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冰“失踪”的这二十天其实哪儿也没去,就躲在自己的小屋,与世隔绝地把自己关了起来,任凭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寞和痛苦咬噬纯洁而无辜的心。
天空是铅灰色的,蓝天让位给乌云,阳光让位给寒冷,阵阵冷气从空中向下袭来。夏季已经结束,树木默默地笼罩在阴影之中,就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早晨,蓝冰从地狱里走了出来。
她在朦胧中行走着,空气冰凉凝滞,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慢慢死去。一切都是滑腻的,灰色的,寂静的,就连鸟儿都没有了动静,万物皆休。纠缠于树枝间的风一阵阵地呵着冷气,树叶在瘦骨嶙峋的枝桠上挺着赤裸的肩膀抵御寒冷。
曾经天真地以为钟鸿杰是上帝送来的精美礼物,那么兴奋而迫不及待去解开礼盒漂亮的结;原以为经历过肖诺和陈思之后,结起硬壳的心再不会受到情感的伤害……又怎样呢?一只破碎的晶莹琉璃捧在颤抖的手中……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只觉得缕缕秋风似剪刀,连伤心的勇气都已不再有。她已遍体鳞伤,她已颇谙世故,她已灰心丧气,唯一可以做的是低下头来,闭上双眼,温习少不更事的心对美好东西的渴求和记忆,哪怕这些记忆和渴求曾经欺骗了她误导了她,她总可以低头冥想,总可以悄悄地白日或黑夜做梦,至少可以在梦中悲泣而不让别人知道。
足够了!以悲哀为覆被,以伤痛为睡榻,所有这一切已足够令她重新坠入黑暗的泥土,把自己变成一只沉睡的茧。
朝闻爱夕可死也,爱从来都与死相邻,自己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死呢?是因为还没有真正得到爱吗?
那一夜为何不让钟鸿杰留下呢?为何不做一只扑火的飞蛾毅然投入爱的怀抱呢?那一刹那的燃烧一定是美丽的,就像对于有些活着的人来说,死亡是美丽的一样!
她坐下来,背靠在一棵小松树上。小树以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摇动着,富有弹性的躯体有力而向上,傲然把昂着的头沐浴在寒风里。它们貌似脆弱,却那么坚强,就这样度过萧瑟的白天和寒冷的长夜。路旁还有些小小的花绽开着黄色的花蕾,她出神地凝望着那些花柄短短的小黄花,它们在一阵突现的阳光中变成了金黄色,那样的鲜亮,那样的富有活力。风吹来时它们发出沙沙的声响,战栗着,摇摆着,扭转身躯,却无处藏匿,痛苦地摇摆着明媚的小花瓣。但是也许它们喜欢这样,喜欢这样在风中颠簸,她甚至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周围是这么静谧,这么孤独,她进入到了自己的命运之流中。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又属于谁?在大千世界里,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茫茫的宇宙之间,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位置?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里,该如何使自己坚定、超脱?
“你失踪啦?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手机也关着。”
“噢,我出差去了。你在哪呢?”听见费小刚的声音,蓝冰忽然觉得轻松。
“我在哪?在找你呀!今天有空吗?想约你去参加一个剪彩仪式,最好别拒绝我!”
“什么剪彩仪式?”
“我一个好朋友承包的鸿天湖高尔夫球场今天开张,去捧捧场。活动安排得很丰富,先是冷餐会,然后是歌舞表演,最后以一个盛大的舞会结束。”
“鸿天湖?那么远!你约我是想让我开车接你吧?”
“早料到你会把我想得那么渺小了!我现在就开着我新买的车在转悠,你在哪?我来接你!”
