掌,枏儿只是微笑,心情又复沉重:“姐姐后来和爹爹相依为命,为何……”
“娘死了,你也下落不明,爹一夜之间黑发俱白,带着我沿路乞讨,幸得山中一户村落收留,这才和爹爹苟延性命。天授时,夏王河洛血战,败尽中原群雄,本是四战之地的洛阳一时间竟稳如泰山,无数流民涌入其间,爹爹亦带着我投奔而去,平静的日子过了五、六载,直到永宁时遇到他。”
枏儿心中恨意又起,透过门缝看到萧虺睡得甚是酣畅,摸了摸身边宝剑,一股冲动直至脑顶,楠儿知她心意,急忙拉住妹妹:“他当年蒙面而来,将我们合村一百五十余百姓中老年男子尽皆杀害,但似乎亦有苦衷……”
“有甚苦衷!”枏儿恨声恨气,毕竟松开手中宝剑,又复躺下:“姐姐为何无恙?”
“那夜他蒙面而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里满是惶愧与凄凉,我心中又怕又怜,忍不住伸手摸蒙面脸颊,谁知他一时竟泪如雨下。这时我方才感到脚下滚热,伸手触摸,竟是血迹,再抬手时,只看到一剑刺来,便昏倒在地再无知觉。醒来时,村中隐隐传来哭声,无数龙城军把守村落。此后数年间,我便孤苦无依独自过活,直到数年前再度……再度看到那双眼睛。原来他竟已投身萧家。”
“我知萧玧本是好色之人,欲接近萧虺,只得行险,便借萧玧出行之时行乞,萧玧见我虽落魄,却还有三分姿色,便掳掠到府中。”
“他可伤了姐姐?”
“未有。本来我已做好以身饲虎准备,只求接近萧虺那贼人,再以暗刃刺他。谁想他竟主动向萧玧求情,将我赐给他,萧玧女侍众多,也不在意,便即毫不思索答允,真是天助我也,未想到为父报仇之机竟如是之快到来!”
枏儿叹息,不自禁握紧楠儿手臂。
“当日夜中,我甚是紧张,百姓皆传言那贼人甚是好色,更不知他要用甚手段折磨我,谁知萧虺并不近前,只对我说,‘来日汝欲何往?这里有些银两,拿去路上用吧’。而后竟关闭房门让我睡在里屋,他独自睡在外面,便如现在这般!”
枏儿噗嗤一笑,从门缝里瞅了瞅萧虺,那厮张大嘴巴,裹紧被子,似乎睡得甚是香甜!
“二日一早,他便将我送出城北,我一时有些茫然,再度折返他家中,本来欲在门后袭杀,与他同归于尽,谁知他竟听到我呼吸声,又大感诧异,我见行迹败落,急忙收起匕首,只说是‘无处可去’。他便做了些饭菜,仍旧收留我一晚,再日一早,竟雇来马车,仍旧将我送离。我在车上茫然四顾,一时间失声痛哭,也不知是执念所致,还是头脑昏聩,竟三番折返,这次回去,宅内空无一人,心中竟然有些失落。便如死尸一般在榻上躺下,日升月没,只求便这般死去聊事。饿了三五日不曾下地,再睁开眼时,竟又是那对眸子!”
“后来呢?”枏儿叹息。
“后来……我便在他家住下……”楠儿声音甚是低沉。
“姐姐却终于还是把身子交托给他了!”妹妹叹息,姐姐轻轻抚摸腹肚:“自他对我坦白那事起,我便打消了替父报仇的念头,只觉得对不起爹。”
“萧虺可曾说过他……”
“说过什么?”楠儿轻问,门外萧虺轻咳一声,二人甚惊:“原来他装睡?方才岂不是都听到了!”
“我出去一趟,你二人不要离开!”
萧虺交代一二,匆忙提宝剑翻出天窗,房屋之上,惊呼之声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