这个新建成的“鸿天湖高尔夫俱乐部”蓝冰早就听说过,各大报纸、媒体都在对它的环境和豪华设施作大篇幅的报道和炒作,今天到这里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一派繁华浮世的霓光艳影。前来捧场的有社会名流,真伪艺术家,大小演艺明星,时髦产业的私营业主,真假另类。这个消费奢华的圈子游移于公众的视线内外,占据着这座城市时尚生活的绝大部分。他们像吃着金钱和欲望的漂亮小虫子,翅膀上泛着蓝色而蛊惑的光,能在第一时间对城市文化和狂欢生活做出最迅速的感应。
心情并未被这一派绚烂繁华所催化,满眼看到的一切对她毫无意义。她非常理解人们为什么要豪饮美酒,要狂跳迪高,要频繁地聚会,不折腾瘫了不肯罢休。人总得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宣泄,宣泄自己的青春,宣泄自己的财富,宣泄自己拥有的一切,否则的话,时间就会把你吃掉!岁月多可怕啊,她觉得自己的心老得像一百万岁,如果使生活成为灯红酒绿的宴席,成为纸醉金迷的长夜,或许比死守在坟墓里强吧?
她穿一袭黑色连衣纱裙,长发黑瀑般在背上飘来荡去,脸上淡淡施着冷妆,周身散发出一股轻灵飘逸的气息,置身于那些穿金戴银浓妆艳抹的美女中间,就像一堆金银珠宝中的单颗美钻,夺目耀眼,无法混淆。
以前从来不知道费小刚交际还那么广,不停地有人同他打招呼,不时有目光在蓝冰身上逡巡。费小刚寸步不离左右,殷勤地拿来食品、水果、饮料,但举手投足都显得小心翼翼,不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好像生怕一旦逾越某种距离便会破坏两人之间重新联结起来的友情。
她把椅子朝费小刚挪近了一些,让身子触及得到他,让气息的芬芳在轻声说话时直逼他的面颊,她要拉近两人之间日渐扩张的距离。
是什么使他们之间失去了往日的亲密无间和默契?是因为钟鸿杰的光环令他变得黯淡?是因为自己曾经拒绝过他?结果又怎样呢?钟鸿杰最终还是投入了金钱的怀抱!心底不禁打个冷噤,过去的快乐已然模糊,所有的期待已不复存在,她用超脱和淡泊来支撑日渐荒凉和苍白的感情。对爱情的寒冷和恐惧,正逐渐滋生为一股近乎于放纵的报复欲。
“请问我可以邀请你的女朋友跳支舞吗?”随着一声夸张的语调,一个身材颀长,面貌英俊的小伙子走到跟前,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交谈。
这个美男子二十八九岁,仪表堂堂,举止潇洒,脸上挂着一份目空一切的傲慢,一个成熟优越的花花公子。
费小刚很礼貌地做个请便的姿势,这个男人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携蓝冰走进舞池。
“我叫花骏飞,‘飞飞传媒’总经理,小姐贵姓?”
“飞飞传媒”?蓝冰心里一怔,这就是让碧岸枫头疼不已的竞争对手?!见花骏飞正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她故意将眼光移向别处,语调幽幽地:“我叫蓝冰。”
“蓝冰?!多好听的名字,像你的人一样,冷艳美丽!你猜我今天看见你的第一眼是怎么想的吗?我对自己说:一个可以使我一生毁灭,或者使我一生幸福的女人出现了!”
蓝冰像是没听见他的公然挑逗,面无表情地移动着舞步。花骏飞继续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但是你那位护花使者一直不离左右,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接近你,真不容易啊!开车来了吗?等会儿要不要让我的‘宝马’送你们?”
这个男人身上飘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古龙”香水味道,不论说话、眼神、表情、做派,都洋溢着一股招摇的、急于向世人显露的优越感。蓝冰说不清对他的反感源于何处,似乎是见他第一刻就涌上心头的,她甚至连捉弄或者引诱他一下的激情都没有,只想马上摆脱。
“蓝小姐,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吗?”花骏飞一脸深情。
略一沉吟,她报上了费小刚的号码。花骏飞喃喃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改天我给你打电话,好吗?”
正好舞曲结束,花骏飞像个绅士一般翩翩将她送回到费小刚身边,微微鞠了一躬,“谢谢蓝小姐赏光。”向费小刚招了招手,飘然而去。
费小刚说:“这个花骏飞和你还是同行呢,他是‘飞飞传媒’的总经理,仗着有个当市委常委的舅舅,活动能量非同小可!天鸿市很多黄金地段都被他夺了头彩。”
瞥见花骏飞的眼睛正从舞厅另一头望过来,蓝冰挽住费小刚的胳膊,“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这个亲密的举动让费小刚受宠若惊,他取来风衣小心翼翼为蓝冰穿上,试探着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双双走出舞厅。
到家门口了,费小刚拉住蓝冰的手,“今天是我这一年来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你呢?玩得高兴吗?”
蓝冰嫣然一笑,在费小刚还没回过神来时,轻轻地,迅速地在他脸上印上一个吻,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将他一人留在星星点点的夜幕里。
费小刚呆呆坐着,回味着这个一生不能忘记的吻。它若隐若现,蜻蜓点水,不着边际,如一根飞扬的羽毛轻擦了一下他脸,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无痕迹地在炉盘上溶化。那其实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充其量只能是半个吻。他都来不及回吻她,他不敢。
但他知道他的心再一次被这个飘逸而不可琢磨的女人彻底俘虏了。
在“熊海岸山庄”陪吴东晟打完球已经六点半多了。
“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今天恐怕不行,我有点事情……”蓝冰迟疑着,刚才费小刚打电话约,已经答应同他一块吃饭。
“噢噢……你有事啊?能推脱得掉吗?吴东晟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我本来想借吃饭的时间给你讲讲这次竞标的事情。”
蓝冰没有说话,埋着头收拾球拍、毛巾。
“你们老板碧岸枫成天打电话追问这事,我过两天又要去出差……”
“好吧,我们去哪里吃呢?”蓝冰一甩手将球包挎到肩膀上。博览会项目是她焕发生命激情的亮点,可以令她忘却关于爱情的所有伤痛。
吴东晟满脸惊喜,弯腰背起球包,“去……去‘象谷野味’吧!”
显然他早就想好了这个地方。
“象谷野味”是一家著名的野味饭庄,距市区约四十公里,但普通人几乎不知道这个地方,来的都是熟客。它像一座巨大的庄园,四处栽满翠绿的竹子,三三两两的小竹楼掩映在竹林深处,不胜幽静隐秘。
装扮成小朴哨模样的服务员带他们来到小坡上的竹楼,竹楼是像杆阑式,建筑底层架空,上部隔成内外两层,外面的大间支放着饭桌、茶几、电视,里面是一个卫生间和小舞池,角落里还摆着一条长沙发!一股隐秘和暧昧的气氛随处飘荡。
吴东晟选这个地方可谓用心良苦!忽然想起碧岸枫说过的话:“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你是个女孩子要注意保护自己,尽量不要跟谁去偏远的地方……如果……如果某个领导约你去哪里,尽快通知我,我跟着一块去。”
菜上得很快,是事先早就预定好的几款名贵野味,蓝冰分析着这里的建筑风格和园林绿化,吴东晟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她开始像个孩子似地大块朵颐,吃得很香,边吃边问,这道菜叫什么?那是什么动物?怎么捕捉的?如何烹饪?会不会受国家珍奇动物保护协会的追究……
吴东晟一一作答,但却有些心不在焉,今天晚上的蓝冰特别活跃,特别天真,话也特别多,吴东晟无法把握局势,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想说的题目上都没有机会。
他拍了拍肚子,起身打开卡啦OK,“今天吃得太饱了,真该活动活动。”
看见他的眼睛飞速瞟向那间小舞池,蓝冰漫不经心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忽然跳起来:“哎呀!快十点啦?我以为还早呢!再不回家我爸要来找我啦!”从窗户探出身去大声叫:“服务员,来埋单!”
心中那股暧昧的向往忽然没有了着落,吴东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一丝失望,还夹着一丝恼怒!嘴里却轻松地说:“是啊时间不早了,今天打球也累了,应该早些回家休息。哎!饭饱神虚,我怎么也觉得有点困了。”
“吴局长,您平日对饮食一定挺讲究也挺挑剔是吧?”蓝冰轻松地驾驶着她的“本田”车行进在夜色里。
“何以见得?”吴东晟语气冷淡。
“看您吃饭选的地方,再看您点的菜就知道啊!绝对不是一般凡夫俗子的品位!” 蓝冰仿佛感觉不到他的情绪,自顾自说着: “大多数人请客,要么挑选金碧辉煌的高档酒楼,要么就是生意火暴的热闹地方,如果想来点情调图个清净,找的那些餐馆孤僻冷清,不但菜不好吃,气氛还怪怪的让人觉得不阳光。”
“不阳光?”吴东晟警觉地侧头看着她。
“是啊,不阳光就是让人感觉像有什么阴谋似的。”蓝冰眼睛直视着前方,“但是看您今天选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清净而不孤僻,雅致而不失人气,一派大家风范,就像您的人品一样。”
“这么说,你很了解我的人品啦?”吴东晟点上一根烟,显得有了点兴致。
“当然啦!应该说从接触您的第一次就定了位,随着后来的交往,这种定位不断得到了证实和深化。”
“噢?说来听听,我还从来没听谁给我做过什么定位的。”他的好奇心被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年轻女孩逗起来了。
蓝冰将车速降得更慢,“如果说得不对您可别生气啊?”
“生什么气?有什么说什么,就像朋友之间闲聊,别光拣好听的说。”
“那我可就直说啦?您出身高贵,血管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为人处世表面随和,但骨子里带着优越感,能让您看得起的人并不多。在仕途上您一帆风顺,同样也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很自信,只要是您想做的事情,几乎没有做不到的。”
“哈哈哈哈!”吴东晟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用手指着她,“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竞然把人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你说说看我怎么会带着贵族的血统啦?”
“ 我不了解您的出身,但从您的谈吐和举手投足间,尤其与您接触过几次的感觉发现,您不像现在很多贪财图色的领导,您有很好的修养,是个标准的绅士!”
吴东晟仔细地看了蓝冰一眼,见她一脸的真诚,再次发出爽朗的笑声,“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哈哈……”
蓝冰继续认真说道:“ 所以啊,我很愿意同您在一起,以后有机会您再带我到有特色有品味的地方吃饭,好吗?”
“好啊!只要你愿意,我每个礼拜都请你吃饭!今天这里还不算是最好的地方,下次我带你去一个更有味道的地方,你肯定会喜欢的!”
“哦对啦吴局长,您不是说要告诉我议标的事情吗?我们公司有希望吧?”眼看着快到市区了,蓝冰没有忘记今晚的主题。
“议标会吵得很厉害,虽然这次说是民主评议,严格按照条款来打分,但是每个评委心里都有一本帐,各执己见,无法统一,没有形成最后的决议。”
“您在中间一定很为难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看我们公司有没有这个造化了。不过如果‘天竺集团’中了标,我就可以跟着您吃遍天鸿市的山珍野味了!”她说话时眼睛始终看着前方,没有转头看吴东晟一眼。
“怎么说要中了标才有机会吃山珍野味呢?”吴东晟脸上呈现出一丝不快。
“我们碧总说了,如果博览会中标就委派我当项目负责人,那不就成天跟您打交道了吗?连吃饭都是名正言顺的工作。如果中不了标就派我到青山市负责另外一个项目,那时候别说吃野味啦,连见您一面都要好几个月甚至半年!”
“照你这么说,我还非得让你们公司中标才行啦?”
“如果您说中就可以中的话,当然最好让我们公司中标啦!我们的技术实力又不比谁差,不会给您丢面子。当然如果其他评委您很难摆平的话……”
“难摆平怎么样?”吴东晟问。
“那您就设宴为我送行吧,等我完成青山市的项目以后再回来陪您打网球。”蓝冰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怎么停在这里?”吴东晟四处看看,疑惑地问。
“因为我不知道该把您送到哪儿去呀?”蓝冰挑着细眉圆睁着眼睛一脸天真。
吴东晟笑了起来,用手朝前指指说:“顺着这条路往前开,去省委大院。”
早听费小刚说过吴东晟的父亲是老一届省委书记,虽已退休但余威仍在。吴东晟虽然只是省工商局局长,但手眼通天,同现任省委领导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北京也有深厚的背景。
“路上开车小心一点,到家给我个电话!”吴东晟站在省委大院门口同她挥手道别。
“谢谢您的晚餐,我已经在盼望着下一次晚餐了!”蓝冰从车窗里扔出一个妩媚的笑靥,飞快地消失在林荫道尽头。